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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师傅免礼,快快请坐。”
朱棣不是坐着等待,而是带着王妃站在厅内迎接的。这对于他的身份来说实在是一件令人称奇的事。
这位貌不惊人的道衍禅师聪明绝世,他精通厚黑学,阅书万卷,见过世面,结交名士,胸怀兵甲,最重要的是,他有抱负!
道衍的抱负不在名也不再利,就只是单纯为了实现个人的价值,证明自己的能力。道衍虽然学贯古今,胸怀韬略,却是个失落的人。他的才学用不到治国之上,整日研究的都是乱世之道。
漫长的岁月里,他一次次期望,也一次次迎来失望,一点点磨练他的心。终于在他五十岁那年,等来了改变他一生的人,燕王朱棣。
“燕王殿下,贫僧愿意跟随您。若殿下能用我,贫僧愿送殿下一顶白帽子。”
说完这句话的道衍明白,属于自己的时代,终于快要到来了。
自从洪武十八年追随燕王朱棣开始,道衍不间歇的教给朱棣权谋机断,文韬武略。这对于从小学习待遇就和大哥朱标相差甚远的朱棣来说,无疑是绝好的机会。
于是,从小没有受到良好教育的朱棣,在遇到道衍后改变了命运。道衍教给他很多从未学到的东西,所以,对于道衍,他始终如老师般尊敬着。
此时朱棣和妻子一同迎接他的老师,道衍却恪守为臣之礼,他恭敬道:“王爷王妃尚未入座,贫僧不敢越礼。”
朱棣明白这位老师的性子,也不再多说,便携徐仪华在主位落座,笑着说:“道衍师傅,现在可以不要客气了吧?”
道衍轻轻行礼,随即坐在偏座上。
朱棣挥手叫人看茶,笑道:“小王今日才刚回府,听闻师傅前天过府见我,便派朱能亲自前去相请,不知师傅找小王有何要事?”
道衍双手合十微微行礼说道:“贫僧听闻殿下出兵抗阻北元余孽骚扰边境大获全胜,特来贺喜。”
朱棣拿起下人呈上的茶喝了口说道:“多谢师傅。小王能有今日,多亏师傅这两年来的教导和扶持。”
道衍依旧恭敬说道:“殿下抬爱,贫僧感激不尽。殿下,贫僧听闻年初的北伐消耗过大,已经给燕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是否确有此事?”
果然来了,朱棣放下茶杯,点头道:“是。”
“殿下可有计议?”
朱棣如实回答:“小王决定用王府的俸禄填补燕国的损失。”
道衍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朱棣问道:“师傅觉得有何不妥?”
道衍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沉思。
朱棣看了身旁的徐仪华一眼,无奈一笑,道衍师傅会有如此反应,他们早就料到。
徐仪华微笑开口,神色高贵典雅:“道衍师傅,殿下此举实是为了燕国百姓计较。”
道衍眉头微皱,总算开口:“殿下心系百姓,是社稷之福。只是燕王府存粮是整个燕王府的根基所在,轻易动用恐怕伤及根本,请殿下三思。”
朱棣笑道:“师傅多虑了,那些存粮本就多余……”
“殿下错了!”道衍打断了朱棣的话,语调正经果决:“燕王府的存粮再多也不多余,每一粒粮食都是殿下日后成就霸业的垫脚石。”
朱棣知道这位老师又要开始他那一套“规劝”自己的大逆不道的理论了,自从他跟随自己来到燕国,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
朱棣笑了笑,道:“小王能成就什么霸业?无非是为大明守疆卫土,御敌于国门之外罢了。”
道衍愣了一下,不由得心下叹了口气,他明白现在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于是他话锋一转,语气放宽:“不说其他,殿下也该为自保考虑。”
朱棣和徐仪华面色皆是一滞,自保?
朱棣看着道衍低沉的脸色,不由得收敛了笑容,低声问道:“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本王身为藩王,何须自保?”
道衍面色依旧,沉声说道:“正因为殿下贵为藩王,才更该防范于未然。殿下难道忘了汉朝藩王的七国之乱?”
朱棣明显一愣,他只是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忘记。
道衍继续道:“殿下没有忘记,难道太子就忘记了?”
道衍这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沉默了。
沉默,屋子里弥漫着可怕的沉默。
徐仪华轻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侧头偷眼看向朱棣,只见朱棣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屋内的空气中似有胶凝的冰凉之感,杯中凉茶也入喉也显得冰凉刺骨。屋外的蝉鸣显得愈发的嘶哑,听在耳里只觉得烦闷异常。
徐仪华有心安抚朱棣的情绪,却不知如何开口。道衍所言字字句句戳中要害,不要说朱棣,就连自己听到都觉得心惊恐惧。
可怕的安静持续了良久,朱棣的脸色渐渐由黑变白,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却又觉得动弹不得。
难耐之时,却觉一双温暖的手握上自己冰凉的大手,朱棣莫然扭头,正对上徐仪华安抚沉静的眼眸,只一瞬,便觉温暖。
朱棣拿起手边的茶杯,只抿了一口润润喉咙。
一口茶的工夫,朱棣便平复了下心情,再抬起头时,紧绷的嘴唇挂上一抹浅笑,声音略微沙哑:“如为自保,小王更该做此决定。存粮再多,终有用尽之时。而民心,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道衍微微一愣,片刻间便换上欣慰的笑意,他双手合十恭敬道:“殿下所虑周到,贫僧自愧弗如。”
朱棣须臾间已将心境定下,他再次抬手举杯,已是不同心情。
喝足一口凉茶,抬头对上道衍的视线,朱棣已然恢复往日风采:“师傅,国之根本不在库存,而在百姓。”
道衍恭敬答道:“以燕王府全部余粮换取百姓心之所向,殿下深谋远虑,贫僧叹服。”
朱棣轻笑起身,走至道衍身边道:“小王年轻识浅,多亏师傅提点。防人之心不可无,小王受教了。”
道衍连忙起身行礼:“殿下天资过人,贫僧不敢居功。”
此时下人来报,说午膳已准备妥善。
朱棣牵起徐仪华的手对道衍说道:“小王命人准备了膳食,请师傅一同用膳,可好?”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谢殿下,贫僧遵旨。”
第八章 筝曲
这是个无风的下午,庭院里千枝万叶,此时却哑然肃静,似乎窗外的一切都是湿热的。
朱棣处理完北伐遗留下来的问题,觉得很是疲惫。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他放下手里的事情,迈着有些疲惫的脚步走出东暖阁。
下午的天气依旧闷热,朱棣脚步虚浮,眼前景致虽好,却提不起他的半分兴致。
神思飘扬间,一阵清幽的筝曲乍然传来,朱棣微一晃神,并未停住脚步,向着筝音的来源走去,走过石桥,走过亭台,映入眼帘的是王府别院里的一座小亭子,粉衣女子端坐其中,垂首抚筝。
朱棣眯了眯眼睛,迈步走至亭子石阶之上,离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的看着。
这别院虽然也曾招待过其他贵宾,但眼前景色,却是朱棣平生未见的美。虽不是多么美艳的旷世奇景,却是一种静,仿若画中景,让人一看便似走入其中,再不忍出声打破那静默。
小亭中石台边,有女静静,一方古筝,一盏茶杯。纤手轻抚筝弦,一缕青丝倚肩滑下,指尖滑动间,一曲只因天上有的旋律绕耳而来。
蓦然间,琴声渐亮,混入浑浊世间,添了几分凝噎哽滞之气,时而明快,时而背离,似是怀念,似是感伤,却又有着说不明的清爽快乐,让人捉摸不定。
盛夏的凉亭中,粉衣女子垂首抚琴,石阶之上,墨色长袍的男子默然矗立,静静观看,微风拂过她鬓间的秀发,也吹起他的长袍下摆,同样的节奏,似是同调,就在那一刻浑然一体。
只是,画境虽美,却总有打破湖面沉静的石头。
朱棣正兀自愣神,亭子里的粉衣女子瞥眼看到,她猛地转身看向朱棣,一脸惊诧的大声问道:“你谁啊?站这干嘛?吓我一跳!”
朱棣终于看清眼前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月色的右衽长衫,披着樱粉色的纱衣,这些颜色在她身上组合,有种细致的韵味。她身后横置一把古筝,将她衬得愈发美好。一缕阳光打在她的面上,如真如幻,让人看不清她的五官。虽然大声质问,却丝毫没有出言不逊的感觉,似是那种坦率在她身上就是那般和谐。
像是火焰一样……
朱棣眯了眯眼睛,感觉眼前的女子是那样明艳。对了,就是跟火焰一样明艳照人。
女子见他兀自盯着自己看,不满道:“喂,看什么看?干嘛不出声!”
朱棣如梦初醒,和言道:“你是江月吧。”
江月皱着秀眉不悦道:“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啊?”她留意着他的衣着发饰,毫不忌讳的上下打量着。
朱棣迎着她的视线挑了挑眉道:“这里是我家,我是这里的主人,那你说我是谁?”
江月白了他一眼道:“这燕王府这么大,我怎么知道有几号主人!”
朱棣嘴角轻扬,道:“这燕王府虽大,但男主人却只有一个。”
“你是朱棣?”江月听闻惊喜的脱口而出。
朱棣愣了一下,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女子不仅没有普通深闺女子的拘谨木讷,而且还如此胆大,居然直呼自己名字,毫不避讳。
有趣,真是有趣。
朱棣打量着江月,佯怒道:“放肆;竟敢直呼本王名讳!你不要命了?”
江月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依旧有恃无恐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负手而立,一身墨绿色绣金团龙常服,头戴镶玉金冠,猿臂蜂腰,挺拔高大,面目极是英俊,一双漆黑的眸子透着股清冷的光。
江月不禁心下暗忖:好一个大帅哥啊!
她心中虽然这般想,嘴上却道:“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燕王啊,你跟我想象的差很多诶。我以为燕王是个留着胡子的大叔呢。”
朱棣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大叔?江姑娘的想象力……好特别啊。看来本王让你失望了。”
江月见他一直和颜悦色,英俊的脸上并没有严厉,不由得更加有恃无恐。
她随意坐在石墩之上,又指了指旁边的座位道:“王爷请坐啊,别客气。”
朱棣想不到这小小女子如此大胆,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自己礼敬有加,就连王妃都对自己恪守礼节,他奇道:“你比我还像主人,你不怕我?”
江月随手倒了杯茶道:“我干嘛怕你?你是坏人么?你长的很可怕么?”
朱棣并未作答,只是盯着江月看。
江月耸耸肩,将茶杯递给他,道:“你一不是坏人,二又没长的凶神恶煞,我干嘛怕你?”
朱棣接过茶杯,道:“你的理论还真有趣。”
江月白了他一眼道:“是你们这帮古代人太无趣了!”
话已出口,见朱棣露出诧异的表情,江月这才觉得有些失言,她岔开话题道:“我的意思是你们这帮古板的人。”停顿了一下,她凑到他的面前,盯着他道:“对了,我问你个事儿呗。”
朱棣见她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煞是可爱,和言道:“什么事?”
江月笑道:“我想去泰山岱庙,你能带我去么?”
朱棣微微一愣,眉头微皱,但只是一下,他稍稍坐直身体,拉开自己和江月的距离,抬手喝了口茶,语气淡淡的问道:“去泰山做什么?”
江月呼了口气,说道:“回家啊。我家很远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只有去泰山岱庙,才能找到回家的方法。反正说不明白啦!你就说你要不要帮忙?”
朱棣淡淡的说道:“你这么信任我?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
江月哼了一声道:“你要是想害我早就害了。我现在回不去家,已经没有比这更坏的情况了。”
朱棣轻笑一声,说道:“我身为藩王平日封地政务缠身,轻易离不开这里。”
江月兴奋道:“没关系没关系,你给我辆马车,布置的舒服点儿,找个马夫,再找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什么的保护我,也就行了。哦对,再给我点儿钱!”
朱棣哈哈一笑,将她的话置之不理,只低头把玩着手中杯子,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江月见他漫不经心,不悦道:“你帮不帮?不说话什么意思?”
朱棣略一沉吟,颇为淡然地说道:“最近北伐战事刚过,本王封地政务琐事缠身,只得委屈姑娘屈驾再将就几日。”
江月泄了气似的趴在古筝上,嘟囔着:“还要等?”
朱棣不理会她的情绪,只说:“本王会尽快为你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