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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试
着想在此时此刻说出一句适当的话,但他沉吟了许久,却只是下意识他说道:“你被师傅散
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复,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梅吟雪神秘的微笑一下,轻轻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宫平也
猜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含意。
他方才问话的时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却真的有些奇怪起来、他忽然想到她的话:
“…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武功……”他心头不禁一动:“莫非她恢复武功时,又用了什么不
正当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问,却听梅吟雪轻叹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虽然恢复,
却又觉得没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无恩无怨,唉!这实在比满心仇恨要好得多。”
忽而愤激、忽而幽怨、忽而兴奋、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静地微喟了一声,倚在树
上,一面轻抚着秀发,一面曼声低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小宝宝,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呀摇……”
她声音是那么甜蜜而温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详而恬静,她似乎已回到一个极为
遥远的梦境中,那时她还很小,她必定有一个极为温柔的妈妈,她妈妈也必定会为她唱着这
平凡、甜蜜、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童谣。
垦光细碎,夜色明媚……夜渐渐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开始弥漫,南宫
平听着这温柔的歌声,望着她恬静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怜悯、又是叹息,她十五岁便开
始闯荡江湖,必定有许久没有忆起这歌声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乱,甚至将两首不同的歌谣变做一首唱了,但听在南宫平耳中,这
零乱的歌声,却是分外甜蜜而亲切,他但愿她能永远保持着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己能永远
保持这份心境,因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梦里——世人若都能保持婴儿般的心
境,那么血腥和丑恶的事就会少多了。
歌声,随着乳白色的晨雾,悠悠摇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过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娇丽。
南宫平连夕疲劳,此刻但觉一阵阵温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声向他袭来,他不自觉地
缓缓垂下眼帘……歌声,也像是更遥远了……
突地,一声冷笑,却白他耳畔响起!他霍然张开眼来,迷蒙的晨雾中,山林外突地现出
一条人影,梅吟雪戛然顿住歌声,南宫平叱道:“谁?人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便赫然来
到他眼前!这一刹那问,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各自打量了几眼,在南宫平眼中,这突来的少
年本应是和悦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却偏偏带着一份倨傲与轻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
官平!南宫平剑眉微剔,惊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为?”
标题
古龙《护花林》
第六章 天帝留宾
灰农少年明锐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上下打量着南官平。
“好极,好极!”他突地冷笑着道,“师傅眼中的得意门人,师兄口中的得意师弟,却
原来是个在师傅生死未卜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听女子来唱儿歌的人物,妙极,妙极!”
南宫平沉声道:“这似乎与阁下无甚关系!”
灰衣少年哈哈笑道:“原来你还是这般狂妄,你难道还不认错么?”
南宫平道:“这要看你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面容沉静,语声亦沉静,既未示
弱,亦未逞强,他只是简单他说出一件事实,他不愿在一个来意不明、敌友未分的人面前解
释任何事,就正如他不愿在善意的朋友面前隐藏任何事一样!
灰衣少年目中光芒一闪,瞧了倚在树上动也未动的梅吟雪一眼,突又仰天大笑起来:
“你要知道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大笑着道,“先要看你是否认错!”
南宫平冷“哼”一声,缓缓道:“你若是想来寻衅,只管拔出你腰间所藏的软兵刃来便
是,大可不必兜这些圈子。”
梅吟雪轻轻一笑,显然对他此刻的表现十分赞赏。
那灰衣少年的笑声,却戛然顿住,他神情呆了呆,似乎在奇怪这少年怎会在被自己激怒
之下,还有这般冷静的神态、冷静的言语,又似乎在奇怪这从来来涉江湖的少年,怎会有如
此敏锐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自己是特意寻衅而来,一眼便看出自己腰畔的衣服下,藏着一件
不轻动用的软兵器!
甫一对面,他竟似已落在下风,这使他大出意外,也便有些惶然失措,希望能立刻给对
方一个霹雳般的还击!
他心念数转,冷笑道:“我若不是寻衅而来,你——”话声未了,突地觉得自己这话不
啻又给了对方一个讥笑的机会,不禁惶然住口,哪知南宫平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并没有如他
想象中的讥笑打击于他,就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心事。
一刹那之间,灰衣少年心中又闪过许多种念头,只听南宫平缓缓道:“阁下若非有意一
一”话声未了,他突地大喝一声:“就算我是有意寻衅而来好了!”身躯一旋,再次面对南
宫平时,他掌中已多了一条光华闪动的软柄银枪!
南官平的长剑,便插在他腰畔的丝绦上,他心情虽然一直没有平静,但他对这柄长剑却
是时时刻刻注意着的,因为他不愿在失去剑鞘之后,再失去这柄得自他师傅手中的利剑!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阁下既是有意寻衅,在下只好奉陪两招!”手腕一反,轻轻抽
出了剑,丝毫不带锋芒,更没有像时下一般剑手一样,借着拔剑的快速来显耀自己剑法的高
强!
他是冷静而坚毅的,没有石沉的偏激与善妒,也没有石沉那么容易被引诱,他是仁慈和
豪爽的,但却又比龙飞深藏不、露、谨慎睿智些,然而他此刻的对于,却是飞扬而奔放的,
这恰巧又形成了一个并不冲突、但却有趣的对比!
他缓缓抬高手臂,平剑当胸!
灰衣少年枪尖一抖,刹那间但见五、七朵光芒闪动的枪花,弥漫空中。
南宫乎缓缓伸出剑尖,沉声道:“请!”剑尖微抬,以剑为礼,他此刻似已看出这少年
并非恶意寻仇,只是负气而已,是以言语举动间,便留着三分客气!
灰衣少年引枪一穿,晨雾间只见一道银光,穿过他自己抖出的枪花,南宫平暗暗喝一声
彩,这少年的枪法当真快到不可思议!
他脚步微动,剑尖跟随着对手的枪尖,一道青光、一道银光,“唰”地各各划了个半
圈,灰衣少年突地清啸一声;腾身而起!
一道银光随之升上,南宫平后退一步,剑尖上挑。
灰衣少年身形凌空一折,雪亮的银枪,穿破晨雾,闪电般下刺而来,宛如凌空飞舞的灰
鹤,以利喙捕捉地上的猎物!
南宫平心头一动:“天山七禽身法!”脚步一错,斜斜一剑,向上挥去。
一片青光,封住了银枪的去路,灰衣少年枪尖一抖,竟在剑尖上轻轻一点,只听“呛”
地一声,他身形竟又借势掠起。
南宫平突也清啸一声,脚下疾走七步,此刻朝阳未升,晨雾却已较清,一阵阵清新的冷
风扑面而来,他只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新生的活力,这一连七步跨出,已置身那灰衣少年的
银枪威力之外。
他目光凝注,并不还击,静等着这灰衣少年身躯落下!
却见灰衣少年微曲的双腿向后一踢,翼张的双臂当中一穿,宛如翱翔的苍鹰束翼而下,
一道匹练般的银光,划空而来,南宫平脚下一动,突又连走七步,他静时如山,动时如电,
这七步行来,有如一脚便已跨出、掌中长剑青光的闪动,恰好与那飞腾的银枪一般迅快!
灰衣少年一击又不中,飞腾的身躯,终于落下地来,此刻南宫平若是运剑而上,虽未必
胜,却定然可以抢得先机!但他只是持剑而立,只见灰衣少年飘然落下地来,矫健的身躯,
立刻凝然卓立,只有他掌中的银枪,枪尖仍在不住颤动!
一线阳光,突地自林梢投落,映在这颤动的枪尖上,幻出七色的彩光!
他目注着枪尖,暗中自语:“狄扬呀狄扬,你可要再试一招?”
这灰衣少年自然便是狄扬,他埋葬了那具尸身,便飞快地来到山下,一心想看看龙飞口
中称赞的“五弟”,究竟是何人物。
他生性豁达,并没有将别人对他的怀疑放在心上,但是一般少年人定有的傲气,却使得
他在见到南宫平时便想斗上一斗,另外,他当然也有些奇怪,这少年在此时此地怎会还有心
情来听一个女子的儿歌?
但此刻他与南宫平面面相对,心中实已生出惺惺相借之心,他枪尖继续不断地颤动着,
实是一着极为犀利的招式之先兆,只是他这已在弦上的一招,却久久未发出来!
南宫平平剑当胸,卓然而立,目光亦自凝注在这颤抖的枪尖上,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
笑,道:“你们不打了么?”
两个少年的四道目光,一起转到她身上,梅吟雪缓缓站起身来,她神态问总是那么娇
媚,就是这样一个从地上站起来的简单姿势,已令人见了不得不多看两眼。
她袅娜走到狄扬身前,缓缓道:“你可是昔年天山神剑‘九翅飞鹰,狄老前辈的后人
么?”狄扬一直没有注意看她,此刻便像是久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闪电一般地发现了她
的绝艳,这艳绝人寰的姿色自然也就像闪电般眩惑了他。他怔了一怔,点了点头,竟没有说
出话来。梅吟雪轻轻一笑,又道:“你方才可是见着了他的师哥?”
狄扬又自一怔,又自点了点头,南宫平心中大奇:“她怎地知道?他怎会见着师兄?”
忍不住要问这少年是在哪里见着的,但梅吟雪已又含笑道:“他师兄可是在你面前称赞了
他,你心中有些不服,是以此刻便想试上一试?”狄扬双目一张,满面俱是惊奇之色,却又
不禁点了点头。
她一连问了三句,句句俱部问到狄扬心里,使得已被她绝艳震惑的狄扬,不禁又被她这
种绝顶的智慧慑服。
南宫平心中更奇,只见她轻轻一笑,转过身去,道:“这就是了,你们还打什么!”来
到树下,缓缓坐了下来,秋波一转,望了望面前的两个少年,突又笑道:“我是从他武功的
招式上看出他的来历,从他言语神态上猜知他的来意,这一点也不稀奇,你心里却在奇怪些
什么?”
她语气自若,说来就!这本是人人都可以猜到的事似的。
狄扬心里暗叹一声,忖道:“好一个聪慧的女子!”口中突地哈哈笑道:“好一个聪慧
的女子!”他心中所思,与口中所言虽是一样,但说出来的语气却和心中思忖时的意念大不
相同。
南宫平目光一转,道:“阁下不知——”狄扬道:“不错,正如这位姑娘所说,我方才
的确见着了令师兄,此刻他犹在山巅,此刻天已大亮,你不妨上去一寻。”他语声微顿,不
等别人开口,便又大笑着道:“在下狄扬,今日见着兄台,实在高兴得很,日后但愿能再相
见——”南宫平道:“阁下何不留下暂作清谈……”
狄扬笑道:“方才无端冒犯,此刻我实在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来日方长,今日就此别
过!”
说到“意思”两字,他身形已动,最后一句说话,已从林外传来,南宫平出神地望着他
掠去的方向,暗叹道:“好快的身法。”突听梅吟雪娇笑着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匆
邃地走了么?”
南宫平微一沉吟,还未答话,梅吟雪已又笑道:“这因为他实在不敢再看我了!”
南宫平呆了半晌,头也不回,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心中却不禁为之暗暗叹息一
声。
突觉一阵幽香飘入鼻端,梅吟雪已盈盈走到他身畔,轻轻笑道:“你心里常常认为我说
的话是对的,但嘴里却总是不肯承认,这是为了什么?”她面带娇笑,得意地望着南宫平的
面靥,心中暗忖:“你否认也不好,承认也不好,这次我倒要看看你该如何来回答人?”
哪知她话声方了,心念还未转完,南宫平已沉声道:“你永远将人性看得太过恶劣,是
以我不愿也不忍赞同你的话,但我口中却也从未否定你说话的价值,你且仔细想想,是
么?”
真实的事实,永远胜过花巧的雄辩,梅吟雪笑容渐敛,手托香腮,发起怔来,只见南宫
平深深凝注她两眼,转身托起棺木,沉声又道:“你最好随我去见见我的大师兄,那么你就
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几个真正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