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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平暗中忖道:“我大嫂素性风流,言语亲切,最善交际,玉素素最是温柔,从来不
会给人难堪,叶曼青虽然骄做,但是她倜傥不群,为女则有丈夫之气,她们虽然都是女子,
但都还有结交此人的可能。”
他黯然一叹,又忖道:“除了这些人外,只有梅吟雪是我相知的人,但是她天性最是冷
漠,又最喜欢干净,想她在棺中幽困十年,若换了别人,早已狼狈不堪了,但她自棺中出来
时,一身衣服,却仍是洁自如雪,可称得上是天下最最喜欢干净的人了。此人就算真的是位
风尘异人,她也绝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此人若不是风尘异人,我又怎能在个凡夫俗子面前
轻易说起她的名字。”
“梅吟雪”这三个字在南宫平心目中,永远是最最珍贵,也埋藏得最深,隐秘得最密的
名字,他心念数转,道:“在下猜不出来。”
那癞子呆呆地望着远方,默然良久,方自缓缓道:“除了这些人外,公子就没有别的朋
友了么?南宫平沉吟道:“没……有……了。”
那癫子又自呆了许久,突地痴笑道:“我知道了,想来那个人不过是想冒充公子的朋友
罢了。”手抓帆绳,站了起来,走到舵边,垂下头,去看海里的波浪。
掌舵的风漫天,回头看了南宫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哪知那癞子突地惊呼一声:“不
好了!”
风漫天惊道:“什么事不好了?”
那癞子一手指着船舱,风漫天俯身望了一眼,面上神情亦为之大变,原来船舱离开海
面,已只剩下了三尺。
南宫平大骇道:“这船难道渐渐在往下沉么?”
风漫天闭口不答,单足一点,庞大的身躯,“呼”地一声,掠下船舱,他铁拐虽然已被
抛入水中,但行动却仍极是轻捷。
南宫平随后跟了过去,到了下舱,两人面面相觑,颜色俱部变得惨白,原来舱门缝间,
已泅泅地沁出海水,门里水声淙淙,两人相顾失色之间,舱门已被海水冲开,一般碧绿的海
水,激涌而出,这贮放食物货品的大舱,竞早已浸满海水,满舱的货物,随之而出。
水势急烈,霎眼间便已涨至南宫平腹下!
风漫天大喝道:“退!”
两人一起跃上甲板,攀在船桅上的“七哥”,也有如猿猴般揉下。
那癞子惶声道:“怎样了?”
风漫天沉声道:“船舱下有了裂口,海水已涌人舱中,大约再过半个时辰,这条船便要
沉没了。”
那癞子茫然半晌,突地顿足道:“难怪,那得意夫人未露行藏前,每日都要到舱里去一
次,想未必定早已在舱里的隐秘之处,弄了一个裂口,每日去堵上一次,她毒计若是成功,
便将那裂口补好,毒计若是不成,就落得大家同归于尽,而此刻裂口上所堵之物,已被海水
冲开,我们却都不知道。”
南宫平恨声道:“好狠毒的妇人,难怪她自称有三十六条毒计了,此刻我们可有什么补
救之道?”
风漫天冷冷道:“除了弃船,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那癞子黯然叹道:“我若不提议将那救生小船,唉……我……我……”
风漫天仰天笑道:“我等性命,本是阁下所救,阁下叹息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死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终于还是死在那得意夫人手里,到了黄泉路上,还要看她得意,却
实是难以甘心。”
南宫平转身道:“我且去看看,能不能……”
风漫天道:“还看什么?食物清水,俱已被水所浸,你我纵然能飘在海上,也要被活活
饿死!渴死!”南宫平呆了一呆,顿住脚步。
那癞子突地轻轻叹道:“风老前辈,你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
风漫天狂笑道:“我早已活得不耐烦了,岂是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七哥,你且去舱
下的海水中找一找有无未曾开坛的酒,未死之前,我总要好好的痛饮一场,也算不虚此
生。”
那怪物“七哥”脑海中生似完全没有生死的观念,果真下去寻上两坛酒来,道:“只剩
两坛,别的都冲碎了!”
风漫天拍开缸盖,立即痛饮起来,船越沉越快,那些狮虎猛兽,虽然久已气息奄奄,但
此刻似也本能地觉出死亡的危机,在笼中咆哮起来,风漫天端坐在舱板中央,眼望着连天的
海水,对着坛口,仰天痛饮。
南宫平一面饮酒,一面却突然叹息了一声。
风漫天道:“你叹息什么?反正你到了诸神殿上,亦是生不如死,此刻死了,反倒痛快
得多。”
南宫平一时也没有体察出他言下之意,朗声道:“晚辈虽不才,却也不是贪生借命之
辈,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以忍不住叹息,那人若是在这条船上,得意夫人的毒计就未
必得逞了。”
那癞子眼睛突然一亮,道:“那人是谁?”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缓缓道:“梅……”
那癞子身躯一震,脱口道:“梅吟雪。”
南宫平变色道:“你认得她?”
那癞子却不答话,颤声道:“此时此刻,你怎会想起她来?”
南宫平黯然叹道:“我怎会想起她来?……唉,我何曾忘记过她。”转目望去,突见那
癞子全身不住颤抖,有如风中寒叶一般,目中亦是泪光盈盈。
南宫平奇道:“阁下怎地……”
那癞子颤声道:“我听了你这句话,就是死了,也……”
那怪物“七哥”深深吸了口气,嗅了嗅海凤,突地大喜道,“陆地,陆地……”
风漫天双眉一扬,道:“什么事?”
“七哥”道:“前面便是陆地。”
那癫子顿住语声,改口道:“你怎会知道前面便是陆地?”
风漫天叹道:“人类虽是万物之灵,但嗅觉却远不及兽类灵敏,你看那些狮虎野兽此刻
的神情也大不相同,你知道这些野兽也从海风中嗅出了陆地的气息。”
那癞子诧声道,“但是他……”
风漫天黯然一笑,道:“你问我他怎会自风中嗅出陆地的气味是么?这个……你不久就
会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来,找了个铁桶,跃下船舱,船舷离
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发现了生机,这本是大大可喜可贺之事,但南宫平、风漫天以及
那癫子面上却竟然全无半分喜色。
南宫平更是满心狐疑,忍不住问道:“你听了我那句话,便是死了,也怎样?”
那癞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觉得你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宫平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出神许久,又忍不住问道:“怎会可惜得很?”
那癞子长身而起,走到船头,道:“我方才听你说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声名
响亮的侠士,就连叶曼青、王素素她们,也都是温柔美丽的女子,但梅吟雪么……哼哼,她
心肠冷酷,声名又劣,加上年龄比你大了许多,你临死前偏偏想起她来,岂非可笑、可怜、
可惜得很。”
南宫平面色大变,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连喝了几口酒,突地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到
那癫子身后,缓缓道:“无论你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温柔、最最伟大
的女孩子。她为了要救别人,要保护别人,不惜自己受苦难受侮辱,她纵然声名不好,她年
纪纵然比我大上许多,但她只要能让我跪在她脚下,我已完全心满意足。”
那癫子身子震了一震,没有回过头来。
南宫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着那癞子疮痕斑斑、肮脏丑怪的头顶,缓缓道:“她是个最
爱干净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污秽,她是个骄傲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屈辱。她虽
然对我千种柔情,万种体贴,但在我生存的时候却不告诉我,只是独自忍受着痛苦,只是有
一次在我将死的时候,才露出了一些,这不过是为了……为了……”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
眶。
那癞子双肩抽动,晶莹的泪珠,簌簌地流过他那丑恶肮脏的面颊。
南宫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突地悲嘶着道:“吟雪,你为什么还要瞒住我,难道你为我
牺牲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么……”
那癞子突地惨然呼道:“平……”反身扑到南宫平怀里。
南宫平紧紧抱着他的身子,亲着他头上癞疮,再也看不到他的丑怪,嗅不到他的脏臭,
因为他已知道这最脏、最丑、最臭的癞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紧抱着南宫平的身子,悲泣着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从此以后,世上任何事
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丑,就是别人口里的淫妇、毒妇,也要死跟着你,不管你
讨不讨厌我。”
南宫平满面泪痕,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独
自受苦?”
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开我外表那讨厌的假装,告诉你我一直是在你身
边的,无论到天涯,到海角!”
风漫天仍然端坐不动,头也未回,但在这冷漠的老人紧紧闭着的眼帘中,却也已流出了
两行泪珠。
他纵然铁石心肠,却也不禁被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动。突听“轰”然一声,船身蓦地一
震,甲板上的酒坛,却都震得跳了起来,溅得满地俱是酒汁,原来船已搁浅,而距离那满布
着尖岩与黄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里的海水,却仍未浸上甲板。
久别重逢的喜悦,误会冰释的喜悦,再加以死里逃生的喜悦,终是比深邃真诚的爱情中
必有的那一份忧郁愁痛浓烈得多。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互握,涉着海水,上了那无名而又无人的荒岛。
风漫天看到这两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觉又是欢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苍天为什么总
是将浓烈真挚的爱情,安排在磨难重重、艰苦忧虑的生命中?难道平凡的生活,就不会培养
不平凡的爱情么?
梅吟雪剥开了笼罩在她头上的易容药,露出了她那虽然稍觉憔淬却更添清丽的面容,这
无人的荒岛上,便像是盛开起一朵纯白秀绝的仙桂幽兰。
只见海上碧波荡漾,岛上木叶青葱,湛蓝的苍穹,没有片云,更像是一颗透明的宝石一
样,天地间满充着美丽的生机,柔情蜜意,花香鸟语,死亡、阴谋、毒杀……
人间这一切丑恶的事,都像是已离他们很远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他们在倾诉着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风漫天却在啜饮着仅存的苦酒,一阵潮水涨起,将那艘三桅船
冲上了海滩,甲板上的兽群,骤然见着陆地,便似又恢复了威风,各各在笼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处寻来许多野果,又拾来一些椰子,但开壳一看,里面的水汁
却已将干了,原来还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倚在长长的树干上,口里嚼着一枚果子,轻笑道:“若是我们能永远在这里,我
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这艘船可以补的,船补好了,唉……”
海涛拍岸,配着她梦一般的语声,当真有如音乐一般……
南宫平叹息道,“谁想回去……”
突见梅吟雪面色骤然一变,惊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风漫天奔去。
南宫平心头一震,这两日来他连听两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将沉,
两次俱是险死还生,两次都是十分侥幸才能逃离险境。此刻他第三次又听到这“不好”两
字,实是心惊胆战,惊问一声:“什么事?”人也随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声问道:“你方才那两坛酒是在何处寻得的?”
“七哥”瞪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风漫天道:“梅姑娘向你问话,正一如老夫向你问话一样。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两
翻,道:“舱里海水冲激,水缸和酒坛都撞破了,只有那两坛酒,是另外放在一处高架上
的。”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声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风漫天面容木然,缓缓道:“我早已觉察出,但我唯愿你们在临死前这短短一段时期
里,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说出来。”
南宫平茫然问道:“什么事?难道那两坛酒里,也下了毒么?”
梅吟雪黯然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将沉时,风老前辈必定要寻酒来
饮,她生怕大海还淹不死我们,便早已在这两坛酒里下了剧毒,唉……我怎地这样糊涂,一
时竟没有想到她用的毒计,俱是连环而来的,一计不成,还有二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