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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季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是周围打坐的人却都无动于衷,连一个睁眼的都没有。
净明大叔连忙捂住苏季的嘴,摇头道:“像你这么有志气的,早就自我了断了。这里最难的一件事是活着,最容易的一件事是死。你若想找死,可别拖累我,自己一路往塔底走就行了。”
苏季扯开他的手,愤愤不平地坐着,不知坐了多长时间……
时间在玲珑塔狱被拉伸得无比漫长,长得令人窒息。这里没酒,也没女人。被囚禁的修士,每天能做的除了闭目打坐,就是望一望墙,搔一骚头,或者问一声旁边:
“还没下雨吗?”
如果回答是否定,他们一定会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像个凡人一样抱怨着:
“渴死了!”
“再没有水,又要喝尿啦!”
苏季进塔不久,暂时还没像这些人一样口渴,只是没水洗澡,身上总是会痒痒的。时不时还有虫子钻进衣服里,让他不得不习惯性地用手抓痒。
净明大叔闲着没事,看他成天抓来抓去,后背抓得鲜血淋漓,怪吓人的,于是凑过来说:
“别抓了,你要慢慢习惯。只是刚开始会觉得痒,时间久了,身上的汗垢会变成了泥鳞,非但不会觉得痒,反倒会有点舒爽。嘿嘿,那种微妙的感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季挤出一脸苦笑。
就在这时,他发现正在打坐的白袖,默默吃下一颗丹药似的东西,不禁问净明大叔:
“白袖服的可是辟谷丹?”
净明大叔扫了一眼,道:“什么辟谷丹,那是他从身上搓下来的泥丸……”
“泥丸?”苏季顿时反了胃口,瞬间有一种再也不想吃东西的饱腹感。
“别小看泥丸,它可是保持修为的好东西。随着修为一点点消散,人会越来越饿。修士身上的泥丸不仅能补充微弱灵气,而且可以充饥。”
说着,净明大叔也掏出一颗泥丸,举到苏季面前,炫耀道:“贫道不知道多少年没洗澡了。你瞧瞧,我的这颗已经盘这么大了,迎着光还闪着油光。你没有修为,一定很快就会饿。我把它送给你,就当见面礼啦。”
苏季强忍着没呕吐出来,额头渗出一滴冷汗,彬彬有礼地推辞道:
“唔……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净哥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净明大叔也不勉强,立即把泥丸收进脏衣服,赞叹道:“无功不受禄,你小子果然不简单。说实在的,这么好的东西,我还真舍不得给你。”
苏季望着净明大叔,竟是无言以对。面前这位让人无语的大叔,说好听点,他是已经因地制宜,说难听点,他就像一只被驯养的家畜,已经习惯在艰难的环境中苟且偷生。
更讽刺的是,这里的人居然没有一个是平民百姓。
普通人没资格受这样的罪,这些人进塔前都是地位显赫的大人物:贵族、长老、祭司、功臣、世外高人……
但如今他们身份早已不复存在,现在这里没有英雄,只有一群没了尖牙的狼,没了利爪的鹰,没了钩的蝎子……
如果看到一个人在谈论自己过去的丰功伟绩,那这个人一定是刚进来不久。大部分人已不愿回首过去,因为辉煌的过往和当下的处境相比太过残酷,就像一场梦,甚至有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辉煌过。
这里是抹杀一切辉煌的牢狱。
这里根本不需要狱卒,因为没人出得去。
自由在这里是一个神话,一个奇迹,一个奢侈的梦,而苏季则是那个贪婪的追梦人。
有一次,趁着净明大叔睡觉的时候,苏季来到一个角落,低声问狐姒:
“你听说过玲珑塔狱吗?”
“玲珑塔狱没听过,七宝玲珑塔,我倒是听爹爹说过。那是灵鹫山燃灯道人授予托塔天王李靖的宝物。据说青丘狐灵的祖先原来就被镇压在里面,后来原因不明,失落在人间,无人知晓其下落。”
“莫非这里就是七宝玲珑塔?”
苏季低声沉吟着,蓦然想起九九重阳宴上,花如狼曾给自己吃过一块重阳糕。那块重阳糕的形状就是玲珑宝塔,只不过那个宝塔是九层,而这里是七层。
狐姒突然说道:“无论这是什么地方,你都绝对不要相信这里的人。”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相信。”
苏季微笑道:“也包括你吗?”
“哼,随你怎么想,反正我已经时日无多。我的修为正在消散,用不了多久就会魄消魂灭……”狐姒的语气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凄凉:“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说弦音的喜怒哀乐是由心所感。事实上,抑即是哀,扬即是喜,不论如何弹奏,悲伤的曲子只要弹起,就注定永远不会以欢乐收场。”
苏季的笑容僵在嘴边,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
狐姒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有一个的办法,但你不会肯帮我……”
“你什么时候学会别卖关子了?”苏季急道:“事到如今,我帮你就是帮自己,快说吧!”
“我必须夺舍另一个人的躯体……你愿意帮我,杀死你的同类吗?”
第五十六章 沐雨
风卷黄沙,刮向天边。
一身白衣的少女,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白靴踏着黄沙,缓缓走来,走向一片宫殿。
玄狐宗。
曾几何时,这里是多少修士神往的圣地,多少的凡夫俗子的梦想。
然而,短短一夜之间,净世青莲凋零,这里注定成为被世人遗忘的记忆。
一眼望去,满眼的萧条。
玉宇琼楼成了枯枝败叶的葬身之所。原本干净的青石路,已被风沙淹没,成了土黄色,连宫檐上都积满了厚厚的黄土。
四周暗淡,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唯有银烛宫的还亮着。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照着一个雪白的身影。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沐灵雨已站在银烛宫的门外。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日出东升,晨曦照着她的侧脸,精致的轮廓如冰雕玉塑。
远方扬起漫天黄沙。
风沙骤住之时,显出一个身披黑虎皮的身影。他大步而来,手里握着一把青铜剑。
义渠将青铜剑递到沐灵雨身边的时候,她仍一动也不动,目光始终凝视着银烛宫的门。雪白的衣服上积满沙土,乌黑的秀发也已被染黄,而她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人呢?”她问。
“一并带回的除了这把剑,就只有一个孩子的尸体。那小子陷入玲珑血阵,只怕凶多吉少。”
沐灵雨明眸微张,神色凝滞了许久,沉声道: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
“你就算死在姜玄手里,也执意要救他?”
“是。”
沐灵雨毫不犹豫地说了一个字。
义渠虎目圆瞪,愤然道:
“从小到大,我为你出生入死。难道你就一点不懂我的心意?”
“我懂。”
“你既然懂!那你倒是说说,我到底哪里不如那小子?”
“所有。”
沐灵雨斩钉截铁地回了两个字。
义渠健壮的身躯微微一倾,仿佛咽了一口苦水,心头泛起浓浓的苦涩,紧握青铜剑的大手,像是要把剑柄捏碎一般。
沐灵雨轻轻低眉,看着那把属于她的剑。她不愿再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义渠猛然把青铜剑插在沙地上,怒道:
“好!你一个人呆着吧!我可不想陪你送死!”
说罢,他转身离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滚滚黄沙之中。
沐灵雨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低声道:
“谢谢。”
“我这样的人……
“……不值得有人为我去死。”
一片残叶,脱离了枯枝在风中飘摇。
那些萍水相逢的人,岂非也如这残叶一般,又有谁能预知命运的离合?
此时,风带着一股潮湿。
天空酝酿着玄色的雨云,如幽冥般潮湿阴郁。
门开了。
沐灵雨抬起头,看见墨殊。
墨殊依旧带着铜绿色的面具,而墨绿色道服却换成了白色麻衣。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门人,全都披麻戴孝,像是正在祭奠什么人,一个个皆是白衣如雪。
墨殊走到沐灵雨身边的时候,她还站在同一个地方,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阁下可是亡兄的故人?”
说着,青铜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沐灵雨。
沐灵雨摇了摇头。她虽然不是来服丧的,但她这一身白衣,却恰好应景。
黄眉道人走过来介绍道:“她是旋灵阁主的夫人。”
话音刚落,黎如魅迈着撩人的步子,走了过来。媚眼瞄了一眼沐灵雨,不悦地娇嗔道:
“原来旋灵阁主的夫人这么漂亮,难怪他会对我视而不见。可惜这么好的男人进了那种地方,怕是来世也与奴家无缘了。”
墨殊对妻子的放荡的言语无动于衷,听到“旋灵阁主”四个字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激动。显然,他死去的银狐义兄,并未把净世青莲凋零的真相全盘托出。
“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墨殊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向银烛宫里走,口中叹道:“夫人请回吧。你夫君进了那种地方,死了比活着强。”
沐灵雨上前一步,道:“只要你救他,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墨殊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笑道:“我想要破你的纯阴玉体,你也答应?”
黄眉道人不禁微微皱眉,他知道破纯阴之体,不仅意味着断送修为,而且意味着断送一个女人的清白。
然而,听见丈夫调戏别人的妻子,黎如魅却扑哧一声,抿嘴笑了。
沐灵雨刚要开口,忽听一个憔悴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义兄尸骨未寒,先生真是好兴致啊。”
语声中,墨殊与沐灵雨之间凭空裂开一道缝隙。
姜赢身披一件暗红色长袍,从缝隙中缓缓走了出来。
墨殊顿时握紧了拳头,厉声道:“来得正好!姜玄杀我义兄!老夫先拿他儿子血祭!”
“先生息怒……”姜赢像老人一样弓着背,慢条斯理地说:“学生不是来送死的,而是来救命的……”
“救谁的命?”墨殊问。
“救这里所有人的命。”说完,姜赢低头发出一阵剧烈地咳嗽。
“你还是先救自己的命吧!”墨殊冷笑一声,不屑地说:“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交出造化玉牒,老夫可以饶你,否则你今天休想活着离开!”
“造化玉牒真的不在学生手上,就算它在也救不了先生。学生这次来只为助先生,蓬莱一战取胜。”
“不需要!老夫早已探知,姜玄虽修得玄清八境,但重阳那天却只恢复到玄清三境。那天旋灵阁主破了他的阴阳九宫阵,姜玄险些丧命,没有一年半载连,只怕玄清三境的功力都不到。蓬莱决战就在下个月,他绝无胜算。”
姜赢又一阵咳嗽,缓缓取出一块布帕擦了嘴,说:“过去的姜玄也许如此,但现在的他,只需一个月就能恢复到和你一样的玄清三境。您应该晓得,一个修炼到玄清八境的人,拥有的不只是修为,还有数不尽的手段。”
墨殊试探着问道:“你是想说,姜玄的手段,你都了如指掌?”
姜赢摇了摇头,说:“要说对付姜家的手段,有一个人先潜心研究多年,只怕比学生还要清楚……”
说着,姜赢看向沐灵雨,说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在重阳宴杀我,但那的确是个明智的决定。我不会让你这些年做的功夫白白浪费。我要你把之前想用来对付我的手段,转而对付杀你师傅的仇人!”
沐灵雨直视着姜赢的眼睛,厉声道:“你现在没有资格命令我!”
姜赢迟疑了一下,苦笑了几声,说:“我的确没有资格,不过墨先生有。只要你帮他蓬莱一战取胜,想必他不会吝啬把救人的办法告诉你。你二人阐截联手,一个可以报弑师之仇,一个可以报弑兄之仇。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沐灵雨转头看了墨殊一眼。
墨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继续探着姜赢的口风,说道:
“我们是报了仇,可是你却成了弑父的罪人……”
“弑父?”姜赢凄然一笑,仰天长叹:“我没有那样的父亲!现在的我只是个孤魂野鬼。我只要他的命!”
话音刚落,沐灵雨突然向银烛宫的屋檐上看去,眼中泛起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