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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森罗道牢狱,又行了片刻路,来到凤仙宫门前,听到宫内有婴儿啼哭。
北魏的年轻皇帝眯起眼,无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戾气也有,怒意也有。
他路过凤仙宫,却不入内。
一直走到紫袍大国师的安身之处,看到了玄上宇躺在床榻,半边紫袍浸染红色,木然睁着双眼,望向屋内脊顶。
床榻旁的几位御医彻夜不眠,忙得焦头烂额,却对大国师身上的伤势无可奈何。
玄上宇没有转头。
他轻声问道:“可曾泄怒了。”
曹之轩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御医相当识趣地退去,留两个人在一室独处。
曹之轩一字一句说道:“何以至此。”
玄上宇木然说道:“都是命数,逃不掉的。我能如何?你又能如何?”
他皱了皱眉。
玄上宇虚弱说道:“西域的大君,是玄术根本无法算及的人物,他比我还讲究业力报应,只是一报还一报,若是有心报复,再送出一根手指,我与阎小七都要魂飞魄散。”
曹之轩看着那截被“凤仙”戳穿的紫袍,鲜血不止。
大国师闭上眼,说道:“对我而言,这道伤势不算要紧,穿心也不要紧,静养便是。就算这辈子好不了,就在床榻上度日,也没有什么大碍。”
“对阎小七,就不一样了。”玄上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她已经赶回漠北,大君不想杀她,那一剑戳穿大金刚体魄,一半精血丢在江轻衣身上,阎小七如今不硬撑伤势,拖在伤势迸发之前镇住漠北王,对北魏而言,会损失很大。”
曹之轩轻声吐出两个字。
“荒唐。”
玄上宇默默闭上眼。
“真是荒唐。”
曹家男人微笑说道:“堂堂国师,还有朕的皇后,你们二人设计谋算西关,在西域边陲指使漠北王,为妖族藏身,突袭西关,朕的西关。。。。。。一夜之间,死了多少条人命?”
“太荒唐了。”
曹之轩笑得有些自嘲,他认真问道:“朕想问问你,你,黎雨,把朕。。。。。。放到了什么位置?”
“这是朕的大魏!”
曹之轩高声怒骂:“这他妈的西关,是朕的西关!死了这!么!多!人!”
他一巴掌摔在床榻旁的青玉案上,玉案忽的崩碎,曹家男人此刻痛心疾首,沉声问道:“玄上宇,你怎会下如此昏庸之棋!”
紫袍大国师有些不甘得闭上眼。
“西关把凉甲城外的战线锁死了。”
“袁忠诚斩了洛阳所有遣派到西关的官员,将头颅挂在战旗上,把整件事情,都昭告天下。。。。。。勾结妖族,葬送西关,动用妖蛊,这些事情,都是何等荒唐?!更荒唐的,是这消息传到洛阳,朕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曹之轩双手捧腹,哈哈大笑,笑出泪来,道:“你让这天下如何看朕?你让齐梁的萧望如何看朕?!”
他表情猛地严肃起来,接着便是寸寸狰狞。
“啊?”
“你倒是告诉朕呐!”
。。。。。。
。。。。。。
大雪飘飞。
战旗鼓荡。
凄凉的歌声,在缥缈坡回荡。
“西关路途长,白衣白袍叠甲凉。。。。。。”
蜿蜒的西关大雪,铺满道路,白衣如雪,遍地甲士,尽佩缟素。
“祈愿保平安,黎字念短长。”
所有人,肩头一侧,大臂处,皆悬配着一个“黎”字。
他们站在大雪中,这是年关前的最后一天,西关气氛肃穆,一派悲恸,歌声断肠。
“西关一藩王,百八里山路绵延——”
“山顶立大枪,枪尖飘酒香!”
缥缈坡,白袍藩王的长枪就立在山顶。
那杆长枪,枪尖朝天,杀气肃然。
袁忠诚没有穿白衣,而是青袍加身,低垂眉眼,站在一个年轻男人身旁。
他四根手指,攥着巨大酒坛的塞头,“突”得一声拔出。
酒香四溢。
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袍,披着与天地大雪同色的藩王衣袍,面色同样没有血色,只是看起来精神不错,嘴唇殷红,念了几句话。
后面歌声夏然而止。
年轻男人念的话,内容如下。
“西关不回望,此去守关为大魏。。。。。。”
“男儿有一死,碑在三犬旁。”
这是那位白袍王爷在世时候,在西关流传最广的酒歌。
没有唱出,被白袍男人轻声念出的,是最后两句。
其中有一句,是此去守关为大魏。
而今战旗猎猎。
几滴鲜血从旗上头颅洒出,在半空之中染上雪花,滴落至肩头,刹那染红白衣。
战旗上面挂着的,就是大魏官员的头颅。
江轻衣单手接过袁忠诚的巨大酒缸。
他站在黎青藩王的墓前。
缓慢倾斜酒缸,使其酒液倾泻而出。
从他身后,郭攸之和董允,还有一列西关官员,都低眉恭敬,无人出声。
江轻衣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入了唇中,缓慢而用力地咬下,站在黎青王爷的墓前。
他忽地扯开白袍,蘸着血迹写道:
我曾为大魏而战。
也曾为大魏而死。
今日,我将讨伐大魏,祭奠西关英灵,直至战死!
袁忠诚悲悯看着这个白袍年轻男人。
他将王爷墓里的半部浮沧录都赠给了江轻衣,这个年轻人得了王爷留下的天大造化,修为已跻身世间第一流。
而他的身上。。。。。。早已没了当初文弱的书卷气息。
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
白袍之下,叠层层凉甲。
江轻衣抿紧嘴唇,高昂而喝,迎着狂风,将沾满血迹的白袍,猛地插入枪尖。
红袍迎风狂舞。
盛大无比的歌声在西关甲士之中响起——
“西关不回望,此去弃关破大魏!”
江轻衣双手猩红,抬臂撑天,像是撑起一片天幕。
他腰间木剑随风而动,铮铮而鸣。
“举我西关剑,持我西关枪!”
“祭我十万魂,铸我酒万缸!”
“待他日。。。。。。白袍叠凉甲,战旗入洛阳!”
第八十章 倦狗
西域处在什么样的局势当中?
患。
大患。
风白去,西妖走。
四位大圣王座,一下子空了两座。
那位青龙大圣的魂魄一直没有动静,除了龙舌弓毁去的那一日,宫殿内传来墙瓦簌簌掉落的爆响,凄凉龙鸣悲恸大雪山之外,便真的再无声响。
顾胜城继承棋宫宫主位子之后,的确是做到了第一个以人族走狗身份,执掌八尺山四宫五调的人物,但他要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淇江南北。
北姑苏道的烽燧他不敢吞。
若是吞了,便要面对西宁道还有北姑苏道周边诸条道境的反扑,以及巅峰鼎盛的齐梁北境几位藩王,早就等着一口吃下妄图吞象的西域妖族。
他不进,便无事。
可江北不一样。
江北是大魏,与西域接壤毗邻的,是西关。
现在是暴走的西关。
江轻衣身披白袍,十日之内从大稷山脉打到西壁垒,把妖族彻底驱逐,真正的势不可挡。
让顾胜城觉得恐怖的,是西关匪夷所思的凝聚力。
十六字营已不再是十六字营。
八万甲去了四万。
余下的四万甲,反而变得愈苦弥坚。
西域撤出了大部分的兽潮,没有急着去和江南江北任何一方角力。
在血池底,顾胜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捋清思绪。
有些事情,人力不可为,逆天而行的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
连大君也不例外。
顾胜城回想自己如今的人生,年少疾苦时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世间少有比自己更苦之人。
修棋得势之后,在洛阳连破大棋师,风头一时无二,又少有比自己年少得势之人。
大起大落,颓废振作。
他在血池里沉睡之时,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大雪天任人践踏的顾胜城。
为了求一口饭吃,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顾胜城。
被易潇打得鲜血淋漓的顾胜城,在风庭城外咬断一根手指的顾胜城,到了八尺山任人蹂躏的顾胜城,在西妖身后俯首做狗的顾胜城。。。。。。
最后站在八尺山巅,所有妖宦俯首,天地大静。
他抱着秋水,有些微惘地环顾一圈,最后在秋水的眼里,看到了最后的自己。
最后的顾胜城,不再像之前那样,低头弯腰时候小心翼翼,起势得意之时意气风发。
之前,他想要当一个人上人。
在西域,想要当人上人,先要把自己当一条狗。
很巧也很不巧,上一任棋宫宫主手底下,权势最大的,恰好就是一条狗。
当一条狗,一条好狗。
在主人面前摇尾安分守己的狗,骨子里通常都是一条疯狗。
那股疯意,已经内敛。
那一日,在八尺山巅上。
顾胜城轻声说道:“他们都死了,而我活下来了,所以我接手棋宫,这是理所应当的。。。。。。对吧?”
这句话只说给秋水听。
秋水点了点头。
顾胜城笑了笑,道:“就跟上一次一样,是我运气好,对不对?”
秋水也笑了。
她乏力地眨了两下眼。
代替了点头。
顾胜城知道秋水的意思,他怜惜温柔地说道:“我运气真的很好呐。。。。。。上天很眷顾我。”
秋水笑意忽地停住,她听到顾胜城说:“若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秋水怔怔看着顾胜城。
“没有你,我的心就死了。”
顾胜城低声笑了笑,道:“有时候回过头,看看以前的自己,自以为做足了狗的模样,其实还是藏不住那股怒意,那时候估摸着棋宫都知道我到底想要做什么,西妖肯定也知道,只不过他们都瞧不起我,除了你。。。。。。没有人瞧得起我。”
说这些话的时候,顾胜城已经意兴阑珊,抱着秋水,向着殿内的府邸走去。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到了棋宫,熬不到出头,就沦为了那些妖兽裹腹的食物。。。。。。”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等不到玄武的造化,也不会成为南吕宫的宫主。。。。。。”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一直都是条野狗,疯狗,可悲的是,我就算拼死了,也咬不伤别人一口。。。。。。”
顾胜城抱着秋水,一路走到大殿,其间絮絮叨叨,声音放低到了极点,语调温柔到了极点。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秋水。”
玄武黑袍随风鼓荡,男人笑了笑,说道:“听说齐梁二殿下的大婚,很是风光,全天下人都羡慕,你。。。。。。想不想要这么一场婚礼?”
怀中的女子闭着眼,梦呓一般轻轻嗯了一声。
想啊。
这世上的女子,有哪一个不想呢?
大红嫁衣,明媒正娶,昭告天下。
“好。”
顾胜城摸了摸自己眉心的鳞片。
玄武真身鳞。
重新回到了自己额前。
这是玄武大圣最珍贵的物事,哪里可以如此肆意的转用?
你赠我我赠你,若是可以这般任凭主人“无私”又“擅自主张”的转移,历代的玄武宿主,恐怕会成为四位大圣之中最为短命的一位。
当顾胜城将真身鳞赠给秋水之时,他便等若是把玄武真身的传承,连同后续无穷无尽的血气,都送给了秋水,那片鳞片里,是他视若珍物,却一直未曾开启的宝藏,也是历代棋宫继承者都无比垂涎的玄武传承。
这是一件需要下天大决心的事情。
一但舍去,就不可能再重新获得。
在血池底,秋水揭开了那枚鳞片,贴在顾胜城的眉心血口。
或许是大君的气息太过亲昵。
那枚鳞片,居然又在顾胜城额前生了根。
于是就有如今不可思议的情况。。。。。。
鳞片的主人依然是秋水。
它无时无刻不汲取着秋水的血气,却为顾胜城提供着生机。
顾胜城抱着秋水来到血池前,他蹲下身子,将怀中女子小心翼翼浸泡在血池里,过了片刻,秋水的气色终于有了些许好转。
顾胜城轻声说道:“我们去鹿珈镇。”
“我要跟齐梁谈一谈。”
玄武重袍下的男人,面色有些疲倦,他重重抹了抹脸,叹息说道:“不打了,烽燧让给他们,西域边陲也让给他们。。。。。。”
他捧起秋水的脸,认真道:“我斗不过他们,也不想跟他们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