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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紧接着就皱起眉头,是他的错觉吗?感觉界面变“脏”了?莫名地有些发暗,还有些轻微抖动……
没等他细看,驾驶座上的姑父扭过头来:
“在研究社会格式图?唔,你换软屏了。”
自动驾驶模式下,他这位司机清闲得可以,而且眼光也很犀利。
罗南唔了一声,想含糊带过。
姑父却是罕见地勾了勾嘴角:“79年的时候,我可是被某人逼着,在局里的超算上,开了个研究项目,给他建立格式图模型,动用了夏城三十年的权限、信用数据,最后吃了处分不说,还被你爷爷斥了一句缘木求鱼……这都是眼前的事儿。”
罗南知道,某人就是指他的父亲,罗中衡。
似乎姑父和父亲关系不错,这些年一直试图纠正罗南对父亲的印象,可说这些没用,罗南不会原谅一个用祖父的心血换取自由,然后“自由地”消失无踪的懦夫!
他嗯嗯地应着,不想说话。
倒是后面莫鹏见老爹开口,发现了摆脱老娘低气压领域的良机,滑动座椅往前凑,硬生生插进来:
“要我说,老弟,你这个社会五级模型太招黑,凭啥教士比技师高级?政客又比教士高级?这都不是一个领域的,你就是说教士高过职员,拿出去也是引战没二话……”
第四十七章 罗远道(下)
莫鹏矮胖的身体硬往前凑,就像一头憨肥的土拨鼠,这副模样,让后面的罗淑晴看不过眼,冷盯去一眼:
“不学无术,就不要信口开河!”
“我怎么不学无术了?敢情我七门全优的成绩就是拿给你们糟蹋的?”莫鹏一脸冤枉,明明是想活跃气氛,怎么招这么个名声?
还是自家老爹了解他,知道他是受不了“更年期老娘”的压力,就是来凑热闹,顺口解释一句,把他带进讨论圈子:“学生、职员只是代号,有它特定的内涵,你不是对这个没兴趣?”
只要能躲老娘,啥事都能有兴趣啊。
莫鹏脸皮厚,就那么嘿嘿笑道:“现在不有了吗?当年老弟可是追着我,要给我灌输这玩意儿,现在种子发芽了……”
说着,他顺手就把罗南手上的笔记本抢到手,看到仿纸软屏界面,就愕然道:“这是什么效果?好像泡水里似的?”
莫鹏的形容非常恰当,此时绘图软件第二层界面,就像是被浑浊的河水淹没,其上接近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图形”的五层塔形结构,几乎完全浸泡在“水下”,看上去有一层昏暗的隔膜,以至于所有的“纸牌”——罗南创作的那些草图,更加地模糊不清。
罗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这种场景,让他隐约感觉到,应该是与自身的能力相关。不想深入讨论,他就把笔记本拿回来,顺手合上:
“没什么,屏保效果……”
这种谎话的效果着实感人。不过莫鹏很清楚罗南的别扭脾气,知道他不想提,也就不问。依旧是拿“社会格式图”做救命稻草:
“老弟、师傅!传道授业解惑,指的就是你了。说说那些代号都是什么意思,我这心里都长草了……”
罗南看了姑父一眼,后者正调适车载智脑功能,似乎不再参与年轻人之间的话题。倒是后座的姑妈,静静地看向这边,神思略有些恍惚。
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罗南想了想,轻声开口:“当初建立这个模型的初衷,是想解释个人对社会格式的影响作用以及关系格局……”
“社会格式?”
莫鹏愣了愣神,还好身为罗家外孙,既使对“格式论”不感兴趣,总还有一些基本概念:“就是指社会结构吧,怎么说来着?影响个人、改造自然的人类集体组成、存在方式?”
罗南闻言,对莫鹏竖起大拇指,虽然不那么精确,却也省了他很多话。
“每个国家、部族、地区所包括人类集体,必然有其特定的社会格式。通过这一格式,源源不断地产出新的社会个体,同时改造天地自然,获取新的资源,供应社会存在、运转所需。
“每一个社会个体,都会打上社会格式的烙印,并在一定程度上对社会格式产生反推力。
“学生,是指学习者,只能接受社会格式的单向灌输,还不算是完整的社会个体,几乎无法产生任何作用;
“职员,是指工作者,基本的社会个体,他们具备一定独立生存能力,并维护社会格式的基本运行。
“技师,是指推动者,比职员的优势在于,他们已经可以对社会格式进行优化,提升格式运转的效率;
“教士,是指觉悟者,他们对社会格式有有了相对完整的认识,开始自觉地利用社会格式的力量。
“政客,是指变革者,他们是更高级的觉悟者,在利用社会格式的同时,也有意识地对格式进行改造,意图实现利益最大化……”
莫鹏不愧是“七门全优”的高材生,听到这里,立刻就道:“听起来这像是阶级论的某个变种。那么问题来了,划分这些阶级阶层的依据是什么?有没一个统一的标准?”
罗南闻言默然,也在此时,他感觉到侧方姑父的注视,抬起头,对视之后,他露出一个带着点儿苦涩的笑容。
“标准就是我!我就是标准!”
在安海疗养中心的独立病房里,罗远道拈起长方形木块,轻轻地将它放置在身前砌起的半人高的墙型结构上。
他的手指在发颤,神经系统的多种病变,已经差不多摧毁了他的身体,原本高高的个头,已经塌了下来,整个人就是皮包骨头,完全瘦脱了形,显得无比虚弱。
罗远道今年还不到八十,在当今时代,只算是刚刚步入老年期,有的人甚至还没退休。
然而,他已经无限接近了生命的终点,即使他还倔强地站着,还在搭建他的作品。
即使手指、手臂都发颤,当积木落到位置的时候,却是端端正正,严丝合缝。取得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他已经来回控制了快半个小时,没有把握,就坚决不放手,直到取得了最后的完美成果。
枯瘦发干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显然,罗远道对前方的结构非常满意。
事实上,不只在他身前,前后左右,都是这样的,由积木搭成的矮墙,罗南和莫鹏,只能隔着矮墙,与他说话。
罗远道旁边的高级特护,是位很有耐性的中年妇女,姓洪,见积木搭上,就在另一旁轻声问他:
“老爷子,这块完成了,咱们歇歇?”
罗远道不理他,趁着心情好,他不吝啬为自己的孙子、外孙解答问题。他咧开嘴,像一具发笑的大号骷髅:
“我创造的理论,当然以我为标准。必须为我服务。岂不闻:万物皆备于我,吾心即是宇宙!我,就是万物的共主,我,就是宇宙的中心!”
莫鹏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在这位偏执而疯狂的老人面前,正常人真的很难忍受那份逻辑,现在他忍得很辛苦。以往会一直陪在身边的父母,好像是去咨询老人的病情,不在这里,他连话都不敢说,愈发地难受。
不过,让莫鹏更难受的是,站在他身边的表弟,看上去却很投入,甚至有些狂热!
天啊……
罗远道再拿起一块积木,举在眼前,继续他的宣讲:“我兼备天地之理,可赋予万物根性。便如这块木头,它是方的,也可以是圆的;方、圆不过是外形罢了,我连它内禀的根性都能变易,外形又何道哉?
“我用它来搭建这一处殿堂,是属于我的领域,要方就方,要圆就圆!”
说着,积木落下,可这次,却因为说得太过激动,没放对位置,以至于一下子掉落。
罗远道反射性地伸手去拿,虚弱的身体却保持不住平衡,直往前栽。
屋里的人一起惊呼,罗南本能前冲,将他扶住,却因为冲势太快,将积木矮墙撞得七零八落,稀里哗啦的混乱声响后,屋里一下子静寂若死。
第四十八章 分裂症(上)
洪特护匆忙过来,和罗南一起,把老人扶正,嘴里连迭道:“不碍的,不碍的,有防摔的缓冲设备。”
这话也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
罗南小心翼翼撑住爷爷的肩膀,不敢碰手臂,感觉老人细如麻杆的胳膊,稍微用一点儿力,都能掰断掉。
可这时,罗南感觉到胸口微微一沉,罗远道麻杆似的胳膊,就顶在上面,把他用力推开。
罗南记得爷爷是不喜欢别人与他有身体接触的,不敢反抗,看洪特护已经到位,就顺势后退,拉开距离。
罗远道偏在此时发笑,声带摩擦出干哑的笑声,透出诡异的欣悦意味儿:“你虽毁我神殿,却也不能在我国中久留……”
另一侧,反应慢了半怕的莫鹏没赶上救护,却是终于忍不住,手掌抚上额头,以缓解那份尴尬。
罗南并不在乎爷爷的诡异思路,这时他看到,混乱中,原本夹在肘下的分页笔记本已经掉在凌乱的“积木废墟”上面,他俯身去捡,指尖刚沾到封面,就听到一声低吼:
“我的战利品!”
罗南一个愣神,劈面就有黑影扫来,若不是他本能后仰,还有旁边莫鹏拉了一把,这时候已经被罗远道的脚尖扫到。
洪特护手忙脚乱地控制住老人的平衡,嘴里也在不断安抚:“老爷子,战利品还在,还在!”
她忙给罗南、莫鹏使眼色,两人见状,只能是往后退,拉开距离。
“拿来,给我。”
明明看上去比最初疯颠许多,罗远道的精神却又出奇地健旺,对人发号施令。
洪特护正调整平衡装置,一时腾不出手,就示意罗南上前:“没事的,老爷子一码是一码……”
也就是说,已经到了逻辑缺失阶段?
罗南深吸口气,压下心中酸涩,上前拿起笔记本,平托在手中,递向老人。
罗远道伸手拿过,对他来说,厚重笔记本的份量是沉了些,单手一接,就是打颤。洪特护想帮忙,却被粗暴地拒绝了。
虽然颤抖的手臂,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拿不住跌落,可最终他还是翻开本子,扫视上面的内容。
明知道罗远道现在的精神状态,完全在一个无法理解的层面。可在此时,罗南心中偏有一份“交作业式”的忐忑。
他盯着老人,想看究竟会是怎样的结果。
“狗屁不通,狗屁不通!”
一路翻页,面对罗南草草绘出的凌乱线条,罗远道一脸不屑。某种意义上,这倒是最符合正常人的反应。
罗南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可下一秒,罗远道的动作定住,视线停留在纸面上,眼珠似乎也有些聚焦。
此时,他翻到的,正是已经被涂乱的牢狱草图那页。
足足五秒钟,罗远道没有一个动作。
罗南心里突地一跳,盯住爷爷已经脱形的面孔,一丝丝颤动虚弱的希冀火苗,倏乎燃起。他靠前一些,试图把爷爷的反应看得更清楚一些。
感到他的动作,罗远道斜睨过来,突兀说了一句:“你也成气候了。“
“爷爷?”罗南的心脏“通通”跳动,已经忍不住在想:他能看得出来?能理解……
他忍不住再往前去,可一条枯瘦的手臂,再次抵在他胸口上。随后,罗南看到了一对疯狂而又冰冷的眼眸:
“你是来杀我的。”
“爷爷!”
罗南心脏猛地一揪,却是被罗远道大力推开,脚下就是零乱的积木,罗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看罗南在积木上踩踏,罗远道更是暴怒:
“我的神殿!你在掠夺我的神国!我的学生,我的职员,我的技师,我的教士,我的政客……我的,都是我的!”
罗南刚被莫鹏扶住,闻言就是愣在当场。
可随后他就看到,站都站不稳的罗远道,开始疯狂动作,抬腿落腿,将其余三方还算完整的积木矮墙统统踹倒。
洪特护见势不妙,已经注入镇定剂,可一时还控制不住。
“爷爷!”
“姥爷!”
罗南和莫鹏又惊惧,又惶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此时洪特护已经呼叫了医生,可医生也不可能瞬间出现。
罗远道踹翻了他所有的作品,随即仰头向天,嘶叫狂笑:
“火呀,火呀!
“火焰烧起来吧,烧透这披风的暗幕!
“新神要踩着旧神的尸骨,登上王座!
“来吧,来吧,看看谁是宇宙的主人!
狰狞可怖的的形象,就像一柄巨锤,轰隆隆砸在罗南和莫鹏心口。
他们两个,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