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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隐静静地看着她，默然了一会。
那一刻他忽然在心里想，若是换做罗酆山的那个七小姐，他如果也这样对她爱答不理的话，那她肯定不会露出这副我见垂怜的委屈模样，而是会笑盈盈地裹了一肚子歪主意，像只蜜蜂一样在他四周吵来吵去，非要吵到他搭理了她不可。
想到这里，唇角不由得微微弯了弯，然而只停顿了一刻，复又苦涩了起来。他对她使用了遗忘咒，她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该是开开心心地重新做她的鬼神宫七小姐去了，他还想这些作什么呢。
“夙隐。”华茗见他失神，又唤了一声。
他这才抬起眼，看向她，淡淡道：“你回龙宫罢。”
“夙隐，”华茗急忙拉住他的胳膊，顾不得避嫌，眼中已起了泪光，“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夙隐看了她一会，随后轻叹了口气，将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神色清冷的仿佛是淡白的月光：“我已同你父王提过，作废了你我的婚约。你找个比我会疼惜你的人，好好地过日子罢。”
华茗大惊失色：“为……为何要作废婚约？”
“你不该为我耽搁上五百年。”
“什么耽搁不耽搁，我心里只有你，我愿意为你等五百年，哪怕一万年。”
“华茗，”夙隐还是那般清冷地看着她，并没有为她眼中的泪水而有所触动，“即使你愿意等，我却不愿意叫你等。”
一阵风经过，将桌案上的白纸的边角拂了起来，沙沙作响，纸上力透纸背的“莫染”两个字随着风浮浮沉沉，仿佛是飞舞了起来。
夙隐到蜀山那日，山上下起了漫天的飞雪。
天地间洋洋洒洒地落着大雪，竟仿佛是霎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撒盐般的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偶有风吹过，改变了落雪的轨迹，很快又回归平静。
夙隐身着红衫，负手立在房前，望着那宛如梨花的落雪。
竟不知是雪胜梨花，还是梨花胜雪。
他伸出手，接着飘零的雪花。记忆深处，在无崖山那片梨树林里，也有只纤纤白皙的玉手，伸出来，掌心里接了片落下的梨花，而后那个蹁跹的身影转过身，笑靥如花，笑吟吟地同他道：“神君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神罢。”
回忆已断，落在他手心里的雪片，却冰凉入心。
他伸出手，从衣襟里取出一枚玉簪，轻轻摩挲着。
这一方飞雪的天地间，雪越落越大，瞬间就将眼前遮掩了个干净。
番外一 夙隐的番外
这一日，天高云淡，正值金秋。天气虽然萧索了些，却煞是宁静，盛夏的虫鸟都失了踪迹，下了早课夙隐便一直端坐在亭中习字。很小的时候，他跟着天尊修道，天尊便同他讲，习字便是养性，须摒除杂念，心平气静，方能气韵自生。
算算日子，他来蜀山思过已经百年。一百年，对他一个神仙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虽说每日里在山中闲适悠然，他反倒更喜欢这样平静的日子，再不用为了神君之职劳累奔波。说起来，他其实也不过是个懒人而已。
小童遥生递来一封书信，道：“神君，藉千神君差人递来书信一封。”
他正屏息凝气，一枝紫毫笔渐渐行云流水，于是轻描淡写道：“你替本君念一下罢。”
“是。”
遥生拆开信读了起来，多是些闲话和琐事。他不在正位的这一百年，南方也没有生什么大乱，其他三位神君照看的很好，他乐得轻松。遥生念到最后：“……本君知道你每日在山中无聊，顺便与你说一件闲事听听。你可记得被你下了失心咒的鬼神宫七小姐？前些日子，本君得到请帖，说七小姐将于三日后下嫁篱缙太子……”
夙隐身子一僵。
他终究没有如天尊所讲，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乱，不仅手下一滑，字走了型，甚至碰倒了一旁的笔架。笔哗哗地落了一地，在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墨迹。
他低头望着那一地的墨痕，呆了呆。
染儿，她终究还是嫁给了旁人……
往事如风。
那一年她一笑倾城，在他面前道：“不如神君来鬼神宫提亲，娶我回去吧。”
如果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日后会对她动了真心，答应娶她，那如今她是不是就不会嫁给别的神仙了？
可即使知道了，他难道真能不顾一切同她在一起么？毕竟，他已经有了婚约在身，而且是天尊亲自指的婚。
他自幼跟随天尊，时时听从天尊的教导。天尊常告诫他，神仙既是三界主宰，必须除七情，仙根清净，不可被凡夫俗子的情感所左右。所以他从小就不能肆意哭肆意笑，对生母的思念也只能放在心底深处，哪怕娶妻也不能选自己所爱，只能听从天尊的安排。
两千年前，天尊为他指配了南海龙宫的四公主华茗为妻，在那之前，他连华茗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后来见过面，华茗虽然对他青眼有加，然而他却毫无感觉，只以礼相待。华茗长得轻尘脱俗，家世优秀，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两个字：尚可。
夙隐原以为，自己这一世就是娶一个尚可的女子，过着尚可的日子，去不曾想到有一日，他也会陷入到世俗的情爱中，不可自拔，再不愿意继续尚可下去。
初次见到莫染，是他大战了蛟龙之后。因为受了伤，体力消耗殆尽，无法化回人形，于是以朱雀元身被她所救。他昏睡了几天，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山洞里，而她在自己旁边睡得正熟，大概觉得冷，还拼命往他身上靠。一个陌生女子睡在自己身边，起初他还吓了一跳，可是仔细看着她蜷缩着身子，化成了小小的一团，不知怎的，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就那么莫名地被触碰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未受伤的羽翼，盖在她身上替她取暖。若是化回人形，他便是足足搂着她睡了一夜，而他生长了九千年，从未对哪个女子这么亲近过。
后来才知道，她这个鬼丫头之所以会救她，是因为她把他堂堂神君误以为是赤鸟坐骑。于是心高气傲的他对着她发了火。可没想到她比他还生气，气鼓鼓地离开了。那时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丫头，有趣的很，尤其是生气的时候，很是可爱。
后来藉千找到他，并告知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冥界，救他的仙子是鬼神宫七小姐莫染，他才知道，原来这一个丫头便是在天界恶名远扬的酆都鬼女。他不知道莫染这样一个容貌倾城的女子怎会成了众仙眼中的恶女子，一直无仙敢娶，避之不及，心里还不免有些替她惋惜。
藉千让他趁这个机会去见见娘亲，他也动了这个心思，于是决定继续隐瞒身份，直到伤养好了。
可惜那丫头就是不生分。先是抓山鸡在山洞里闹了个鸡飞狗跳，后来又给他起了些乱七八糟的名字，甚至还污蔑他偷吃山鸡，实在是让他既无奈，又头疼。
后来她将他关在仙障里，一连三天都没露面，为了闯出仙障，他费了不少力气，那时他心里真是恨死了这个丫头，若是逮到她，一定给她些教训。却不想，刚出了仙障，他就撞见她在山里被一男一女欺负。他不动声色地在远处观望了片刻，也不知他一个堂堂神君，被什么鬼迷了心窍，会做偷听这种算不得光彩的事情。后来他看明白了，那衣着不整的男子大概是她未来的夫君，只可惜，跟一个花妖在她面前苟合，以那个丫头的心性，必定是气坏了。看她平时在他面前挺威风，可在那对苟合的男女面前，却输了些气势。后来，见她被花妖所伤，原本看热闹的他，不知怎的，毫不犹豫地飞身下去将她救了起来。
这一现身，他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七星宿很快便会找到他。然而他抱着昏睡的她在山洞里，她一边说着冷，一边向他怀里缩的时候，他的心隐隐一动，并不觉得后悔。
等她醒了，终于知道他是朱雀神君，而不是坐骑，那张清秀的脸上的表情是他见过最丰富的一次，有些羞愧有些怯意还有些“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耍赖。他虽觉得可笑，却也不动声色，将她逗弄了一番。看她气急败坏，他心情却是极好，最后还送给她一只青鸾当坐骑。七星宿迎他回府，他竟觉得自己是那样恋恋不舍。
回了府，他虽有时会想起那个丫头，却也只一笑而过，并未怎么牵挂。后来他做梦梦见母亲，在地狱里哭喊不止，十分痛苦。醒来时，大汗淋漓，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他虽自幼没有见过生母，却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娘亲，看着她受苦，他极是不忍。正好管家送来蟠桃宴的请帖，他做了个决定，去昆仑山瑶池看一眼母亲的近况。
没想到，又遇见了那个七小姐。他余光所及，她似是想同他打招呼，他只装作浑然不知，见她有些气鼓鼓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期间藉千一直在看她，不知怎的，他心里竟十分不是滋味，好像自己珍视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了。
心情又瞬间变得不好起来，他借口散心，去了瑶池边。本想一个人静一静，然而华茗也跟了来，他的心情也一落再落，越发烦闷。不知为何，他从前见着华茗只是冷淡，却并不讨厌，自从从冥界回来之后再见她，他越发地不耐烦。后来，华茗扑进他的怀里，他本想推开她，却在不远处的老树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丫头。见她踯躅在那里，不由觉得好笑。他把华茗打发走，又把那丫头叫了出来，狠狠地逗弄了，心情这才舒畅了。
瑶池里母亲的样子深深触动了他，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要去地狱救母亲出来。莫染猜到了他的心思，竟执意要跟他一起。私牵魂魄是大罪，他当然不会同意，于是断然否决。可她不依不饶，并且说她会帮他。仔细一想，他的确对地狱不了解，而且她目光又是那样真挚，他便同意了。
在地狱里，每一步皆是步步惊心。她在旁边吵吵闹闹，倒是缓解了不少紧张。后来，过刀山的时候，她差点落下来，他的心也跟着差点落下去。他做神君三千年，即使在南海大战蛟龙，命悬一线，他也不曾那样害怕。待拉她上来，他终于明白自己那种害怕从何而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动了真心。
这真心来的那样不易，却又那样不是时候，让人又喜又忧。
费尽千辛万苦救了母亲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吻了她，想同她表明心迹，然而他私牵魂魄的事情却被发现了。为了不让她受牵连，他不得已，对她下了遗忘咒，纵然心中千般不舍。
她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他，问：“你是谁？为何要这样看着我？”他心里是那样痛，却也没有办法。
而如今，她要嫁人了。
【蜀山情】
第十五章
三百年后。
莫染牵着魂魄回了罗酆山，正巧碰上日游神和夜游神坐在山口闲磕牙。她生性好热闹，于是从坐骑青鸾上跳下来，走过去笑道：“看你俩在这里这么热闹，说什么呢？”
日游神见到她，连忙行了一礼，却有些讪讪地笑了：“七小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莫染奇道：“你这么说，我倒偏想知道了。难不成，你们说的还跟我有关？”
旁边的夜游神先打着哈哈：“七小姐，那个……我还得巡视去呢，先告辞了，小姐恕罪。”说完，就驾云溜了。
莫染看着日游神，更觉不对，双眼一眯：“日游神，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
日游神露出一张苦瓜脸：“哎呦，七小姐，我前天老眼昏花不小心撞山上了，头还疼着呢，得赶紧回去静养。七小姐，我就先走了。”
说完也匆忙离开了。
莫染一个人留在原地，莫名其妙，面露不豫地冷哼了一声：“罗酆山上就属他两个最会耍心眼。看这情形，八成是说了些和我有关的事情，躲着我呢。”
青鸾若无在一旁叫了一声，似是也替自己的主人表示不满。
莫染拍拍若无的头，道：“罢了罢了，赶紧将这魂魄交给第七殿，咱们就回鬼神宫了。今日抓这魂魄我也费了不少力气，浑身乏得很。”
若无乖巧地俯下身，让莫染坐上去。
莫染目光却留意到一旁正开得烂漫的曼珠沙华，眼中被那花团锦簇的模样吸引了。她走过去，折了一株，迎着日光观赏了片刻，觉得那抹明亮的红色煞是鲜艳好看。说来也奇怪，从前她并不是个喜欢红色的人，只是不知为什么从三百年前开始突然变了心性，喜欢上了这明艳地如火一般的红色，连以往她最厌恶的大红色衣裳都一连做了好几件。她二姐莫倾还取笑她，这是想嫁人想疯了。
收起遐思，她将曼珠沙华别在衣襟上，坐上了若无的背上。随着一阵风起，若无扇动起羽翼，朝着十殿地狱飞了去。
回了鬼神宫，莫染才知道，方才日游神和夜游神躲避着她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