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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了一夜,总算熬到天明,微风轻拂,他踏着朝露,环视空阔无边的四野,虽肚内饥饿,却觉心旷神怡,有股说不出的清凉畅快。
朝阳初升时,他又饿着肚皮开始四处找寻。
晌午时分,才在途中逮得一只两三斤重的跳兔,剥了皮毛,刮了内脏,生火烤熟,但觉入口香脆,比此前吃过的任何野味都要好吃,整只跳兔竟被他一扫而光。
一连找了六七日,均未寻到半点踪迹,萧影这才明白,此前巴图拖里说的话没错,在茫茫大草原上,要找寻一个地方,当真不易。
这日傍晚,萧影整日粒米未进,正自彷徨,突从草丛中窜出一物,蹦蹦跳跳向远处急奔。
他见是一只兔子,正要尾追而去,却见一只雄鹰振翅拍空,盘旋而下,双爪迅捷无伦向兔子抓去。
那兔子岂肯束手待毙,未等鹰爪抓到,侧身一个翻滚,已然避开头顶之厄,趁着雄鹰飞高再扑之机,先自奔到了数丈开外。
雄鹰看似饿得慌了,扑抓异常凶猛,却大失准头,十余次起落,竟然扑兔儿不中,想是极其饥饿之下,力气不支。
萧影大步疾行,紧紧跟在一鹰一兔后面,心想:“待你们翅膀飞得没力气了,腿脚跑得软了,我来一个黄雀在后,将你俩一起捉来,美餐一顿。”
正疾追间,蓦地前方草地上出现一个老僧。那老僧疾行上前,一把将兔子抓住,抱在怀里。一抓一抱的手法快极。
老鹰陡见老僧,急行拍翅升空,盘旋来去,不肯就此便去。
萧影细看那老僧,见他额头生了颗大大的黑痣,与其白白亮亮的光头大不相称。
老僧视而不见,浑似身旁没萧影这个人儿。
萧影也不与他搭话,心下不忿道:“你这老僧不守清规,竟来与我抢这兔儿吃!”
但见老僧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将柄含于口中。他只道老僧即刻便要杀死兔儿,以之当为自己的美味,暗骂道:“你这恶僧,果然是个狗肉和尚!”
却见老僧捋起左手袍袖,裸露出胳膊来,右手仍自环抱兔子,嘴里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突然头一低,嘴里的匕首在裸露的胳膊上一划,噗地一声轻响,有一坨血淋淋的东西掉于草地上。再瞧他胳膊,却是殷红一片。原来掉在地上的,是老僧胳膊上的一块肉。
萧影瞧得骇然,圆睁大眼,暗道:“这和尚莫不是疯了,怎会平白无故割自己身上的肉?”
继续看时,见老僧竟不包扎伤口,任凭鲜血长流,抱着兔儿,口宣佛号,大踏步扬长而去。
那盘旋的老鹰早自馋涎欲滴,老僧一去,便急不可耐地扑下,将地上一块人肉叼在嘴里,转瞬飞上云霄,踪影不觅。
萧影呆立当场,竟不敢相信世间真有割肉喂鹰的真事儿。
他小时候听爹娘讲过释尊为救一只受伤的鸽子,不惜割肉喂鹰,总想着那只是个传说故事罢了,世间怎会有如此心地仁慈之人?今日得见,方知世间万相,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之事物,委实不少。一时间被老僧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样的话折服,暗暗佩服老僧舍己为人、宽厚仁慈的高风亮节。
再寻几日,仍未得踪迹,萧影绝了念头,一路怏怏朝西南而行,绕道回归中原,以免再遇上蒙古大军。
西面的草原沙漠化严重,萧影脚下踩的一半是沙,一半是草,远远往西望去,但见黄沙莽莽,不由心中感叹,引以为奇观。
奔行一日,前方渐渐生了树木,稀稀拉拉。
蓦见前面炊烟袅袅,眼前现出一个草庐。在此人迹罕至之境,竟尔尚有人烟,他连日来不曾遇上一人,整个世界便似只有自己一个,好不孤单。此刻见到草庐炊烟,似是回到久别重逢的家乡,不由喜出望外,心里说不出的温暖。
他飞步过去,见一老妪呆坐庐前,老态龙钟,模样奇丑,瞧起来有上百岁也不止。
在这样一个极不可能有人居住的地方,遇见这样一个又丑又老,似鬼非鬼,似人非人的妇人,萧影心里一惊,疑在梦里。
前些日子连日来惨事迭出,其其格为救自己而死,巴图拖里身受万牛踩踏而亡,自己也几经患难,九死一生,如今想来,恍如隔世。这一切好像梦境一般,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哪些是睡里噩梦。
萧影伸手拍了自己一巴掌,脸上微痛,确然不是做梦。他心里暗道:“要是世间美的事全是真实,让人伤痛的事全是虚幻,那该有多好!”
他愣愣站在庐前,想着心事。老妪想是年老耳背,见有个人影印在地上,惊然抬头,见是一个模样儿极其标志的小伙子,蓦地面露惊喜,颤声道:“蜢儿,是你么?蜢儿……蜢儿……娘想你好苦啊……你……你终于回来啦!”
说着身躯筛米般颤动着缓缓站起,佝偻着身子,伸手便来抚摸萧影的脸。
萧影见她面庞抽动,分明是喜极而泣,眼眶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来,想是泪水已枯干。
见她伸出的右手只剩皮包骨,尚不知对方是人是鬼,心里害怕,忙闪身让开,嘴里道:“老婆婆,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蜢儿。”
老妪惊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凄然道:“老身眼花了……是老身眼花了……蜢儿活着也该几十岁了,哪还似你这般俊俏小伙……”
萧影听老妪的口音当属山西一带人氏,却不知何以在此?便道:“老婆婆,你怎地一个人在此,你的家人呢?”
老妪未答,两眼深陷,似乎忆起了陈年往事,眼神由凄凉到惊慌,从惊慌转而恐惧,嘴里翻来覆去只说着三句话:“那年杏花村……蜢儿他爹死了……蜢儿也进了沙漠再没出来……”
萧影寻思,想是早些年她家里发生剧变,家破人亡,以至心神恍惚,问道:“蜢儿是谁?”
老妪凝目呆呆望着黄沙万里的大漠,神情凄楚,半晌才声音沙哑道:“他是我的儿子,我在这儿等了他六十多年,他就在沙漠里面,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回来见我的……”
萧影心想,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老婆婆的儿子只怕早就死了,她竟在这荒无人烟、黄沙漫天的地方苦苦等待六十年,当真教人感动和感伤。待要安慰她几句,让她早些回家,她的儿子大概不可能活在世上了,话到嘴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转念一想,这婆婆之所以能在这苦寒之地挨了六十年,那是她心中藏有幻想与憧憬,此时若自己说破,反而要叫她绝望。
他从身上摸出几两碎银放在老妪手心,拜别老妪继续朝西南而行。
一曲声音低沉的歌儿自身后飘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歌声满含感伤,让人听来心里酸溜溜的。
萧影一回头,见曲子出自老妪之口,心里有些儿惊讶:“这首歌用来思念她的儿子,虽然不大贴切,但其间所表达的生离死别、人生易老的悲凉意境,倒也恰当。”想要说什么,终于没口开,转身又行。
临近暮色,到了一处草木苍翠,密林幽深之境,眼见也是鲜有人迹踏足。
萧影绕过丛林,转进一个山坳,蓦地听得水声哗哗,湖水叮咚,放眼望去,见不远处有一条溪流似白布般垂挂而下,泻入下面碧玉般的涧湖中,湖光山色,当真是一处清幽雅静之所。
更妙的是一座别院依山而建,傍湖而居,一副牌匾上书着“碧玉山庄”四个金光闪亮的大字。
萧影正愁没地方歇脚,兴冲冲奔近前去,却见两人端坐湖边的亭子下,品茶叙话。凝目看时,见其中一个光头和尚额前有颗大黑痣,正是前几日在草原上割肉喂鹰的老僧,另一人与他年纪相若,约莫五十余岁,锦衣绸缎,一脸富家老爷相,但一双眼神略带忧伤,与他的衣着大为不称。
异地又见老僧,萧影心想自己与这位大师真算投缘,竟在这儿复又相遇。他因割肉喂鹰一事,对老僧极为敬重,便不敢贸然前去打扰他们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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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回 衣冠如丐怒红妆
两人谈话的声音甚大,他身处十数丈开外,却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富家老爷叹了口气道:“老夫与萧子仪萧贤弟当年可算得是莫逆之交。十几年前,他的夫人与拙荆一齐怀了身孕,一次酒席上,两人相谈甚欢,提起将来孩儿的事,当即便指腹为婚,两家定下了婚姻之约。后来他家生了个男孩儿,拙荆生了个女孩儿,这婚约便就成了。这不,小女也快到了双十年华,老夫寻思这两日便动身前往中原,与萧贤弟商议儿女婚事,不料怀定大师却带来了萧贤弟身故的噩耗。想萧贤弟仗义疏财、仁义无双,竟会惨遭奸人残害,当真天理何存呐。”话声颤抖,神情凄惨。
富家老爷一席话竟是在说自己的父亲,萧影一惊,心道:“爹爹以前曾也提起过,他有个至交居家西北面,莫不就是这人?听他嘴里说,这老和尚法名叫怀定,却不知这位富家老爷姓甚名谁?”
怀定和尚接过话头道:“老衲何曾不是这样想,萧义士乐善好施,便是敝寺少林,当年新建舍院,也承他情,捐了不少银两。人生无常,沈居士也无需太过萦怀于世事。萧义士虽故世,他的公子却逃了出去,倘若不死,想来已然长大成人。”
姓沈的老者眉头一扬,喜道:“此话当真?”
怀定和尚道:“他的公子当夜被人掳去,确是事实。只是此后是否遇有不测,这倒难说。侠影剑、惊鸿簪齐现于世,闹得整个江湖血雨腥风,惶惶不可终日。听闻与两件宝物有着莫大牵连的人名字叫萧影,正好与萧义士的儿子一个名姓,只不知是否同一人。”
沈老者道:“侠影剑、惊鸿簪现世这件事情,老夫也有所耳闻。然则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那持惊鸿簪现世的萧影是个玩世不恭的奸恶之徒,岂会是萧贤弟的爱子?”
怀定道:“老衲正有此想!”
萧影听二人均与先父有着莫大渊源,不禁心潮澎湃,便要现身相认。但转念一想,他二人终究还是听信谣言,对自己有着诸多误会,鲁莽现身,其间的阴差阳错,种种瓜葛,自己一时半会又如何与他们分说得清?不禁心底又是一阵酸苦。
听得沈老者又道:“说起惊鸿簪,我沈家可也与之有极深渊源。先祖当年受人重托,收养了一个女孩儿。不料那女娃娃却是个祸胎,自收养了她后,前来惹是生非的人络绎不绝,人人均说女孩身上有宝物,定要捉了她去。好在当时先祖家境豪阔,光打手都养了数百人,交好的武林豪客自也不少,这才不至生发灭门惨事。至于女孩身上有何宝物,先祖受人重托,自是决口不对家人提及。直至那女孩儿长大成人,远嫁漠北,先祖在弥留之际,才将事情的原委告知先父。原来这女孩儿竟是……”
话未说完,蓦听怀定喝道:“是谁,出来!”
萧影正自凝神倾听,陡听怀定一声喝斥,只道自己被二人发现,正要现身,却见怀定手一扬,一样物事朝斜上方的一棵老树枝叶丛中飞去,随即一只暮归的鸟儿扑棱棱拍打着翅膀落下地来,翻腾几下便即死了。
怀定和尚眉头一皱,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僧一时失察,误杀了你这鸟儿……”
随即嘴里念念有词,声音细微,萧影站得远了,听之不清,看样子是在念佛经。
半晌怀定才道:“贫僧破了杀戒,罪孽深重,这便前往普慧寺入定反省,念一天一夜的《往生经》,超度鸟儿的灵魂早升西天极乐。”说着起身便行。
沈老者道:“这……”右手伸出,似有挽留之意,待要说什么,却又未开口。
怀定转身道:“沈居士若是有事,传个信儿到此去往东百里之地的普慧寺便可。那惊鸿簪若真在萧义士的公子手里,只怕给他惹来杀身之祸,你我同感萧义士恩德,该当尽些绵薄之力才是,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