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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昂起头冷笑:“小小的济南城,小小的日本幻戏师,能困得住我燕歌行?忆昔当年,秦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哪一路的英雄又留遗言于先?小姑娘,你多虑了,有那种闲工夫,还是多想想怎么筹措出嫁的妆奁吧!”
唐晚不在意对方话里的讥讽,脚下轻移,向百花洲靠近,站定于曲水亭街与大明湖路交叉口的东南角。
她有自知之明,既然无法正面对抗那日本幻戏师织魂,那么至少可以替燕歌行掠阵,必要时铁骑突出,施以援手。
此刻,她已经忘记了老宅里的事,全神贯注地盯着燕歌行,目送他一步步深入幻象深处。
燕歌行向前十二步,去路被一座中间低矮、两翼高飞的怪亭挡住,要想继续深入,必须选择向右或向左转折。
在阴阳阵势中,左或是右代表的就是生或者死,也代表着一切皆是对立,非此即彼,破阵的人必须做出选择。
唐晚看到那怪亭的时候,忍不住思忖:“如果破阵的是我,该向右还是向左,其选择的依据又是什么?”
任何一种阵势的正确道路都是有迹可循的,布阵者会在所有的歧路使用各种暗记做出指示,而闯入者对此却一无所知。
燕歌行脚下不停,蓦地腾身,一跃上了两米高的怪亭。他竟然没有按照寻常思路前进,在没有路的地方自己开辟一条新路出来,独辟蹊径,直捣黄龙。
唐晚禁不住暗地里喝了一声彩:“好,好,有胆直入地阵,果然与众不同!”
燕歌行选择的破阵方式虽然简单,但却是此时此刻最有效的办法,一下子打乱了敌人针脚。天下所有的聪明人做事,都会殊途同归。唐晚看到燕歌行飞跃至亭顶,立刻也想通了,即使亭前有一万条岔路,只要跃上了亭顶,一切用来迷惑人心的岔路,就都形同虚设。
“呜嗷”一声,那亭顶上竟然蛰伏着一只两人高的灰色巨熊。燕歌行落地,巨熊便迎面扑来,身体厚重如山,一扑即中,将燕歌行压在下面。
唐晚一怔,那巨熊来得太急,燕歌行没有任何反应时间,遑论择地躲避,就像是迎上去给巨熊扑倒一般。
“坏了!”唐晚暗叫,“原来亭前的道路是幌子,布阵者已经设下了严丝合缝的连环圈套,把燕歌行所思所想都摸透了。他以为是破阵,实际却是进入了另一层更阴暗的圈套里。”
那日本女子织魂在亭上现身,吹口哨数声,四面废墟里陆陆续续冒出十几只巨熊,在断壁前后游走。
这种“巨兽之阵”在奇兵阵法的古籍中出现过,做为“摸骨术”的传人,她只见过布阵者实际豢养巨兽,令其长期保持半饥饿状态,一旦有人闯入,即群起攻之,将其撕成碎片。只是,古籍中从未记载过,这种“饲养巨兽”的方法竟然可以用幻象来代替。也就是说,幻戏师织魂已经把实物与幻象融为一体,不必真正花费人力、物力、财力去豢养巨兽,只凭自己的超强意念,就能无中生有,空水建楼,空楼布阵,空阵唤兽,空兽杀人。
由此可见,日本异术师虽然偏居孤岛,却能隐忍淡定,对任何一种奇术的钻研都到了登峰造极之处。由一战、二战中该国在亚洲一枝独秀的表现就能得出推论,这个民族的未来无可限量,任何时候都不容小觑。
唐晚自叹弗如,也无法破阵救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燕歌行死于织魂的大熊重压之下。
“你们中国人,往往吹嘘得很厉害,实际却没有任何真本事,都只是沽名钓誉之徒,不值一提。放眼全球,只有我日本大和民族的奇术才是天下第一……”织魂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失望与怅惘,有说不尽的无敌寂寞之意。
唐晚反驳不得,暗自懊悔自己没能拦住燕歌行,以至于令他羊入虎口。
一代奇书《封神演义》中曾记载过,许多正道奇术师在对阵中过于轻敌,瞬间丧命于敌人设下的陷阱之中,亡魂直飞封神台而去。书中批示,死亡全都是他们的命数,但在唐晚看来,真正的修行者不会胡乱托大,必定小心谨慎,爱惜自己的羽毛,才能十年不死,百年不殆,最终踏上千秋不朽之路。
“今日,也是你的死期,不可能任你白白地观赏了一出杀人好戏——”织魂出现在亭前,衣袂飘飞之际,左右两侧的歧路之内鬼影晃荡,不知藏着几百几千夜叉恶鬼。
唐晚已经想好了退路,不往曲水亭街老宅这边来,而是径直向东,原路退却。在东面,至少还有明湖路派出所的警察和市立医院的保安,再不济,他们也能挡上一阵,比普通百姓更具战斗力。如果她逃向老宅,等于是将战火引向我,把我一并拖进危险境地。
织魂双臂缓缓举起,骤然向前一挥,鬼影纷纷乱闪,瞬间便冲出百花洲。
唐晚向后急退,所幸鬼打墙的诡异力量已经消失,她的脚下毫无羁绊。
她眼中看见,至少有数十只青面獠牙的夜叉由百花洲里冲出来,身体约一人半高,除了脖颈上的鬼头,臂上、腿上又各长着七八个鬼头,一起龇牙瞪眼,口中嗬嗬不停。夜叉追击速度极快,她只跑出二十步,夜叉已经追到背后。
“夜叉只是幻影虚像——”她虽然如此告诉自己,但却很明显感到,夜叉已经捉住了自己的手臂,奔跑越来越费力,步伐也越来越慢。
她用眼角余光瞥见,追到最近的一只夜叉距离她只有一尺,獠牙几乎触到了她的鼻尖。
如果这是噩梦,唐晚只需积攒力气大叫一声,就能从鬼影团团中倏地逃离,一跃而起,挥开一切恐怖幻象,重新回到阳光明媚的世界里。可是,这是噩梦吗?唐晚无法明辨,也不敢毫不在意地将其归为噩梦,一闭眼就随它去。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死亡,身前的地上似乎已经张开了一个直通地狱的深渊巨口,再向前一步,就会被那巨口瞬间吞噬,陷入绝望的灭顶之灾。就算她不走,背后、左右的夜叉恶鬼也会将她推进地狱,与济南城里这花花世界阴阳永隔。
唐晚感受到了今生从未有过的恐惧,因为她清醒地知道,这是活生生的现实,不是噩梦。
“你们中国人的命运,始终掌握在他人手中,空有九千六百万大好河山,却只用来放牧肥羊……亚洲大陆,强者居之,我大和民族是全世界种族中的最强者,怎么可能永远隐居孤岛……从现在起——”织魂的声音突然停了。
唐晚身边的夜叉也哀嚎着纷纷退却,不再张牙舞爪。
她定睛向百花洲上看,那旗杆最高处,有一人以金鸡独立之势傲然屹立,单脚踏着旗杆尖顶,双手倒背在身后。
“是燕歌行!原来他没死!”唐晚大喜,仿佛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的绳索。
“一百杆远距离狙击步枪对着你,是种什么感觉?”燕歌行沉声问。
他在高处,浑厚的声音自然坠落,响彻百花洲四面,犹如佛祖西天灵山讲经之时,天女挥臂散花,花瓣无所不在,泽被天下苍生,惠及宇宙万众。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织魂大笑。
“很好,亏你还能笑得出来。不过你知道吗?这里不是幻戏师的富士山下,更不是山岛竦峙、怪鸦夜归的舞鹤神庙。你看好了,这里是我巍巍中华的中原重镇济南城,昔日侵华关东军折戟沉沙之地。你不该来的,一百杆长枪对着你,就算你肋生双翅,又往哪里逃?”燕歌行所处的位置已经占尽上风,但他的言辞却并不咄咄逼人,而是带着十足的悲悯。
唐晚心中忽然有所触动,仰望高处,杀敌、修行的思想境界又高了一层。
她想到,古代“诗圣”杜甫诗中有“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的句子,那正是人类战争中“不杀之杀”的最高境界,比起屠夫暴民的“以杀止杀”来,高明何止一万倍?
反观自身,她不禁有些羞愧,因为她近来所做的事实在有些急功近利,把人性中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放在一边,只求加速帮我完成爷爷的葬礼,目标定得实在太近、太低了。
织魂所说的,正是伟人一统天下时的豪言壮语,不过她是日本人,这两句话由她嘴里说出来,不伦不类,殊为可笑。
“我来了,你又能把我怎样?”织魂向上遥指,放声大笑。
燕歌行右手举起,斩钉截铁般地向下一劈。
织魂反应极快,身子若蜻蜓点水样地飞旋跳跃,瞬间改变了七次位置。
枪响了,但空气中并未传来太大声响,那一声只等于是顽童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炮仗,喑哑短促,毫不引人注意。
织魂倒翻筋斗三次,踉跄后退,单膝跪地。
“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何不知难而退?”燕歌行淡淡地说。
“我是幻戏师——人生如戏,永不言败!”织魂凶悍地大叫,双臂一挥,刚刚在她手上的竹简嘭地一下炸裂开来,化为几百根尖锐的竹箭,向旗杆顶上激射出去。同时,她脚下滑步,以之字形路线前进,以图避开狙击手们的远程射击。
眨眼间,织魂已经跃上了那怪亭,但她与燕歌行所站之处两下里的高差至少有十几米,她在气势上处于绝对的下风。而且,她的右手一直捂在左胸心口上,指缝里不断有暗红色的液体渗出,显然已经遭到重击。
第27章 百花洲上鬼见愁(3)
“我是……不会死的!哈哈……哈哈……我们大和民族的……幻戏师是不会……死的,因为我们制造出的一切都是幻象,连我们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都是幻象……”织魂吃力地大笑,“一百杆……就算是一千杆长枪在手,又怎么能杀死一个根本不能杀死的幻象……人生是一出戏,幻戏师的人生是数不清的戏……你就算杀死我一千次,我也能一千零一次重生……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已经无法连贯,那些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巨熊、夜叉全都在她四周木然立着,各自抬头仰望旗杆之巅的燕歌行。
“燕先生,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唐晚提气大呼。
她不愿眼睁睁看着织魂被射杀,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是法治社会,法律既保护所有的中国人,也会保护每一个外国人。在全球一体化、世界地球村的大格局之下,以暴易暴、过度杀戮只会让地球人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差。要想改变这种恶劣趋势,只能每一个人从自身开始,珍惜生命,也珍惜敌人的生命,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完美境界。
“是啊,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连古代人都知道的道理,现代人又怎能忘记?织魂,我不杀你,回富士山去吧。另外,请转告令师,日本所谓的幻戏师、傀儡师都是闭门造车、固步自封的产物,多抬眼看看这世界,不知有多少新一代的异术门派正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富士山虽好,却只适合归隐养老,别再为了一点小小的野心强行出头。这一次,我能容你纵你,下一次,也许就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了。”燕歌行给唐晚面子,左手举起一块白色的手帕,在空中连续挥动着,发出了“止杀”的讯号。
织魂僵立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以她的实力,似乎眼下贸然进击,已经是不智之举。只是,她似乎心有不甘,不肯承认今夜的失败。
唐晚顿足:“还不走?别让燕先生改变主意!”
织魂长啸一声,跃下怪亭,隐入废墟深处。那些影影绰绰的废墟随着织魂的消失而逐渐淡化,如同一张被清水洇湿的名画。十几秒之后,百花洲上的所有亭台楼阁都消失了,又露出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唐晚走到池边,俯身望向水中,永不疲倦的锦鲤仍在夜游,在水草间惬意地吐着水泡。
“果然一切皆是幻象——”她对织魂营造出的舞鹤神庙废墟深感钦佩,那种控魂之术比起中国异术师单纯制造的“鬼打墙”要高明太多。如燕歌行所说,织魂背后还有师尊,那应该是一位更强大的幻戏师。
池边的路灯又亮起来,灯光映在水上,变成弯弯曲曲的迷幻光斑。
这样的情景才是老济南人最熟悉的,而燕歌行、织魂这惊心动魄的一战,距离普通人的世界太遥远,不让他们知道是最好的了,免得徒增惊骇,影响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悠闲生活。
唐晚抬头,在水面上搜索燕歌行的影子。
不知何时,幻象消失,燕歌行也随之消失,不知何时,停在路边的豪车也悄然地驶离了。
一切,都仿佛并未发生,像冬日晨起的雾,消散于阳光映照下的林梢。
唐晚讲述完了这一段,我立即很肯定地告诉她:“燕歌行并非是故意放过日本幻戏师织魂,而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