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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却想不到,人只有在克服了巨大的死亡恐惧之后,才会想起担当起责任来。大部分人,一旦城破,自己的胆子也吓破了,只肯卑躬屈膝、跪地求饶地做太阳旗下的顺民,早就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这回事。
在济南,无数不肯低头的人被斩首,尸横遍野,无处可葬,这种血淋淋的史实,让人不忍卒读。
唐晚缓慢地抬头,没有看我,而是望向冷藏柜的右上角。那只抽屉上挂着一把突兀的大铜锁,跟其它抽屉明显不同。
我没有放手,而是让自己的掌心更紧地贴近唐晚的手背。
唐晚是拥有“摸骨术”的高手,她指尖上探索到的内容一定是我不知道的。借由她的引导帮助,我期望自己能看到事件的最终核心。
渐渐的,我感觉到一种力量正由她的手背上绽放出来,像种子发芽、嫩芽吐绿一般。那力量分生出很多细小如丝丝缕缕的枝杈,穿入我的掌心,又沿着小臂向上,进入我的身体。
如果她是别人,我会惊骇于这种变化而骤然收手。可是,她是唐晚,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不躲不闪,任由那些力量进入。
很快,当那力量进入我的胸口、脑部时,我感到自己眼前突然一亮,似乎站在了聚光灯亮起的大舞台上。
灯极亮,形成了一个直径十步的光圈,而光圈的边缘,鹅毛大雪,纷纷而落。
“力量……只有他的力量能……消灭……”一个女子沉重而悲愤地响着。
光圈外的世界是晦暗的,我感觉那女子的声音隔得极其遥远,但勉强能分辨出,似乎是桑青红的声音。
我没猜错,桑青红仍在,她在辘轳把街没有诱我入局,又在这里二次布局。
“消灭大敌……真正的大敌……不是日本鬼子,而是……”桑青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是什么?”我在心里问。
嗡的一声,我的掌心传来一阵震荡,震荡中,唐晚的声音颤悠悠地传来:“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真正的大敌是谁?”
我意识到,这种震荡是唐晚发出的一种通讯方式,比口耳相传的“传音入密”更为玄妙。
“你们死,死不足惜……他死,才是最可惜的,如同拿着紫檀屏风去烧火……我需要一个人,替他完成这一战,替他死,留着他的命,去击杀真正的大敌……”桑青红说。
这次,她的意思已经完全表达清楚,与之前的“替身局”的意思一以贯之。
她在找一个替身,而替身的使命就是替另一个人去死,以此来解救她尊崇的那个大英雄。
替身,是逆天改命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中的“重要”角色。但是,谁肯给别人做替身,尤其是实打实地拿自己的命去做替身?
桑青红的局很可怕,也很艰难,因为她执行的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如果我肯给一个人做替身的话,那个人只能是唐晚。
人类唯有在真正的爱情之中,才能说出“我为你去死”这样的话来。一个男人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心甘情愿去死,殉情、殉命、殉身,这是能够流芳百世的动人爱情故事,绝美而凄艳,让后代人反复地传颂,如同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一样。
我心里这样想的时候,掌心又传来震荡,唐晚的声音随之而来:“谢谢你。”
原来,我只要想到,她就能瞬间感受到。
“换了我,也一样。”她又说了六个字。
这一刻,我们心有灵犀,都毫不犹豫地承认,肯成为对方的替身,为对方而死。
这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感受到,而且对对方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我也可以做他的替身为他而死……”桑青红的声音持续响着,“那不能解决问题,他需要一个替身,更需要我……我是他的磨刀石,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也不肯独活……”
我恍然惊悟,意识到桑青红说的,正是爱情中的一个“正确悖论”。
之前,我看清了桑青红的“替身局”之时,对她有所鄙夷,认为她在布局之中存有巨大的私心,要用别人的死来换她朋友的生。现在我懂了,她与她尊崇的那个人,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同生死,共进退,缺一不可。
她处心积虑布局之时,也陷入了这个悖论之中。
就像她刚刚说的,她可以做那个人的替身,但她死,那人失去了磨刀石,锋刃锈蚀,还有何能力去诛杀真正的大敌?
反观我和唐晚,是否也是如此?如果一个人替另一个人去死,苟活下来的那个人,活得还有价值、意义和快乐吗?
第46章 山海敬神一炷香(1)
“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唐晚哀叹。
我为桑青红的执着而感慨,但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又肯为了未知的事情而甘愿赴死?
“这是……国家存亡的大事……”桑青红长啸,“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她引用的是岳武穆的名句,这几句诗曾在战乱年代里激励许多有理想的年轻人投笔从戎,奔向革命圣地。不过,她忘了,现在是美好的和平年代,很多语言、行动已经失去了基础环境。
“抱歉,我们爱莫能助。”唐晚说。
这种回答无可厚非,桑青红布局在先,我们不对她苛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就在唐晚说话的刹那间,我掌心里感受的寒气突然猛烈了十倍,并且寒气之中又出现了巨大的吸力,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空气漩涡,似乎要将我们两个一起吸进去。
“既来之……哪里走?”桑青红厉声呼啸。
我想抬手,但掌心牢牢地贴住唐晚的手背,一动都不能动。
“前辈何必强人所难?”唐晚怒叱。
她的双掌亦被官大娘的天灵盖吸住,几度双臂发力,却始终挣脱不得。
我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凄厉,风声中更有枪炮声、喊杀声此起彼伏地响着。从这些杂乱的声响中可以判断,战斗是发生在一片广袤的旷野之上。
“最终,我们还是没有逃脱桑青红的替身局——”我焦躁起来。
这样的混乱场面持续下去,我和唐晚都会有生命危险。
“前辈,你这样做,于事无补,于你我无益!历史无法更改,天下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生死而逆转轮回!”唐晚大呼。
桑青红没回答,但那吸力却在一层层加强,令我和唐晚无法脱身。
“你怕不怕?”唐晚艰难地转头,深深地凝视我。
“不。”我决绝地回答了一个字。
“好,有你这个回答,就算轮回逆转,我也认了。”唐晚微笑着点头。
轮回是很玄妙的事,而时光倒流、时空倒转则是哲学、宇宙学、物理学上的终极命题。两者一是唯心主义,一是唯物主义,很难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一旦结合,等同于将科学、迷信合二为一,其结果如何,根本无法推测。
此刻,我和唐晚的掌心、手背紧贴着,两个人的心也是紧密相通。这种情况下,就算一起灰飞烟灭,也是彼此最欣喜的结局了。
“铮铮铮铮”四声响,有人在这大厅中的一角奋力拨动了古琴琴弦,声音尖锐高亢,具有裂石穿云般的昂扬气势。只四声,就把我耳边的风声死死地压制住。
“为君奏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一曲远离了江南,直达塞北,词牌名为《定风波》。”有个动听的女人声音悠悠然响起。
桑青红的声音伴随着风声而来,极度凄厉愤懑,而这女人的声音却是与古琴声一起传来,厚重而不失韵味,亢进而不失优雅。两者高下立判,后者硬生生把桑青红比了下去。
“滚出去——不要坏我大事!”桑青红提气发力,音量提高十倍,钻入我的左侧耳鼓,引起一阵阵轰鸣。
后来的女人并不答话,琴音高高低低地释放出来,左手主调,右手辅调,左右相和,阴阳协奏,传入我右耳之中,听来极为惬意。
起初,风声还极力与琴声相抗,但半分钟之后,风声便被牢牢压制住。古琴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变成了一个锚点,最终编织成一张无形的音乐之网,将风声捕杀殆尽。
到了最后,桑青红与风声一起消失,我和唐晚的手也离开了官大娘的天灵盖,撤身后退,获得解放。
“谢谢前辈。”我向声音来处抱拳。
声音是从冷冻柜的右上角传来的,正是起先唐晚目光所望之处。
那女人虽然只说了几句话,我却已经辨认出了她的身份,正是到过老宅的青岛韩氏。
没有人应答,右上角那抽屉也没有动静。再仔细看,抽屉缝里飘出几缕极细的烟雾,在空中笔直地停顿,始终没有随风散去。
“敬神一炷香。”唐晚向着那烟雾深深鞠躬,“谢谢前辈救命之恩。”
我曾从官大娘那里见过这种烟雾奇观,而官大娘点香敬鬼神、看香问吉凶时,也曾说过“敬神一炷香”这句话。
“谢谢前辈救命之恩。”我心悦诚服地跟随唐晚一起鞠躬。
那烟雾忽然一变,像是整整齐齐的琴弦被弹琴者随手抹过一样,弯曲颤动,发出一连串细碎散漫的琴音。接着,烟雾就无声地散了,再也无迹可寻。
“山海敬神一炷香,勘破生死永无伤——青岛韩家,厉害!”唐晚直起身来,望着那烟雾散尽之处,面露钦佩之色。
“原来有高手在场,早知道……早知道我就没必要献丑了。”久未开口的鬼菩萨讪讪地说。
唐晚摇头:“长老,韩家有韩家的厉害,但您在山大那边布局十年创造的‘镜室’,亦是奇术界的一方翘楚之作。”
一提到“镜室”二字,鬼菩萨脸上突然容光焕发,挺直腰杆,连连点头。
我不知桑青红去了何处,只是对她这个人起了可怜之意。
她的身体已经不知葬于何处,只有灵魂孤独地活着,以虚无状态扛起了“逆天改命”的重担,独力拼搏,试图打赢一场不可能赢的战斗。这样一个人,执着近乎疯狂,生死痴心不改,不但值得怜悯,而且值得钦佩。
唐晚走过去,捏着那抽屉上的锁看了看,又放开。
“我来打开它!”鬼菩萨也走过去,从口袋里取出一大串钥匙,选了一把,在锁眼了捅了几下,那锁头便嗒地一声弹开。
抽屉是用来贮存尸体的,刚刚韩氏的声音与烟雾都从里面发出,所以里面一定是空的。
不出我所料,当鬼菩萨拉出抽屉时,里面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除了——”鬼菩萨探手进去,再抽回来,拇指、食指指尖上捏着一撮白色的香灰。
“是香灰。”唐晚低声说,“韩家的‘看香术’是远古不解之秘,一炷香的时间里能够发生很多事,听说只要韩家的人开始点香,这一炷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会被他们全方位掌控,任何人没有胜机。”
关于“看香术”,民间传闻极多,最通行的是以三炷香的高低来推论吉凶的《香谱》。
在济南,最低级的《香谱》为二十四式,普通平民百姓烧香礼拜后,就能够大致了解自己的愿望能不能达成。最常见的香型中,“泰山香”寓意为“泰山镇宅,辟邪无忧”,“平安香”寓意为“出入平安,顺顺利利”,而“元宝香”则寓意为“八方进财,元宝盈仓”。烧香祈福是济南人家家户户都会做的一件事,同理,每家每户都会在佛座前摆放一份《香谱》,随时查问,虔诚无比。
据我所知,到了官大娘之流的走阴阳者,他们所用的《香谱》至少为一百单八式,每个香型对应生活中的一个细节,所以可以精确地预测未来,给问卜者指明方向。
青岛韩氏的“看香术”已经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超级奇术,不但可以占卜吉凶,更能摧城拔寨,破他人的阵势,定他人的生死。这一点,我已经从刚刚古琴击退桑青红一战中领教过了。
唐晚一直皱着眉,直到我走过去,才自言自语地说:“青岛韩家早布局于此了吗?这一局,究竟是桑青红的局,还是韩家的局?我们身在局中,难道一直在扮演高手过招时指尖拈着的棋子吗?这可真是不妙,不妙,不妙……”
我向抽屉里看,香灰呈直线排列,共有七小堆,每一堆的直径为半寸。
从香灰的总量来看,每一小堆正好是一枚塔香燃尽后的体积。
也就是说,当我和唐晚被桑青红的替身局所困时,青岛韩氏预先埋伏在这里的七枚塔香开始自燃,而那位美到极致的韩姓女人便以烟雾为琴弦,一曲《定风波》杀退了狂风大作的桑青红。
一切,如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