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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钱的问题。”李景珑说,“你长史我现在有的是钱,把老板请回家给你天天做拉面吃也够了,是怕你……”
“怕我什么?”鸿俊说,“你别小看我。”
“好好好。”李景珑说,“你吃个够。”
这家面摊乃是长安赫赫有名的五十年老店,专做卤鹅排面,宽面熟后海碗排开,专挑养五十六天的仔鹅,挂炉卤就,一天只出十只。
卤汁一年一换,平日只加高汤,出锅的鹅肉香嫩无比,鹅肉以快刀斩条,再捎小半个鹅翅,卤水一浇,香气扑鼻,宽面劲道雪白,鹅肉金黄香嫩,鸿俊连吃两大碗。
一个时辰后,两人刚进大理寺后的地下停尸间,还未坚持到走出五步,鸿俊就吐了。
李景珑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鸿俊:“……”
李景珑让仵作赶紧去打水给鸿俊漱口,鸿俊对着个坛子,吐得天昏地暗,李景珑说:“让你别吃太饱你不听,让你别跟进来你又不干,看吧?”
鸿俊连忙摆手,李景珑推他出外头等去,鸿俊说:“我再吐、吐一会儿就好。”
李景珑便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持一块香料,捂在鸿俊鼻前,揽着他一路往前走。
鸿俊一见那停尸房内场面简直触目惊心,包括昨夜莫日根去查的无头尸,以及被大夫放血死了的病人,非正常死亡者都被送到此地,由仵作验明死因后方可着家属领回家去。
李景珑让鸿俊站直,要捂他眼睛,鸿俊却摆手示意不用,李景珑便改以左手绕过他脖颈,用香料捂着他口鼻,另一手揭开血迹斑斑的麻布,现出尸体。
胡人尸体被斩得乱七八糟,血液早已流干。
“利器所伤。”李景珑说。
鸿俊:“唔。”
鸿俊稍微好了些,来长安的路上不是没见过死人,就是被尸气一冲才吐了出来,当即示意自己可以。
李景珑便挨个揭开麻布,依次看过,说:“都是被兵器斩死的,不是妖怪。”
鸿俊皱眉看了一会儿,李景珑看到其中一个,说:“这是自杀的,伤口平滑,角度刁钻,直插心脏……”说着抓起尸体的手,拗了个姿势,恰好就是自刺心脏一刀的动作。
“不是妖怪。”李景珑说,继而前去检查下一个。
鸿俊看着那尸体,端详他的表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别碰。”李景珑说,“你没戴手套。”
鸿俊凑近了些认真端详,李景珑问:“想做什么?”说着便将手套摘下来,递了一只给鸿俊,丝绸手套上还带着他手掌的温度。
鸿俊戴上,埋头抚摸那尸体的脸颊,死了一天一夜,尸体已变得十分僵硬,鸿俊说:“你看?”
他把那尸体的头搬过来些许,翻开尸体的眼皮,映入李景珑眼帘的,是一张睁着双眼,恐惧到极致的脸。
这表情,鸿俊昨夜刚见过,正是秦伍冲进驱魔司时,那扭曲而狰狞的五官。
李景珑眉头深锁,沉吟片刻,说:“他看见了非常恐怖的东西。”
鸿俊说:“我追飞獒进长安的缘由,就是因为在城外,睡觉时听见尖叫,再追出来,看见了被咬死的尸体……”
“表情一样?”李景珑说。
若非鸿俊有此一说,李景珑险些就要错过了,他转身退回,与鸿俊一起注视那尸体面容。但凡人之将死,是安详辞世,还是心有不甘,死前一刹那,表情都会或多或少地凝固在脸上,李景珑虽知道这个道理,但极少见到被妖怪咬死之人,是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既然是自杀的。”鸿俊说,“死前不应该这么惊恐吧。”
“会惊恐,但应当是另一种惊恐。”李景珑说,“咱们继续看。”
鸿俊将那人眼皮合上,低声念了句:“往极乐去,不堕地狱。”的超度之语,转身跟随李景珑,查过所有的尸体,出得大理寺来,
“去现场。”李景珑开始思考,在大理寺借了匹马,出门外时,恰巧见胡升在与黄庸谈话,见他牵了马过来,胡升便深吸一口气,朝李景珑道:“秦伍,你记得不?”
“已经知道了。”李景珑神色如常说。
黄庸震惊道:“李长史从何得知?”
“不动明王告诉我的。”李景珑客客气气一点头,答道。
胡升道:“景珑,你看能在陛下、杨相面前为他面前求个情不?”
李景珑当着两人的面翻身上马,说道:“一念之举,终归自己承受。鸿俊,走。”
鸿俊上去,依旧骑李景珑后面,李景珑一抖缰绳,纵马驰骋,离开大理寺。
路上鸿俊不敢多说,到得郑家门外时,李景珑想了想,还是下马去,举步入内。杨国忠的管家、龙武军副统领文效以及大理寺官员,刑部官员都在现场,众人见李景珑来了,知道他最近正是天子面前红人,便朝他点点头。
那场面极其惨烈,厅中尽是鲜血,还有血迹拖向门外,看得出临死之人逃离时的绝望与痛苦。
“这道血迹是郑文斌的老母。”文效说,“年近七十,小伍先是正面捅了她一刀,再从背后追上,结果了她。”
李景珑说道:“就怕军中弟兄不知此中内情,忍不住为小伍伸冤。”
文效叹了口气,将李景珑送出来,发生这等事,龙武军自胡升以下,都要被追责,谁也不好过。
“杨家所积民怨至顶点。”文效说,“神武军、羽林军,都曾冲撞过他们,该打的都被打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六军人心浮动,外加克扣军饷,早已不服,就怕有人要借题发挥,压不住。”
李景珑正要说话时,忽觉鸿俊还站在那厅内,便道:“鸿俊?!”
鸿俊静静站着,感觉到昨夜厅中一家老小临死前的戾气,怨气几乎无法消散,他喃喃念诵几句超度咒文,却没有用,背后突然伸来一手,却是李景珑抓着他的手腕,带他离开,让他不要再看了。
“这血里有一股好重的戾气。”鸿俊说道。
李景珑骑马带鸿俊转过长街,侧头道:“鸿俊,你答应我。”
“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何事,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时,都先想想你长史我。”李景珑一字一句道,“一念之差,酿成如斯惨祸,痛苦的不仅仅只有你。”
“不会的。”鸿俊答道,“我不是他。”
“你是好孩子。”李景珑随口道,“但驱魔师的力量本来就远超凡人,斩妖除魔间,常常不被凡夫俗子理解。”
鸿俊心想那倒是,但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像秦伍一样,丧失理智,做下屠人满门之事。
第三处是那杀妻案的现场,同样鲜血溅满四壁,那景象简直惨不忍睹,尤其一张榻已被鲜血浸满,墙上更带着血手印。鸿俊今天感觉到的戾气,简直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多,令他心情沉重,十分不舒服。
李景珑让他出去,仔细检查房间,鸿俊却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块东西,问:“这是什么?”
一片黑黝黝的半月形铁片。
李景珑答道:“铁匠家中,想必是甲胄一类。”
鸿俊拿着那铁片,手指抚过锋锐边缘,李景珑问:“怎么?你觉得这东西有问题?”
鸿俊眯起眼,拿着那铁片在阳光下端详。
“收起来。”李景珑说,“回去再仔细看。”
下一处,则是出了城,往平河梁去。平河梁乃是一片大草原,抵达之时已近黄昏,鸿俊伸了个懒腰,与李景珑走过横亘草原的官道,检查现场。
“他们在这儿扎营。”李景珑找到篝火余烬,说,“预备第二天赶路进长安。”
“货物都在么?”鸿俊问。
李景珑眼中带着笑意,一瞥鸿俊,说:“都在,不是谋财害命。你越来越像个驱魔师了。”
鸿俊:“我只是想问问看有没有剩下的货物,找点干粮……”
李景珑:“……”
“那人先是捅死一个。”李景珑指着一处血迹,说,“死者在这,再把另一个人抹了喉咙,死在……这儿。”他又转向另一处。
“这人很壮。”鸿俊说,“尸体快和裘永思差不多高大了。”
“唔。”李景珑说,“应当是商队的保镖,所以他先捅死的人,同样也是两名保镖,接下来,杀手无寸铁的商人,就像宰羔羊一般。”
“他死在哪儿?”鸿俊问。
现场已被破坏了,李景珑无法根据血迹判断,鸿俊绕了几圈,突然说:“长史,你来看!”
鸿俊站在一块大石头后,这儿同样有着血迹,说:“有一个人,躲在这儿。”
李景珑沉吟片刻,说:“可是附近没有血了,不像是生还者,你看草丛没有倒,附近也没有足迹,不像逃跑的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鸿俊明白了李景珑的推断,若是躲藏的商人,想必被发现后,会被拖出石头,就地斩杀,势必会留下痕迹。也就是说——
“躲在石头后的,正是那名突然杀人的刽子手,最后自杀的保镖。”李景珑搭着鸿俊的肩膀,与他一同蹲在石头后,朝案发现场望去,说,“他在看什么?”
鸿俊忙起身,奔到染满紫黑血迹的篝火附近,转头四处查看。
李景珑皱眉思考,慢慢走来,鸿俊转身,先看李景珑,再看地上,两人一同望去,只见草甸上有一行极其不明显的倒伏路径。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沿着倒伏路径,走向草甸边缘,那里是一片树林,地上有折断的树枝。两人一同抬头看,李景珑说:“人也好,妖怪也好,在那一天夜里藏身树上,观察着他们。”
没有离开痕迹,只有从树上抵达篝火附近的极淡踪迹。
“飞过来的?”李景珑说。
鸿俊答道:“有可能。”
李景珑:“什么妖怪会飞?”
鸿俊:“许多妖怪都会飞吧,数到明儿早上都数不完呢。”
李景珑只得作罢。
地底寻踪
这时夜幕降临; 李景珑提议:“在这儿等等看。”于是生起篝火; 翻出些干粮给鸿俊吃,鸿俊一天都没胃口,蔫蔫的; 喝了点溪水便径自躺下。
“辛苦了。”李景珑说; “这案子初步认为确实有妖; 完了再带你们好好玩一场。”
鸿俊躺在草甸上; 侧头看李景珑; 问:“我下山来长安的路上,每天都是这么睡的,习惯了。不过;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景珑若有所思道:“一个保镖,突然杀了商队所有人; 就在即将抵达长安前的最后一天,最后居然还自杀了; 你不觉得这很不合理么?”
鸿俊“嗯”了声,说:“但妖怪没有亲自下手杀人; 他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李景珑答道:“也许这就是关键线索所在。”
鸿俊冥思苦想,这下他想不通了; 李景珑却说:“回去与他们商量后,也许会有更清晰的结论。想点高兴的; 你喜欢去哪儿玩?”
“我不去平康里啦。”鸿俊随口道。
“上次拦着你; 觉得没意思了?”李景珑淡淡道。
鸿俊不知道为什么; 突然想起鲤鱼妖昨天说的话。跟着李景珑; 他既懂吃,又懂玩,每天都有好多新鲜事儿,一直这样,仿佛人生都随之快活起来了。
李景珑:“?”
鸿俊突然指着秋季夜空的繁星,说:“长史,你看星星,多好看。”
李景珑“嗯”了声,索性也躺了下来,两人一同看着星辰。
“我不喜欢秦伍。”李景珑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吃醋了?”
鸿俊被这么一问,心脏突然无来由地猛烈地跳了起来,尴尬道:“没……有!”
“你看我担心他。”李景珑一本正经道,“心里就不是滋味对罢?”
鸿俊马上转身,侧躺着,不应声了。
李景珑又说:“我与他曾是好友,只不忍心看他落到如今地步……”说着又眼望星空,出神地说:“虽与你相识不到一月,可你言谈举止,显然出自仙家。为人处世,更清澈无比,又岂是凡尘中人可比?”
鸿俊听到李景珑这么夸自己,顿时心花怒放,又转过身来,看着他,说:“是吗?你夸得我好高兴!”
李景珑乐道:“就当我是哄你罢。”
鸿俊有点困了,迷迷糊糊道:“有时候我看杜韩青、看小伍,就忍不住在想,我要不是在曜……在我那个家里长大。也许比起他们来说,我会做得更不如吧。所以我占的便宜,也只是投胎投得好而已。”
“那倒不至于。”李景珑说,“每个人都有其本性,有些人哪怕一生潦倒落魄,也不屑去做许多事。那天你说,你喜欢长史……”
鸿俊“嗯”了声,眼皮沉重,倦意袭来,便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