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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中。
一看到张衣的骨灰坛,张恒礼就哭出了声。他站在那儿,颤抖地摸着骨灰坛,眼泪鼻涕都滴在那桌子上了。
“她死得那么突然,我也不知道她想被埋在哪儿。”我说。
这四年,我爸妈催过我,说入土为安,人死了得入土。可是张衣那晚在长凳子上跟我说,整个世界没有一处能让她安魂入梦。
她这一生,有太多遗憾,没有双亲可以孝敬、没有事业可以攀登、没有爱情可以倚靠,死了都不知道该被葬在哪儿,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我一直知道,她想去的地方,是张恒礼想让她去的地方。
“那……那个爱尔兰人,不是,那个爱尔兰国籍的……的中国人,她的那个男朋友,他也不知道吗?”他哭得一抽一抽的,问我。
“那个男人没有资格。他不够爱张衣。张衣的去处,谁爱她谁决定。”
“那你为什么不决定啊?四年了都!”
“你没有什么建议吗?”
“我的建议就是你决定啊!”他说,“谁会比你更了解她?”
我盯着他的腰点了头,张衣的肾脏就在那里,她留下了一点生命的痕迹,留下了一个此生相伴的奇迹。
12月17日,易续接我吃晚饭,林木森给他介绍的那家餐馆排了很长的队,我们决定就在旁边的咖啡馆解决了。吃完套餐服务员问还要不要喝点什么,我点了两杯卡布奇诺。
“你想好张衣的去处了吗?”易续突然问我。
我摇头。看了好几块墓地,不是觉得太吵就是觉得太偏,不是觉得太普通就是怕张衣觉得太陌生,哪哪儿都觉得配不上她。
“这么难吗?”
“那你妈呢?”我问他。
“我不是也在犯难吗?所以你先解决张衣,我万一能从你那儿获得一点灵感呢?”
“哎呦喂!”我感叹道:“居然有这么一天啊!你要倚我去找到一个答案!”
“你别高兴得太早!”他笑笑说:“我帮你找到了思路,就是不知道你想不想跟着我的思路去找答案!”
“说说!”
他递过一个卡片说:“礼物。”
我惊喜地打开,上面写了一个地址:岳阳市华容县集成垸
我的家乡。
张衣的家乡。
我们的家乡。
我的脑中至少空了十秒,才反应过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猜!”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啊!张衣说的?更不可能!张衣比我更敏感,张恒礼都不知道!”
他拨弄了一下我额前的碎发,说:“我第一次见到张衣,她说98年一场洪水把你们家乡淹了。我们第一次接吻,湘菜川菜那一次,你说你是地道的湖南人。也就是说你的家乡很可能在长江流域的湖南北部。我们约定我不问你家乡你不问我爸爸的那天,你说你的家乡发生过生命中最坏的一件事情。洪水导致的悲剧不外乎两种失去生命,摧毁家园。那年雅安地震我问你有没有亲人死于自然灾害,你说没有。那就是失去了家园。你跟张衣的脾性,如果伤害不是永久的,不会玩这种矫情,所以,家园被摧毁了,并且到今天都没被重建。98年洪水退后,政府做的一些灾后工作包括加高加固堤防、建分蓄洪区、建防洪水库、加强长江上中游的水土保持、提高防洪现代化技术等,还有一项,应该就是你们98年那次家乡被摧毁变成永久失去的原因:平垸行洪,退田还湖,移民建镇。我在阅读关于洞庭湖平垸行洪的有关材料时,看到了一个叫集成垸的地方。我突然想起普通话比全长沙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要好的张衣,平时说话字正腔圆,可是有次公司准备开发一个项目,让她搜集了集成电路芯片的资料,开会时做可行性报告时:“集成”这两个字用一个很奇怪的音就带过去了,没有人听得懂。我以为她是因为紧张,后来发现只有这一个词不是标准的普通话,也不是长沙话,也就是说,是你们的家乡话。”
我用家乡话说了一遍“集成”。
“对。”他点头说,“当我看到‘集成垸’这三个字,也立刻明白了她只有这一个词死活用普通话说不好的原因。”
“当初为了张恒礼,我跟张衣培养了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也要说普通话的习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突然换一种语言交流,很尴尬,但是我们也克服了,为了不让张恒礼觉得被排斥。只有谈论‘集成’的时候……呵,你看,我也有这毛病。”
“这个词在平时生活中用普通话聊天几乎用不到,所以你们说成这样,是惯性。”
我举起卡片:“这是……”
他握住我的手,问,“你想送张衣回去吗?”
我愣了半响:“落叶归根是我自己的想法,张衣跟我不一样。”
“可是你的选择就是张恒礼的选择,张恒礼的选择就是她的选择。你们俩的想法是一样的,张恒礼不就是你们之间的这个等号吗?”他说。
我思量着,易续说的有一些道理。可是张衣说过别让我回去,她说过亲眼见到了会更伤,我亲眼见到她从楼顶跳下去、见到她流在地上的那摊血、见到她僵硬的身体进了火炉、见到她出来的时候成了灰……这些画面我永远永远无法从脑海里抹去!
我摇着头,胆怯了。
我真的,不敢回。
服务员把一杯卡布奇诺送到我眼前,我突然看到一片在灰色天空里的白色的云,是在我梦境中出现了好多次的那片云!
在一次梦里,我发现那是家乡的云!是“集成垸“的云!是我在那个梦里想拍下来,寄给易续的那片云!
我回国后只要一进咖啡店,就点卡布奇诺。不是因为它牛奶占了50%的分量,够甜或者不够让我晚上睡不着觉,更不是莫名其妙地从汉堡回到长沙就对它有了好感。我喜欢的是它上面的那层泡沫!
grace说,那是地狱的模样。对我,却是想念的模样!
是因为对易续的牵挂持续不算,才做了那些像连续剧一般的梦!
这片“集成垸”的云,是因为易续才不断在我的梦里出现的。上一次把易续和家乡联系在一起,还是大一下学期的那个春天,在钟沛的宿舍。那首诗、那副拼图、那副画,易续说,那是误会。
那不是误会,那是爱的关联!
是我潜意识中将爱的易续和爱的家乡,互相投射到了对方身上!
从前,我跟他是由家乡关联起来的。现在,他跟家乡的关联把我从梦中拉到现实中来了。
我没有勇气回去,可是我必须回去,为了张衣!
缺少勇气有什么关系?易续就是我最大的勇气!
这一次,我和家乡的关联由他来成全!
“你陪我回去吧!”我说。
是啊,就算不是为了张衣,我也想你陪我回去看一看!
我给张恒礼打电话,告诉他我要送张衣回家乡,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送。
一个小时后他到易续家,紧紧地抱着张衣的骨灰坛,站在那儿半小时,他一定在心里跟张衣说了很多话。
“我不去了。”他说,“不忍心看。”
这个世界每天发生那么多的生离死别,我们就像几粒微小的尘土,我们的生与死、喜乐与痛苦,对大世界而言,不值一提。
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锥刺的是心肺,疼痛的是血肉。
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抱住了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最珍惜的朋友。
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啊,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给过对方拥抱。
“张恒礼,那一年冬天,你哆哆嗦嗦地敲开我爸爸办公室的门,是我生命里最幸运的时刻你把自己和张衣都带给了我。”
落叶归根
第二天早上七点,易续开车来我家接我。我爸妈送我下楼,他们说,今天回去,蛮有意义。
我把张衣的骨灰坛抱在怀里。
张衣,你的一生如流星般璀璨又短暂。今天,我们带你回家。
车开到长江边,我抱着张衣的骨灰走出去。我在大堤上,凝望久别的对岸、久别的家乡。
洪水,以那样残酷的方式,夺去了一万“集成人”的家乡。人们说“人挪活树挪死”,不对,人自己挪自己那是活,被强制性挪动,失去了根,会像树一样死亡。所以那场洪水,终究还是带走了我心疼了好多年的女孩。
我念着家乡的那首民谣:
出门一步看,满天满地油菜黄;
出门两步看,芝麻枣子棉花杆;
出门十步看,蒌蒿细芦苇长,百步就是大长江;
孩子啊,
外头要是有苦难,回头看看集成垸!
我挚爱的家乡啊,你的孩子在长沙眺望过你,跟你说过话,给你磕过头,你还记得吗?
12年10月8日,在我家的楼顶,我双手合十,朝着北边极目远眺,心里念着:“我有苦难我有苦难,你要保易续平安保易续平安!”
两个月后的12月8日,在张衣跳下去的楼顶,我跪向家乡的方向大声喊着:“张衣有难张衣有难!”我把头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她是你的孩子,保佑她不死保佑她不死保佑她不死……“
长江:
易续,
这是长江,对面就是我和张衣的家乡,叫集成垸,我们有时候也叫它集成。知道吗集成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是整个湖南唯一一块位于长江以北的土地。整个湖南省都在长江以南吗?不是的,因为集成垸在长江之北!
我出生在对岸,九六年的夏天,我家搬到了长沙,从那以后就再没回来过。九八年的夏天,一场洪水摧垮了它。我在电视里看到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洪水和一张又一张哭泣的面孔!我看到的时候只有水了,更多的乡亲亲历了那一刻,张衣当时就站这条大堤上,撕心裂肺,绝望地看着父母被洪水吞没、看着我们的家乡变成土黄的汪洋……
我说爸爸这不是集成,我只看到水!爸爸说集成在水的下面。我问爸爸那以后还有没有集成?爸爸说有,重建家园就有。我说,哦,重建家园!可是有天爸爸回来说,哎,集成没了。我说重建家园就可以了!那天我才知道国务院下达了“平垸行洪,移民搬迁”的指示,我的乡亲将作为移民安置在周边乡镇。家园重建,但在他处。
那一刻啊,就像一幅很美很美的画,一点一点如尘土般剥落,散成在空中游荡的微粒,随着风飘到窗外。我眼睁睁看着那些细小的微粒带走我的画,束手无策!
我告诉过你没跟张衣重逢前,我也向人述说过我的家乡,可是有的东西对你而言珍贵得如同生命,但对方若不是对的人,它就沦落为虚伪矫情或耳边的一阵风。于是我开始默默地怀念它。如果人生是一首曲子,那是我不再哼唱的前奏;如果人生是一本书,我将前几章撕掉藏在了别的地方,不再翻阅;如果人生是一所房子,我锁起了一个角落,不欢迎人进入。当那些怀念一点一点沉淀在心底,沉淀出了重量,那场苦难就像一次真实彻底的死亡只身受不目睹!直到张衣出现,她让我活过来。
张衣和我,真的是亲人,我俩有两重亲友亲、乡亲。
易续,这江对面就是我的家乡!尽管现在能看到的,不是记忆中的岸,也不是那样的堤,堤后面更不是那样大片的树,可是没错,那就是集成垸,我认识它!虽然离开它的时间远比在那生活的时间要长,但我记得它!记得与忘却之间不能用时间的长短来换算,不是(+1)+(1)=0更不是(+1)+(2)=1。就像不管多少年,你的妈妈和张衣仍旧会清晰地活在我们的脑海里生命里沧海桑田!
沙滩:
易续,
这里曾经有沙滩。这里本来是那副拼图上的模样!
可是没了!
没有沙滩了!只有这样夹杂了沙的泥土,灰色、硬绑绑、不再是白色柔软能跳出小水坑的沙滩!
那时的集成,春天秋天和冬天,在这长江边有大片的沙滩,细如面白如雪,安静躺在绵延的长江水边。那片沙滩是我童年的嘉年华,它夏初消失夏末回来,陪我很长很长时间。
在那个嘉年华里,有我最钟爱的游戏:在沙滩上站定一个地方,然后跳,不停地跳,慢慢地白色的沙颜色渐深,粘在一起,变成灰色,再接着跳,就有水渗出来,最后变成一个小水坑。小水坑带给我的成就感就像超人拯救了地球一样!某次期末考试前,我跑到这里,一连跳出200个小水坑,后来考试语数奇迹般得了双百。我决定以后每次考试都来跳小水坑,有几门课就跳几百个,以弥补我娘觉得我不够漂亮的遗憾。
那是次意外的收获。为了证明那真的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