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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抵死不从。
小姑娘想替他擦身,他企图咬舌自尽。
阿嫣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备受煎熬的还债生涯。
臭和尚毛病一大堆。
吃素就不说了,口味淡,吃不下寨子里虬髯大汉做的饭菜,阿嫣只好按照师门的标准,每天帮他准备三餐。
他每日有雷打不动的打坐念经时辰,现在他没法打坐,也没法读佛经,便要阿嫣朗读给他听,今天《清心经》,明天《金刚经》,后天恨不得把西游记都给他读上几遍。
他有洁癖,现在不能闭关,自然需要日日洗漱,阿嫣倒是不介意帮他擦身,可他非叫她闭着眼睛帮他擦,不准看。
阿嫣气结,指着他骂:“秃驴,你以为你有什么好看的?横竖两条胳膊三条腿,姐姐见过的少吗?”
明慈只是红着脸,不说话。
最后,阿嫣还是忍了下来,用黑色的布带遮住眼睛,反正以她的能力,遮不遮眼睛,都能看得清……起初,偶尔气不过,便在他大腿上捏一把,听他倒吸一口凉气。后来,她发现这不划算……因为他腿上淤青了,还是得她帮他上药,当然,蒙着眼睛上药。
阿嫣烦他,每天早上默念一百零一遍,老天爷开眼,佛祖开眼,菩萨开眼,赶紧的让他好起来。
于是,除了塑颜美容的灵丹,阿嫣也给他找重塑修为的仙药。
明慈对此倒是无甚所谓。
千年修为毁于一旦,换作其他人,不疯也得气到内伤,可他不在意,就像当年他的金身被毁,他也只说了两个字,无妨。
过了十年,在阿嫣的不懈努力下,她的脸已经基本能看了,她高兴的很,神采飞扬,问明慈:“和尚,你什么时候能动弹下?”
明慈一怔,答道:“眼睛和嘴能动。”
阿嫣不耐烦道:“我知道,我是问别的,什么时候能动?”
明慈便没声气了,脸色慢慢泛起红色。
阿嫣瞪他:“秃驴,你乱想什么?我知道你别的地方也能动……”瞥他双腿间一眼,嗤笑一声:“放心,我不图你的宝贝。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起来?我传功给你。”
明慈道:“再过几年。”
阿嫣只好接着等下去。
这几年,寨里的人对明慈的称呼,从‘那个瘫子’、‘那个废人’,变成‘大王瞧上的男人’,再变成‘大王的男宠’……直到如今,已经变成‘小相公’。
阿嫣纠正了他们几次,可他们私下还是乱叫,她便不管了。
这几年,她忙着恢复容颜,大多时间用来对着镜子梳妆,对着镜子心疼自己的脸,渐渐的,竟然对脸生出几分相惜之情,越来越爱不释手。
每天除了照顾明慈,就是坐在镜子前,和自己的脸培养感情。
年岁渐长,越发偏执。
寨里的人当面也叫明慈‘小相公’。
他听见了,他嘴巴能动,能说话,可他从没说什么。
又过了十年,阿嫣收到一封小蝶的亲笔信。
信中说,当年仙冥界和桃源开战,众神之巅已经查明真相,的确是天狐族理亏在先,又说帝宫已经派来天兵天将,欲捉拿当初重伤仙冥界太子,导致太子煜渡劫而去,尸骨无存的女将。
阿嫣不在,母亲只得替她顶罪。
舅舅和帝宫交涉,帝宫表示,只有阿嫣来交换,才能放母亲自由。
信鸟是阿嫣自小养的,知道怎么在茫茫三界找到她。
阿嫣看着那封信,读了两遍,烧了。
她一夜未睡,坐在房里看着镜子发呆,次日一早,天未亮,她翻箱倒柜,找出来当初从桃源偷走的东西,藏在袖子里,然后去小厨房,做早饭。
这一顿饭,做了足有两个时辰。
天都大亮了,阿嫣才从厨房出来,脸色苍白,难掩倦色,端着一碗粥,走进明慈房里,这次倒是很温柔,喂他吃的时候,还替他把粥吹凉了。
明慈的脸又有点红。
吃完,阿嫣把袖子里小小的玉盒拿出来,放在他的枕边。
明慈一愣,脱口道:“这是——”
阿嫣平静道:“锁魂珠,还给你。”
明慈怔怔道:“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阿嫣嗤了声:“偷的呗,反正还给你了。”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喃喃道:“我谁也不欠……还完你的债,除了我的脸,我谁都不欠了。”深吸一口气,转身道:“和尚,我要走了。”
明慈下意识问道:“去哪里?”
阿嫣笑了笑,没答话。
沉默了好一会,明慈微红的脸忽然变得苍白,眸中掠过几许惊惧之色,紧紧盯住她,冷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阿嫣不语。
他又问:“你给我吃了什么!”这次语气已经很重。
阿嫣皱了皱眉,轻描淡写道:“一碗粥,你没长眼睛吗?”
“粥里,粥里……”
阿嫣笑了一声,看他一眼,摇摇头:“真是个傻和尚,下次可记住教训啦?女人喂给你吃东西,别乱吃……七百多年狐妖的内丹,我的修为,还给你了,虽然比你少了几年……好歹我伺候了你二十年,你有多麻烦,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两清了。”
她转身便走,刚打开门,天光透进来,身后响起‘咚’的一声闷响。
回头,见是那人挣扎着翻身,摔到了地上,起不来。
她没去扶他,转过头。
明慈咬牙道:“你去哪里?”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想往前爬,想够到她,可是……徒劳无用。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只能听着她说出那两个几乎要了他命的字。
她说:“送死。”
89、青媚狐(十…十一)
桃源。
小蝶坐在灯下; 心不在焉地绣一只香囊,不小心针扎到了手指; 一阵细微的疼痛。她低头,吮去指尖沁出的血珠; 微微叹息一声,望着打开的窗户出神。
已经七天了。
……母亲还没回来。
那天早上; 玉娘离家前; 脸色苍白,神情极为凝重; 握紧她的手,一遍遍严肃地嘱咐她:“小蝶,以后;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你看到什么; 听到什么,你都不能叫你姐姐回来; 听清楚了吗?”
她茫然的问:“娘; 为什么?”
玉娘摇摇头; 只对她道:“你答应娘,千万不能找你姐姐!”
母亲紧紧握住她的手; 握得她的手指生疼。
最终; 她点了点头。
玉娘松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决然转身离去。
那以后……七天了。
小蝶又叹了口气,心中忐忑; 将绣绷放到一边,捧着脸发呆。
突然,门口有名侍女唤她的名字,说是舅舅叫她过去。
小蝶整理了一下妆容,随着那位侍女进宫,还未走近殿门,便听到舅舅的训斥声,她怔了怔,顿住脚步,远远望着殿中相持不下的两人。
大长老目光震怒,瞪着容色冷淡的男子:“你竟敢如此忤逆我?……华容,这么多年以来,义父是怎样待你的?”
华容看着他,平静道:“义父待我,养恩重于天。”停了片刻,又道:“可义父所求之事,请恕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阿嫣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络她。”
大长老冷笑:“当真如此?”
华容颔首,语气无波无澜:“当真。”
大长老看见殿门前的小蝶,皱了皱眉,挥手:“你先下去。”
华容低头行礼,缓缓退到门口,与小蝶擦肩而过的瞬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说了句:“……记住你娘的话。”
小蝶愣了愣,转身看他,却见他已经走远了。
大长老对她招了招手,道:“小蝶,过来。”
小蝶怯怯上前,叫了一声:“舅舅。”
大长老微笑,慈祥地拍拍她的手,忽然又皱紧眉,显得十分苦恼,叹气道:“你娘已经许久不回家了,对吗?”
小蝶眸色一暗,无声地点了点头,咬住嘴唇。
大长老盯住她的眼睛:“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小蝶摇头。
大长老走了几步,回过头,苦笑道:“小蝶,仙冥界的圣物锁魂珠……是你姐姐偷走的。”
小蝶大惊,蓦地抬眸:“不可能!”
大长老长叹:“我也不愿相信。可众神之巅的帝宫来使,便是这么说的。”
小蝶连连摇头,飞快的道:“舅舅,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帝宫来使在哪里?我去与他说,姐姐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大长老的语气更为苦涩:“来不及了。你娘……”他犹豫很久,不再往下说。
小蝶急了,追问道:“娘怎么了?舅舅,你快跟我说啊!”
大长老低头不语,半晌,他又看向小蝶,沉痛道:“玉娘怕帝宫会下三界诛杀令——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小蝶攥紧了手,脸色发白:“不知……”
大长老又叹了一声,一字字清晰道:“三界不容,神佛共诛。阿嫣闯了大祸啊!”
小蝶眼里涌起水雾,又惊又怕:“那、那娘她——”
大长老背过身,淡淡道:“玉娘背着我,独自去见帝宫的人,妄图替阿嫣顶罪,但很快被人识破,如今她被帝宫来使扣下了——他们说,只有拿你姐姐来换,才会放了玉娘,不然……”
小蝶身子一颤,慌张道:“不然……怎么样?”
大长老闭上眼睛:“女债母偿。”
小蝶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架子才站稳。
大长老走了过来,握住她的肩膀,沉声道:“小蝶,舅舅和你一样,不信你姐姐会盗取锁魂珠,为今之计,唯有将阿嫣找回来,亲自和帝宫的人解释清楚,才能解开这一场误会。”
小蝶方寸大乱,想起母亲交代的话,又不知如何是好,便低着头,不说话。
大长老继续道:“天帝垂怜众生,岂是不讲道理的昏君?只要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面对帝宫来使解释一遍,事情便能圆满解决……可这得阿嫣亲自出面。”
小蝶依然不语。
大长老探究地看着她,过了一小会,唇角浮起一丝微不可觉的笑,很快又隐去,神色还是那般慈爱:“小蝶,舅舅老了……过几年,华容便会接任族中大长老之位。他也不小了,早该成家,以后他身上的担子重,需要一个贤内助从旁辅佐,阿嫣是爱玩爱闹的性子,怕是安定不下来……舅舅自小看着你们长大,你最是善解人意,如果你能和华容一起——”
小蝶呼吸一滞,手指捏住衣角。
大长老也不逼她,静静地站了许久,才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用。锁魂珠的事情不能妥善解决,便如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斩落……仙冥界迟早卷土重来,绝不肯罢休,到时我桃源还是逃不过生灵涂炭的厄运。”
冗长的沉默。
大长老耐心地等待。
终于,小蝶垂眸盯住脚尖,轻轻的,缓缓的,说出几个字:“我试试。”
阿嫣归来的那天,晴空艳阳,正是好天气。
所有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刚进桃源山的入口,前后左右的退路便被封死了,四个方向各有一名天狐族的高手严阵以待,四周隐匿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肯定更多,只是她不知道——修为给了别人,她也就没有了眼光四方耳听八方的实力。
阿嫣笑了一声,站定。
前面,大长老一行人缓缓走了过来,最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脸色发白,神情慌张的小蝶。
没看到华容,她松了口气。
总算舅舅还有几分良心,定是派人把他看住了。
阿嫣看着他们,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开口问道:“小蝶的那封信,里面到底有几句是真话?”
小蝶猛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阿嫣脸上,便如着了火,立刻移开。
阿嫣不看她,只盯着站在众人前方的黑袍男子。
大长老沉默地望着她,眼神竟然带着几分痛惜,过了很久,答非所问:“阿嫣,舅舅曾经拿你当亲女儿看。”
阿嫣蹙眉,性子里不耐烦的一面又冒出了头,冷笑道:“已经到了这时候,你觉得有意思吗?……算了,你不说,我来说。”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道:“帝宫来人是真的,但来的不是天兵天将,只是前来交涉的文官。你把一切推到我头上,说是我盗取了锁魂珠,引起仙冥界和天狐族之战祸,让我出来替你顶罪。娘没有去帝宫,而是在你手上,为了骗我脑子不好使的傻妹妹把我叫回来,你把娘关了起来——舅舅,我说对了多少?”
大长老依旧沉默,突然,他唇角动了动,露出一丝笑意,叹道:“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