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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大爷又给张老太爷说过了,张老太爷略微一思索道:
“这个民国的天下可真够乱的,今年又打了起来,光是这一年,平安县县长就换了三四个吧?”
张家大爷点了点头:
“现在这个是今年第四个了,姓张,是前清的举人,做过一任前清知县的,风评还算好,过来两个月了,为人倒不轻狂。”
张老太爷眯了眯眼:
“大清朝的规矩,皇帝都是管到县官一级,皇权不下乡,官家委派县官一级,再往下的诸事,都靠乡宦和大户维持。这民国的规矩,还不知道怎么变那。”
张大爷呵呵笑:
“还能怎么变?谁家是吃素的?”
张老太爷拍板做决定:
“既然是一县的父母官,面子总是要给几分的,你也送个帖子过去,示个好吧。以后到底如何,走着看吧。”
张大爷遵命去办理。
张县长那天送了锅塌出去,当天晚上就搭配了好酒好菜,认真仔细的吃了一张磨盘大蝉翼薄筋道有嚼头的山东煎饼,剩余的也让太太仔细收着。
第二天出门,和同僚下属说话,就半遮半掩,掐头去尾,说些张宅送了东西来,自己又送过东西去的话。
本来想着借着这个小小的契机,场面也能小小的打开一下,可没想到只过了两三日,就又有天大的好消息——张宅送了帖子来。
既然有了这样大的台阶儿,张县长自然就抓了牢牢的,打蛇随棍上去了,各种誓死效忠马首是瞻的讨好卖乖表演了出来。
张美溪在县城散心的效果并不大,回去老宅还是老样子,每天只在外书房翻翻报纸,应付差事一样写几张毛笔字。
张太太找她说些别人家小姑娘都感兴趣的话题,服装式样,布料类别,她都淡淡的,小小一张脸上,垄着袅娜的含烟眉,半点儿喜色不见。
张大爷每次和自家姑娘在大书房里遇见了,倒是心情不错,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给她大谈特谈了一番,平安县济南府的各种事务,头面人物,主要事体等等……
张美溪不是十岁的小姑娘,她的便宜爹一讲,就十分明白了,自家不光交通响马,还勾结官府。
响马为出击的利刃,官府做防护的盔甲,目前张家这块大肥肉,左右平衡,进退有度,还是很安全的。
自己以前想的那些,吃穿简朴,丧事从简的办法,都是只能算寻常小民百姓有的见识了。并不符合张家目前的情况。
张美溪想的明白,表现上就更积极出来,仗着自己是个小姑娘模样,就大大咧咧问些异想天开的问题出来。
张大爷才不管那些问题是不是幼稚可笑那,自己家的独养女儿乐意学,他这个做老爹的自然乐意教。
这父女两个,就坐在大书房里,喝了崂山绿的香茶,一问一答,说说笑笑起来,小丫头桃子,就站在旁边伺候主子们。
书桌上,柜子上,青石板砖地上,累累摞摞的都是民国的各色最新鲜的报纸,油墨打印的竖体文字,排列组合出来各地的大小新闻来,有饥荒,有战乱,也有蓬勃的生机,层出不穷的洋玩意儿。
大书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那薄薄的几张宣纸,上面是张大姑娘实在不好见人的曲曲弯弯的毛笔字,可在意这个的,也就只有那位教导写字儿的县小学老先生了……
012大姑娘的新厨房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进了腊月,腊月的白天很短,又阴冷,这日,张美溪整个上午都消磨在大书房里。
书房的书架油漆成白色,做的足有两米高,一排排的,张美溪穿行在其中,恍惚觉得自己是走在高大的白桦林里。
两个小丫头桃子和杏子倒是站在桌案前,铺开了笔墨纸砚,绷紧了小脸,一本正经的写着字儿。
张美溪踮起脚尖,抽出厚厚的一本儿,带了些许灰尘下来。
这是一本字帖,赵孟兆的。
张美溪嘴巴微微嘟了嘟。把字帖放到地下。
又踮起脚尖去抽书,一连七八本,都是字帖……
她有些失望,索性走到墙角,搬开一盆盛开的琉球状嫩黄心菊花,
把菊花下的一只藤编圆凳子搬到书架下来,踩了上去找书。
大约这个书架就是放字帖的,也没有写标签,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看了,有微微的灰尘和霉味儿。
张美溪翻了一会儿,就忘记自己脚下踩了藤凳子的事情了,小小挪了一步就踩空了。
噗通一声,摔下了凳子。
“啊……”
隔着好几排书架,小桃看不见人,只听一声响,急忙跑过来一看。
张美溪正自己慢慢爬起来,因为腊月,穿的够厚,凳子也很矮,摔了一下也没有什么感觉。
小桃赶紧扶着大姑娘走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了。急急的问:
“伤到哪里了?伤到哪里了?”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张美溪想着,好像是脚崴了一下,就又站立来,要自己看。
小桃立刻就在地上跪了,又要检查她的脚。
杏子要迟钝一些,刚才也是吓到了,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看见小桃跪,她也是扑通一声就跪了。
张美溪只好拉她们起来,又原地跳了两下,证明自己没有事。
小桃杏子这才放下心里,两人脸上挂了笑,眼睛里几颗豆大的泪滚下来。
张美溪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前世的自己,从三岁上幼儿园,到二十四岁研究生毕业。二十多年的求学生涯里,关系要好的女朋友几十近百个。
自以为很会处理人际关系了,可这种动不动就跪的主仆关系,还真是让人不适应。
不会处理,就慢慢学,学不会,也没关系,反正民国了,时代浪潮向前奔涌,自己随波逐流就可以了吧。
张美溪带了桃子杏子把那个装满字帖的大书架草草整理了一遍。
桃子和杏子还在那里议论:
“这个王羲之的行书。”
“这本米芾的草书。”
两个丫头忽然欢喜起来:
“姑娘是想好好练字了啊!”
张美溪答:
“没时间练,我找医书那。”
桃子和杏子对望了一眼,然后桃子用很低很迟疑的语气开口:
“大姑娘,孔老先生还是不好得罪的,姑娘前阵子还每天几张字,后来越写越少,这几天索性都没有了,天天往厨房跑,来书房也只是翻书,不动笔。”
桃子说完开场白,递了一个眼色给杏子,杏子接着说:
“是啊,孔老先生还是不要得罪的好,人老了,事情多,磨磨唧唧的,我们写了一些字,姑娘索性拿去,省的他啰嗦。”
“用你们写的字?不用了吧。”张美溪觉得自己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怕老师检查作业,没必要作弊。
“好吧,我从明天起,每天写两张字。”张美溪想了想,最后选择了妥协。她也知道这个年代,不练字,说不过去。
小丫头们怕姑娘不练字,自己要跟着受罚,所以才绞尽脑汁想了个代笔计划,不过结局也不错,她们并没有因为大姑娘不写字,而被牵连惩罚。
中午的时候,张美溪到正房鸿鹄院里陪张太太张大爷吃饭,一家三口,满满的一桌子菜,张太太都不理,洗了手,亲自收拾一盘子黄泥螺。
黄泥螺铜钱大小,色泽乌青饱满,外壳透明如指甲,张太太亲手剥开壳子,拿银质签子除去内脏,收拾干净一小碟,笑着递给自家女儿。
张美溪拣起筷子,夹了一只放进嘴里嚼,有些黄酒的味,是生的,口感很糟糕,像生的带粘液的章鱼。
但是张太太亲手拣的,就吃吧,张美溪不动声色的把一小碟子全部吃完。
张太太见女儿吃完,极高兴:
“看,到底是我亲生的闺女,口味都随我,我打小就最爱吃这个,这几天就想的不行,发电报到上海,是你四舅舅亲自拣了一坛子,让人给我捎来那,足足用了七天,这东西过了10天就不能吃了。”
张美溪忽然一脸惊喜:
“四舅舅的东西送来了?我要的东西那?”
张太太笑呵呵:
“当然也送来了,你要的东西,可费了你四舅舅老大的力气那。”
张美溪不等张太太说完,就提起裙子,飞也似得跑了出去。
桃子和杏子也跟着跑了出去。
张太太顿时虎了脸,啪的拍了一下桌子:
“先吃饭!”
张大爷在一边赔笑:
“人都跑了,你还拍桌子,想吓唬我那。”
张太太气的又拍了一下桌子:
“就是要说你那,这孩子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都没有,都是你教的。”
张大爷站起身来,拉了一下椅子,凑到自家太太跟前,检查她的手,殷勤的要给她吹吹:
“我教什么了啊我,这么大的气,仔细手疼。”
“还不是你,她字也不好好写,我看那个孔先生,一把年纪的人了,都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了,说是没脸在老张家呆着了,你也不管她,还给她弄什么厨房,每天又蒸又煮的。”
张大爷噗嗤一声笑了:
“那可不是厨房,那个叫实验室。又蒸又煮可和做饭不一样,人家那都是做化学实验那,现在外国出了那么多新鲜玩意儿,你样样都要赶时髦,却不知道,做出那些新鲜东西的基础,就是西方的化学和物理。”
“现在华夏要强国,第一要紧的就是要向外国学习,发展科学,发展物理化学。”
张太太听自家大爷侃了几句大山,忽然很不屑的冷哼了一声:
“我们家大爷什么时候这么有学问了,要发展民主和科学了?前阵子,上海来电报,说是要办纺织厂,买英国机器,你不是还说,种地最踏实,要先买粪肥修水渠吗?”
013旱灾来了上
张大爷和张太太。
一个是平安县这块土地上的实际掌权人,没冠名的百里诸侯。
一个是追求潮流风尚的洋派太太,见多识广口齿爽利。
两个人就唇枪舌剑的论战了一翻,开明社会的新鲜词汇嗖嗖的往外冒。
论战到最后两个人的惺惺相惜、恋恋不舍,感情更进一步。
感情更进一步的张大爷和张太太,共进了午餐,一起小睡又一起吃下午茶,品评配茶吃的糕点的时候两人同时一怔:
“糟糕,忘了大姑娘了,那孩子还没吃午饭。”
底下的丫头和管事娘子们纷纷笑了:
“早送过去大姑娘院子里的新厨房了,大姑娘吃了半碗饭、一碗汤、鲜菜每样也吃了些,连下午茶也是送过的,大姑娘不吃茶,茶点倒吃了三块。”
张太太不高兴:
“不懂事,不要乱说,那个不叫厨房,都记好了,是大姑娘的实验室。”
底下的丫头和管事娘子们都纷纷笑着应了。
十元室是个古怪名字,不过也没有什么难的,她们的记性都够好,火车也会说、铁路也会说、电灯也会说、电报也会说。
十元室太好记了,不就是十块大洋钱么!
大姑娘的十元室只有大姑娘一个人可以进,。
小丫头桃子和杏子经常搬了板凳在十元室的门口晒太阳,两个小丫头有时候还会在门口摆了小桌子,吃一些茶点。
有一次老太爷让人过来传话,叫大姑娘过去。
小桃在门口叫了几声没有人应。
壮了胆子推门进去,十元室里不让生炭火盆,比外面还要阴冷很多,她看见大姑娘坐在椅子上睡觉,头发有些乱了,盖了一件大毛的披风,手放在外面,袖子上套了一层白棉布。
那个是小桃亲手做的,就是白布的做成两个圆筒。大姑娘管那个叫套袖。
十元房里好几张很长的桌案,铺了油纸,上面又压一层玻璃,玻璃桌面上放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
小桃认出一只玻璃瓶子里是装了半只长毛的馒头。
还有几个瓶子,里面装的好像是煤油、菜油什么的。
小桃半跪下来,用轻轻的慢慢变高的声音把大姑娘叫醒,然后想帮她把套袖除去,整理头发,穿上大毛的披风。
却被大姑娘推了出去。
不一会儿,大姑娘就自己走出来了,穿戴整齐,头发也很整齐,一副很精神的样子。
小桃赶紧过来把暖手的小铜炉塞过去,大姑娘的小手凉凉的,还是离不开小桃的照顾啊。
张老太爷在养老院里写对联,好几个管事围着,摆了很大的排场,张大爷也在一旁磨墨打下手。
明日就是二十三小年了,远远近近的开始有过年的鞭炮声响起,张家刚办完一场丧事,所以新年的对联是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