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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惊诧的冰陵出声反驳,迦若已经转过头去,冷冷看向一边的拜月教主,忽地冷笑起来:“明河,你做的好事!——这次整个拜月教差一点就是灭顶了!”
在他冰冷的眼光下,高傲如拜月教主,都不由自知理亏的低下头去,手指抓紧了孔雀金的长袍,咬着嘴角不说话。
“没有下次了!不然不要怪我违背诺言,撇开手不管。我安排好的计划被你打乱的一塌糊涂!——”看到明河这样的表情,迦若叱到一半,反而有些不好发作,眉间聚集起的怒意散了开来,忽然叹了口气,问,“舒靖容在哪里?看好了她,不能再出差错了——你们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干吗打开神龛给她看?你疯了?”
明河的脸莫名的红了一下,不敢抬头看祭司,只是抓着长袍,低头:“她在神庙里,设了分血大法的结界,逃不了的。而且——”
拜月教主顿了顿,忽然语气也有些异样:“而且她根本不想逃……抱着那个头颅,安静得死了一样,和她说话也听不见。打开壁龛、看到那个人头的时候,她的表情好怕人。”
“青冥……青冥。”白衣祭司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反手按住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噬咬着他的内心,迦若的脸色苍白,脱口低呼。
“我进去看看。”迦若眼里神光流转,神色又变得不可捉摸,他皱了皱眉,举步。
“底下是些什么人?”看见祭司举步,明河却是指着祭坛底下,圣湖边上一些被拜月教弟子押着过去的人,问。
迦若看了一眼,淡淡道:“是我方才夺回青龙宫时、截留杀伤的听雪楼人马。”再顿了顿,祭司出言:“当作人质留着,约束弟子们不要私自屠戮泄愤——孤光护法守住了朱雀宫,让他回来整理宫里残局吧。”
月神像下,万盏烛光,千树蜡炬,闪烁犹如星辰坠落。
高高的神座上,用一整块巨大的和阗美玉雕琢成的月神像,宝相庄严,美丽曼妙,静静俯视着空无一人的殿上,被结界围困在灯火中的绯衣女子。
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透亮,淡淡的灰蓝色,湮没了星辰明月。
远山上的清冷的风从殿外吹拂进来,重重帷幕晃晃荡荡,宛如白云千幻。
然而,绯衣女子对于身外一切都恍如不见,她一整夜都呆呆的坐在这个空无一人、然而却看管森严的月神殿内,目光空洞,身子僵死般的一动不动,保持着开始时的姿势。
左肩上的伤已经被拜月教的人包扎起来了,血在绯红色的衣服上已经凝固,变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僵冷的,一块一块,然而她似乎毫无知觉,只是怔怔坐在那儿,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右臂中挽着的头颅。
那熟悉的、遥远的脸……苍白然而温和恬淡,眉间有着悲悯和洞察的神色。
青岚……青岚!
她想要自己流露出一丝丝的哀痛,然而,却发觉没有泪。十三岁那年,在七日七夜的招魂以后,她流尽了差不多一生的泪,那个孩子从此一夜间长大了——她再也不会哭泣。
然而,既然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心,死了就是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她再惊喜的以为遇到青岚一次,然后,再度让她重新舔尝永远失去的痛苦。
她怔怔的看着青岚……那脸上凝定的,是十年前最后一个表情。
那样安宁而舒展,仿佛所有愿望都得到了满足,再无一丝牵念——青岚…青岚哥哥。
她记起八岁那年,第一次怯生生的叫他的名字,伸出手,在少年温和的眼光里,抱住他的脖子,陌上的繁花纷飞漫天。
“别担心,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少年微笑着,俯下身对孩子说,眸子素净空灵。
青岚……青岚。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永远陪着我么?
你失去了躯体,消散了魂魄,只留下这样残留着微笑着的头颅,在十年后和我重逢?难道——这样就是你守住诺言的方式?
阿靖的手蓦然颤抖起来,嘴角微微一牵,似乎是想笑。然而,依然不说一句话。
月神殿里,寂静如死。
忽然间,有足音空空的响起在大殿上,隔着重重雪白的帷幕。那些垂落拂地的帷幕,在清晨的山风里微微拂动,如白云翻涌。
“冥儿。”那个人拂开重重帘幕走过来,轻唤,声音缥缈,宛如空谷回声。
绯衣女子恍惚的神志陡然一震,蓦的抬起头来,看向殿外。
天光透了进来,满殿光尘中,那人推门而入。一身白衣,恍如一梦。
“青岚!”看见他看过来的眼神,她脱口低唤。然而,话音方落,她低头看见了怀里的头颅,神色便是一冷。一寸一寸,她抬起眼睛,看他,看着这个走过来的白衣祭司,再低头看看那个带着微笑表情的人头。
宛如冰火交煎,生生将心撕扯成两半。忽然间,绯衣女子失声笑了起来。
那是青岚的眼睛……但是,迦若不是青岚。迦若不是青岚!
上天创造出生命,也许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可以残酷到什么地步——重逢那时,原来迦若对她说的那句话,深意便是如此。
“你没认错……这是青岚的眼睛。”迦若走到她面前,举袖,拂手,清风旋转而起,转瞬神像前万千烛火应手而灭,只余天光淡淡透入,穿过雪白帷幕。祭司白衣如雪,眸中泛起的却是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他在一个蒲团上跪坐而下,俯身前倾,静静看着绯衣女子,直到她失声的大笑中止。
在他那样的眼神里,阿靖忽然感觉到了莫名的熟稔和震惊,怔怔注视着,手指忽然颤抖。
“十年前,青岚给了我这双眼睛,要我替他守护你和青羽逃出南疆——替他等着,等着看到十年后你的归来。”迦若的手抬起,按在自己眉间,叹息般的低低道,忽然,笑了起来,“让我来告诉你,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吧!——虽然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
“看着我。看着我。”
已经将绯衣女子从神庙带回了居处,然而,白石屋里,祭司却看着神志一直涣散恍惚的阿靖,轻轻唤,神色温和,想重新凝聚起她的意识:“冥儿,看着我——我是谁?”
阿靖的眼神缓缓从臂弯中那个头颅上转移过来,一寸一寸的,最后定定落在近在咫尺的迦若脸上,眸中神光散开了又聚拢,恍恍忽忽——又是什么样的绝望和震惊,才能让一直以来冷定静默的听雪楼女领主变成这样。
“青——”一个字缓缓从绯衣女子的口中吐出,然而下面那个字却被阻住了。阿靖低下头去,再度看着怀中那面目如生的少年头颅,手指微微颤抖,忽然闪电般的抬头,盯了眼前白衣长发的祭司一眼,厉声叱道:“你是迦若!”
阿靖的眼睛,如划开夜幕的闪电般雪亮冰冷。
“那么,迦若又是谁?”白衣祭司无畏于这样的眼神,眸子深处反而有一丝丝温温凉凉、猜不透的笑意,轻声,继续问。
“拜月教的大祭司。操纵恶灵的人。听雪楼此次最强的对手。”看着眼前额环下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绯衣女子眼神慢慢凝聚起来,针般刺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吐出来,“——十年前、杀了青岚的凶手!”
“呵,呵……”听到最后一句话,迦若蓦然微微奇异的笑起来了。他的手回过来,支着自己的额头,缓缓摇头,垂下眼睛,仿佛又在掩饰眼里涌出的什么神色。然而,陡然间他仿佛不再克制,瞬的抬眼,注视着阿靖,轻声重复:“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阿靖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猛然间仿佛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手猛烈一抖,手中的头颅几乎失手落地!那是,那是——
“青岚?青岚……青岚!”再也忍不住地,绯衣女子脱口惊呼,下意识想伸手去抓住眼前的人——眼前有着这样眼睛的人——然而,对面的祭司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不说话。
“没错,是青岚……你也可以说我就是青岚。”迦若眼里的神光流转,转眼起了微微的变化,却失去了方才刹那间涌出的、让绯衣女子认定是青岚的眼神。白衣祭司叹息着,眉间忽然有说不出的苦痛表情,他的手指指向心口:“青岚也在这里……他就在这里。”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那些过往,那些少时的岁月……清晰的,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仿佛一转过身,就能看见沉沙谷里满陌的繁花——”低低的声音,从祭司口中吐出来,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空,将只有两人知道的往昔一一重现,“有个八岁的孩子,伸出手来,叫着我的名字,抱住我的脖子……”
“那种安宁和淡淡的愉悦……”迦若微闭着眼睛,脸上,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是的。是的……我爱那个孩子。她是那样的孤僻骄傲,看着她的时候忽然让人觉得心痛——心痛。是的,心痛。溪边初见瞬间的感觉,还那样深的留在我心里……是蓦然间的心痛啊……她说‘爹死了,谁都不要阿靖了’——于是,我笑着,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怔怔听着那样的追溯,阿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英俊的脸,眼里泪水渐涌。
“其实我已经认识你很多年,冥儿。十年来,青岚与我共存。”白衣祭司的眼睛蓦然睁开了,深蓝色的眸子里,居然也有闪亮的光:“在神庙第一次与你交手、看见你的刹那,我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发出声音来,说:是她!是她!——那是…那是被我十年前就吞噬了的、青岚的声音啊!不像我以往吃掉的任何人,这个少年一直不肯被我消解,固执的在我身体里存在着。”
“我用他的眼睛看到你,我用他的记忆感知你——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那是青岚的记忆,还是我自己真正本有的记忆?”迦若微笑起来,然而,笑容里却是说不出的悲凉,忽然负手站起,走到那个破碎的神龛前,抚摩着被撬开的残碎的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你我本来是个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笑了一下,不知为何,那个笑容在旁人看来有些可怕,抚摸着神龛上残破的封印,白衣祭司一字一字吐出来自己最大的秘密——
“我是一只鬼降。”
“我不知道我的元神是哪个一人的……我只知道,我活了几百年。拜月教开山祖师辉夜建立教派的时候,我就被做成了鬼降,尸体沉在圣湖的底下——从此,我成了无形无质的鬼降。——你该看过鬼降吧?”
迦若的手指攀着神龛,淡淡叙述着,回头问了听得惊住的绯衣女子一句。
阿靖眼神因为惊诧而剧烈变幻——鬼降?迦若…迦若是鬼降?!
她在记川拜月教传灯大会上、看见过的那种鬼降?那种邪异诡秘,令人悚然欲呕的鬼降?
看着眼前白衣如雪、宛如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那个在南疆被奉为神明、灵力可上窥天道的大祭司迦若,阿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那只看到过的血鬼降联系在一起。
“是的。就是那样的——我曾经是一个人……但是人的记忆已经因为旷日持久而模糊了。我现在所能记得的,只是辉夜教主将我全身的血放干,做成了鬼降。然后,刺破她的中指,将她的血滴入我眉间——连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我的所有行动。”迦若摇着头,手指按着眉间的月魄,宝石璀璨的辉光从他指间透了出来,然而如今已经能操控天地的祭司,声音却依然掩不住一丝颤抖,“很痛苦……几百年了,我还记得血一滴一滴从身体里流干的痛苦和恐惧!那种阴毒的术法……”
阿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那样的神色,忽然间心里仿佛被利剑刺痛,抱着怀中青岚的头颅微微低下头去。许久,才道:“那么,你为什么又成了施展这种阴毒术法的祭司?”
“呵,没有办法——”迦若微微苦笑起来,摇头,“我做了几百年的鬼降——我离不开那种邪术。鬼降是没有办法脱离宿主的操纵的——几百年来,我一直是一只没有名字,没有形体的鬼降——拜月教最强的鬼降,被历代教主操纵着杀人……”
他低下头,看着神龛——那些被撬下来的砖是土红色的,仿佛是殷红的血浆。
“我吃过很多人——都是灵力不错、有一些术法根基的人。每吃一个人,我就吸收他们的力量,让自己变得更强。”白衣祭司将苍白的手指放在那些土红色上,忽然间,微微冷笑,眼里的光芒冷酷雪亮,“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鬼。我甚至没有名字……也不会思考。我只懂得去杀人。”
听到那样的话,阿靖的手蓦然一震,低下头,看着怀中青岚微笑的脸,眼神里涌现出重重复杂的恨意。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名字——迦若,对……就是这个名字。”念着自己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