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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老太太不肯去泉州,就是听说那里语言风俗物产饮食都与中原差异很大,北方人少,怕住不惯,吃不惯,没人来往。如今路上就得了张歆做伴,到那边也多一人走动,岂有不欢喜的?
王氏谨守规矩,一直不大说话,不知是被那些面食打动,还是听说张歆是寡妇,同病相怜,少了忌讳,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她丈夫死得早,只留下一个女儿。虽说二房的长子过继给了长房支撑门户,不过是名义上的。那孩子仍旧跟着亲生父母生活,很少到她跟前来。而她带着女儿,一直跟着婆母,依附丈夫的弟弟生活。半年前,女儿出嫁,是婆母二叔仔细挑选的好人家,嫁妆都是叔婶置办的。王氏心愿已了,不过侍奉婆母终老,混日子罢了。
说起来,张歆还不如她,无依无靠,带着孩子谋生活,还要千里奔波完成父亲遗愿,偏生还性格开朗,言语有趣,教王氏心生好感敬意。张歆实际的年纪与王氏差不多,两人倒是颇能谈得来。
告辞时,余老太太和王氏都交待张歆不要等到上船,这些天若得空,就带孩子一起到她们的住处走动走动,也免得上船后孩子们拘谨。
张歆恭敬地答应,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在五天内处理好松江的事情,收拾好行李,还有空访客。
余家婆媳在松江有些亲友需要拜访走动,再置办一些带去泉州的东西,也是等待那位山东籍的参将母亲。那位老太太本该早两日就到松江,路上有点事耽搁了行程,预计后天也能到了。女眷们无所谓早几天晚几天,护送的军士却要按期回去。为了安全起见,也是担心老人家受不住海上颠簸,计划沿着海岸线走,沿途靠岸,路上需要不少时日,启程时间不好后推。
真的要走了!大人们都有几分不舍。顾实夫妇舍不得他们从无到有,打拼出来的无名食肆。穗娘舍不得唯一生活过的故乡。张歆想着到泉州还有一场豪赌,不由有几分忐忑,也有些留恋目下的安稳。
孩子们无忧无虑,听说要又坐船去新的地方,还不是运河,是大海,兴奋好奇盖过了对现有生活的习惯,恨不得一觉醒来就在船上,在海上。
小羊尤其高兴,没等张歆吩咐,就跑回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还把弟弟的玩具也给打包了。
一个多月前,倪乙再次来松江,探望张歆和小羊。小羊误以为舅舅来接她回南京,躲进床底不肯出来。
张歆好容易找到她,蹲在床边说了半天,再三保证她这辈子都不必回南京,可以一直跟着妈妈和弟弟。
小羊勉强从床底下爬出来,同舅舅见了面,问过好,然后就躲在张歆身后,尽量离他远远的,不给他机会抓到自己。
张歆顾不上关心倪乙心里是什么滋味,而是惊讶过去的创伤对小羊伤害之深。看她最近的表现,原本还以为她已经忘了过去的事,心灵的伤痛已经愈合了呢!想不到小羊的安全感这么脆弱,张歆再次告诫自己要谨慎处理小羊的事情。
在小羊心里,离南京越远,越安全,听说要坐很久的船,去了以后可能很多年都不回来,竟是欢天喜地。
张歆考虑到倪乙的感受,命令小羊给舅舅写封信,一定要写出对舅舅的感谢和思念之情,再找一件刚刚学会的针线活,回头请人捎给倪乙。
小羊大概以为必须写完这封信才能离开松江去泉州,回去绞尽脑汁想了一晚,找张歆问了几个生字,大大小小,歪歪扭扭,也写满了七八页纸。短句,有点肉麻,在张歆看来绝对的言不由衷,不知道能不能安慰倪乙受伤的心灵。
因为随时可能等到船,张歆在松江没有添置多少东西。锅碗瓢盆,桌椅家具,都是不带走的,不愁送不掉。唯一真需要处理的是食铺,再向房东退房。
恩仇
同房东的关系,一开始还好。张歆求平安,怕生事,不怎么计较。房东夫妇看在数额不小的租金上,也笑脸相迎。
食铺开起来,张歆最怕卫生出问题,或者出现投毒事件,对厨房和食物管得很严。顾家的酒楼就出过这种事,顾实两口子虽然天真,也知道谨防。再有,张歆为了自己“寡妇”的名誉起见,不大欢迎客人登堂入室。除非搬重物,更不许七岁以上男性进他们母子住的院子。
偏偏房东妻子,仗着房主的身份,总爱找借口进张歆的院子,还要带她儿子来玩。有两回他们走后,发觉丢了做装饰的小东西。又在顾实等人忙着的时候,带着他家半大小子闯到食铺后面,随手拿东西吃。损失不大,却让人恶心,倘若不是暂居,又把铺子开起来了,张歆连夜搬家的心都有。
好言厉声都说过,房东家人依然故我。好像寡妇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也白占。直到罗六找上门去,翻出他家早年的一点痛脚,将他夫妻教训一顿,才老实了些,心里却记恨上了。
见张歆雇小乞丐做帮工,房东妻子又来纠缠,要张歆雇她儿子,被拒绝后,就开始有事没事,四下说张歆坏话,尤其暗指张歆假正经,同罗六有染。要不然,罗六肯那么下力气帮她?
可惜她错看了张歆,也错看了罗六嫂。罗六夫妻感情甚好,罗六嫂也是热心人,与张歆情同姐妹。张歆谨守本分,罗六也注意避嫌,很少直接来找张歆。张歆有难处,会派穗娘去罗六家求援。罗六嫂也会时不时过来走动,看看张歆有无需要帮助。
罗六嫂不但相信他二人清白,也看出张歆心气甚高,这世上根本就没几个男人能入她的眼,更别说近她的身。不耻房东一家的行为,恼火他们胡乱往自己丈夫头上泼污水,泼辣的罗六嫂逮了个机会,抓住正在嚼舌的房东妻子,连打带骂,抖落出她小偷小摸,吃东西不给钱,故意脏污准备卖给街坊的早点,打骂在无名食肆帮工的乞儿,甚至纵容半大儿子番强往寡妇院里钻。
房东妻子糟蹋张歆时忘了,她自己的名声并不是非常好。她家的布店是她翁姑开起来的,老两口一个织布,一个裁缝,手艺好,价钱公道,与人为善,勤劳肯干,治下了一份家业。房东学艺不精,他妻子更爱贪小,偷工减料。早几年,老人还在,未嫁的两个妹妹帮忙做活,生意还过得去。自老人去世,妹妹出嫁,不过几年,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房东妻子嫁过来,对翁姑不甚恭顺,同小姑子吵闹过几回。邻居们有所耳闻,也没太往心里去,谁家过日子没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张歆虽住着他家房子,到底是独自的门户,租金也交足了。房东妻子骚扰嚼舌,欺负孤儿寡母,就很让人反感厌恶。
闹起来,结果吃亏的是她自家。虽然他家留下来的客户都是没什么钱的穷人家,可也有些东西看得珍重,怕丢。房东妻子顺手牵羊占便宜的毛病曝光,原先还请他家上门量体裁衣的看见他们走近,连忙关门落锁。知情的街坊都不再与他们来往。本来看在上一辈交情上,愿意照顾他们的人家,也灰了心。
五六条街以外,有家也是被倭寇毁了家园,流落到松江城的裁缝,在大杂院里接活糊口,手艺很好,价钱还要的极低。地方远了些,那附近也有点乱。这边的街坊本还有点怕麻烦,可人家愿意上门量身,在无名食肆做活的乞儿又肯免费帮忙跑腿取活递话。
房东家那点生意越来越少,很快近零。他两个本不是能狠下心,血本甩卖,谋求东山再起的人,成日抱怨,互相责怪,进而大打出手,没有半点反省,反而把这番遭遇怪到张歆头上。
再怎么不满,张歆的房租是他家唯一的经济来源。眼看无名食肆生意大好,获利甚丰,房东两口子眼红的要滴血,倒也学了乖,不敢再使小坏,一直等到半年期满,才找上张歆要涨房租,一涨就要涨三成。
张歆开这店是练手,不为赚钱,只求保本,有盈余是意外之喜。导致他家没生意,虽不是她支使,多少也同她有些关系,懒得折腾,花点钱买省心也不是不可以。只怕欲壑难填,答应得痛快,只会让对方以为她好欺负,更生出事来。而且,张歆小心眼,可以理解他们涨房租,却不能原谅便宜没占够就坏她名誉的行径,要找机会出气报仇。
张歆同意加房租,但只肯加一成,要不就关店搬家。
房东两口子不相信她好容易开起一家店,舍得说关就关,却也听说食铺有些有钱有势的食客,愿意出资帮忙把小食铺扩张成酒楼,到底有几分顾忌,想着有涨总比没涨好,只要他们不真的搬走,下月还可再涨。
没想到张歆还真是暂居等船,还真是说走人就要走人,说关店就要关店,说退房就要退房。他们这一走,房子租不出去,一家人再无进项,吃完老本,只能饿肚子。
房东妻姐心眼活,笑话妹妹妹夫:“布店不开了,你们就不能自己开间食铺?他们搬走正好!地方一样,店名不变,认得他家的食客,自会到你家店里来。怕自己手艺不好,花点钱,请个厨子就是了。再不然,有个样样齐全的现成食铺,租金定的低些,还怕没人来租?”
房东两口子听得心中一动,张歆开店前,改造装修店铺就花了不少钱,桌椅碗筷炊具,统共也没用几个月,都还是簇新的,加上“无名食肆”已经传开的名气,自家开起店来,还真是便宜。搬不走的不必说,搬得走的那些,一般人家也用不了。留下,就是他家的了。
房东妻子心急,想着这赚钱的食铺眼看就是自家的,忍不住就转到门口,走了进去。
无名食肆最后一天营业。街坊邻居都听说他家要关门搬走,以后再吃不到这般物美价廉的早午饭,加上今日作为答谢半年多来的关照,赠送点心,全都赶着来买来吃这最后一餐,顺便话别。店里店外,一时热闹非常。
穗娘看见房东奶奶,连忙堆起笑打招呼。
看见店里这么多客人,想着这些以后都是他家客人,给他家送钱,房东妻子心情很好,笑着与穗娘把话两句,套问他们东家预备如何处理店里这些家什。
穗娘被张歆交待,正等着她这一问,闻言抱歉地说:“我们奶奶为了开这个店,把奶奶家祖传的店面和厨房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搞得面目全非。听说奶奶一家人心里难过,我们奶奶不忍,已经找好工匠,明日就来开工,把加了改了的地方,全都改回去,保证连墙上的引子都同从前一个颜色。奶奶放心,我们奶奶记性好,又画得一手好画,已经把这铺面从前的样子画了几张图出来,交给工匠,交待他们一定要恢复原样,不怕多花钱。”
改回去?这铺面从前昏暗陈旧,墙壁漏风,地板嘎吱响,墙上多处雨水渗漏的痕迹。瞧瞧眼前干净的青砖地,雪白的墙壁,漆得发亮的柜台,宽敞方便的灶台,房东奶奶万分不想回到过去,可那番话确是自己要求涨房租时说的,只得讪笑着说:“你们奶奶何苦白花这个钱,我家不计较这个。”
“奶奶心宽大方,不计较。我们奶奶以己度人,该花的钱,该做的事,却是不敢省的。”店里忙碌,穗娘没工夫同她多说,点到即止,让她回家自去商量。
房东从穗娘话中听出点味道,明白张歆记恨他老婆嚼舌,又逼着涨房租,反正就要搬走,没了后顾之忧,临行报复,宁可损己,也不肯让他们落到便宜。
这要放从前,他们也许不在乎。可如今没了别的生计,被妻姐一说,房东两口子真打算自己开食铺,还越想越觉得是个好生计,哪里舍得现在的店堂?真叫张歆还原成过去那样,自己再弄一遍,还不知要花多少钱,弄不弄得好。
恨妻子贪小乱说,把原本好好的关系,弄成这样,祖传的生意都做不下去。房东与妻子大闹一场。
当天夜里,房东妻子脸上带着一条据说不小心划到的伤口,拿了最后一次收的房租,加上一点小东西,来给张歆送行,目的当然是请她把铺子里的东西留下。
租房时预付了最后一个月房租。赶着搭船走人,多付的一个月房租,拿不回来也就算了,房东主动退,张歆收得心安理得。
听见张歆答应明日一早就派人去告诉工匠,不必来开工,房东妻子松了口气,赔笑说:“还有店里那些家具家什,也不方便带走,就留给我们吧。”
“哎呀,奶奶开口晚了。罗六嫂早就同我要,我已经答应她,明日就会来搬。”
房东妻子在罗六嫂那里吃过亏,不敢多嘴,只好小声嘟囔:“她也不开店,要了去做甚么?”
罗六嫂要了那些家什去,还真是开店,那店离此隔着三条巷子,后天就开张。
罗六嫂有个表兄在松江附近一个镇上经营着一个家小酒楼,生了四个儿子。老三心思灵活,眼见酒楼生意平平,也没多少事做,父母留不下多少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