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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少奶奶收起那点轻慢,客客气气地问话:“你是来寻亲的?你是南安陈家的亲戚?”
这会儿功夫,张歆已经镇定下来,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同你们是不是亲戚。听说南安陈氏有一对兄弟,出海行商,至今未归,可是真的?”
那姑嫂俩对望一眼。刘陈氏似乎想到什么,却犹豫着没开口。陈大少奶奶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对兄弟叫做什么名字?”
“总该在我出生之前,二十多年,也许三十多年前。兄弟俩的名字,我不是很确定,好像是陈奉德,陈奉贤。”张歆出生在几百年后,却是因缘巧合,知道了明朝嘉靖年间南安陈氏一对普普通通的兄弟的名字。
中学时,张歆陪祖母回泉州探亲,曾经在南安陈氏世代居住的村子里住过一些日子,认识了一个远房曾叔公。曾叔公年近九十,耳聪目明,喜欢找人聊天讲古,奈何小辈们从小听厌了他那些故事,一个个忙着自己的事,都没时间陪他。只有张歆无所事事,好奇心重,愿意听故事。
曾叔公喜欢说陈氏家族的历史渊源,文化道德,出过什么什么人物。说来说去,明代,陈家最值得一提的却是嘉靖年间的一个寡妇。禁海的年代,她的丈夫和小叔出海行商走私,一去不回。寡妇为夫守节,侍奉公婆终老,支撑门户。家境贫寒,可寡妇不但养育自己的儿女,还在丈夫幼弟死去弟媳改嫁后,养大了一双侄儿。这个寡妇后来得到官府和朝廷的表彰,被记入了县志。
曾叔公拿出一本古旧破烂的县志抄本,指给张歆看上面的简短的记载。年代久远,字迹早已模糊,张歆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曾叔公还翻着一本被虫蛀得厉害的族谱告诉张歆那对在海上失踪的兄弟名叫陈奉德陈奉贤。
先是一场场运动,然后开放搞活忙赚钱,大家争着朝前看,没被破干净的历史也没人关心。不要说更年轻的,祖母这辈对家族历史都不很清楚,也搞不懂曾叔公的所谓县志族谱是不是真的。
曾叔公去世后,再没人提起这些几百年前的旧事,没人关心没人知道那两个本子的去向。
曾叔公和他口中的历史,原本在张歆的记忆中也已模糊,还是落到这里,苦思出路,才想到祖母的家族可以追溯到这个时代,才想起这对兄弟和他们留下的寡妇。
以此为蓝本,张歆编造了自己的身世和南行缘由。她想靠近在这里唯一的根,却没想真的找上门去认亲。曾叔公的故事模糊难考,就算真的发生过,年代年纪不一定对的上,背后可能还有不能对人言的秘辛。弄不好是颗地雷,凑近就被炸翻了。
然而,她的“身世”和“孝行”,被自己和别人一遍遍地讲述,认了真的人不少。于是乎,她只不过意思意思地问了问,就被“亲戚”找上门来了。
好在一路上,无事时,张歆没少考虑到泉州后会遇到的问题,已经演化出好几个版本,准备根据她们的回答再决定拿哪一个出来。
刘陈氏城府不深,悄悄拉了拉嫂子:“她要找的是龙尾陈家。四表姐的公公上书请求官府表彰的那个陈寡妇,她男人就是同兄弟出海跑船,再没回来。”
她说的闽南话,张歆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大定。她给自己找的便宜爹是存在的,合理的,有可能老了点,老点总比小了好!
陈大少奶奶不知道她懂闽南话,还一本正经地审问:“你既来寻亲,怎么这也说不清,那也说不清?”
“实情是,告诉我这些事的人,早年伤到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直到临终也只想起来自己姓陈,是泉州南安人,同兄长出海去东瀛,在海上遇到大风翻了船。”
“你说的这人是谁?”
“是家父。他老人家一辈子乡音不改。他说话,我听着吃力。就连他的名字,也没听真切。如果我没听错,家父的名讳是陈奉贤。陈奉德是我大伯。”
“你爹姓陈,你怎么姓张?”
“我外祖父姓张。我爹失去记忆后,流落到我外祖家做工,有一次救了外祖父,后来同我母亲成了亲。”
女儿随母姓,看来着陈奉贤是做了赘婿了。陈家姑嫂自行诠释一番,接受了张歆的说辞。
陈大少奶奶笑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南安有三个陈姓。你父亲应该是龙尾湖西陈家的人。都姓陈,同在一县,互相知道一些。三十年前,龙尾陈家兄弟两个出海,有去无回,留下两个寡妇。长嫂守节,弟媳改嫁。守节的这位贞孝节义,最近由乡佬上报府台,等待嘉奖。至于令尊兄弟的名字,我不清楚,不过,问一问就知道了。”
这时,小羊带着青青端了茶点送进来。
陈大少奶奶状似无心地问:“听小二说,你带着有下人,怎么让你女儿做这种事。”
张歆淡淡一笑:“我还有个小儿子,穗娘在后面看着他玩耍。人有高低,事无贵贱。女儿懂得待客的礼仪,我很欣慰。”
陈大少奶奶微微一笑,也不在意,拉着小羊的手上下打量:“长得不错。几岁了?定亲了没?”
张歆眼前一晕,忙说:“她还小呢。”
陈大少奶奶又是一笑:“你既来寻亲,想必要住上一阵。长住客栈,花费不少,还不如寻个房子住下。”
看来着陈大少奶奶是个爱张罗事的,也不知能不能张罗出点名堂。张歆也不瞒她:“正在找房子。只不过,我是寡妇,不是我忌讳,就是人家忌讳,不容易遇到合适的。”
陈大少奶奶精明厉害,软硬不吃,偏偏就吃张歆这样不软不硬的,认真想了想,笑着站起来:“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同宗同源,遇上也是缘分。我有位长辈,家里有空房,我去帮你问一声。”
回家
陈大少奶奶做事干脆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刘家的管家过来说已经帮张歆寻到房子,后天就可以搬过去。
虽不好拂却陈大少奶奶好意,可张歆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再定。
陈大少奶奶已经回家。次日,刘陈氏过来陪她去看房子。
虽然已经验明不是她家亲戚,这刘家和陈家好像还是认为有责任帮助她这远道回来的乡亲。张歆心头升起一股暖意,有了点回家的感觉。
陈大少奶奶姓薛,这个房子是她一位族伯父的。薛伯的两个儿子出外谋生,家中只有老夫妻两个,两个年幼的孙子,加上不多的几个佣人。宅院大,花木多,人少,想找些住客,添些人气,并不是为了几个租金。
到那一看,张歆立刻喜欢上那个宅院。进门是正院。正院后面是个大花园,园中有眼井,有条小溪,种满花草灌木。四个偏院放射状张开,每个偏院都有一个小小的天井花园。大花园有通到外面街上的小门,进出并不需要通过正院。
花园中生机勃勃,五颜六色。张歆仔细看去,见到玉米,西红柿,菠萝,辣椒等好几种在这个时代还鲜为人知的经济作物。瞧这家的种法,竟是当作了观赏植物。还有些西洋南洋的香料,也是随意长着爬着。
还在扬州时,张歆通过广阅杂书,并向厨娘农户咨询,就发现好些后世习以为常,广为应用的经济作物在这个时代,通过海上贸易和交往,已经被带到中国,但大部分人都没见过,不了解,更不懂得使用。时人所不知,时人所不能,就是穿越者的机会。
然而,也因为这些植物此时还不为人知,更没有广泛种植,要想见到弄到,也不容易。张歆很爱吃的西红柿,去年在松江,打听了一圈,也没找到。
望着眼前这一大片,种类上百的植物,张歆心知自己走运,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
跟着来的小羊和小强,不明白妈妈意外捡到宝的喜悦,却本能地喜欢这个充满生趣的地方,绕着圈子跑啊跳啊笑啊。
薛伯过来打招呼,张歆顾不上问房子,先向他询问起这些植物,如何称呼,怎么种,收成如何,有没有试过食用,……
薛伯是园艺爱好者,平时亲自打理花园,听见张歆连串的问题,以为遇到同好,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尽力解释说明。
薛伯早年也是出海跑船的,主要跑南洋,也同西洋船打过交道,因为喜欢种东西,碰到见到特别的植物和种子,都会设法带一些回来栽种。泉州接近热带,全年暖湿,弄回来的植物和种子大多存活下来,长得很好。
薛伯是个保守小心的人,只是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植物生长,没有功利心,自然也没探索这些奇特植物的食用价值,倒是很认真地告诉张歆那些漂亮的果实,很多都是有毒的,不能吃。
张歆微微一笑,也不同他争辩。有机会,她自然会让他转变看法。也许,她可以成为中国第一个吃“狼果”的人。
不但薛伯,他的妻子程氏也非常开朗随和健谈,尤其喜欢孩子,看到小羊小强,连忙把两个孙子叫出来相见。大的六岁,小的三岁,两个男孩一看见小强就开始对他挤眉弄眼。小强自然而然地同他们玩到了一起。
见小羊站在一边看着,程氏还怕她寂寞:“我还有个外孙女,八岁了。等你们搬进来,我就接她过来,你们女孩家可以作伴。”
一拍即合,双方互有好感。薛伯知道张歆是一样跑船的兄弟出海遇险,劫后余生,在异地留下的女儿,连房租都不肯收。张歆好说歹说,才定了一个非常优惠的价钱。
张歆搬到薛伯的百草园,没几天,南安龙尾陈家的人就上门认亲来了。
陈大少奶奶见过张歆回去,第二天,就让人去南安龙尾的陈家传了消息。
奉贤没有死在海上,在外地娶妻生女,他的女儿回来寻亲了!
喜讯立时传遍了湖西村,以及邻近的湖东村,不仅陈氏家族,所有听说的人都沉浸在兴奋和期盼中。
最镇定的反而是陈奉德的寡妇林氏。也许因为经历了太久的盼望和太多的失望,也许因为张歆没有带回陈奉德的消息。老人家表现得很冷静很冷淡:“我老了,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见。见了面,我也不认得。阿怀,阿祥都成年了,可以当家了。有事,去问他两个。”
林氏的儿子十三岁上病死了。阿怀阿祥是她抚养长大的一双侄儿,上一辈老三陈奉忠的儿子。陈家这一房三兄弟没有分家,奉德奉贤没有儿子,能主事的确实是阿怀阿祥。
外出做工的阿怀阿祥被以最快速度叫了回来。两个奔波生计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堂妹生出什么感觉,就被族中长辈和热心的乡邻催促着,赶到泉州认亲。
陈大少奶奶十分洽定张歆回去住薛伯家,直接给的就是这边地址。
张歆又一次措手不及。好在,薛伯薛婶早从陈氏姑嫂那里得知她的身世,知道会有这回事,迎住了南安来的浩浩荡荡的认亲队伍。
谁说一句谎言需要一百句谎言来维护?她已经说够一百句,却只是刚刚开始。只怕一千句,一万句也是不够。还不仅仅是谎言——张歆暗暗叹着气,打开箱子,小心地拿出一个骨灰盒,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这个世上最大胆,最无耻的骗子。
果然,看见张歆一身素服,捧着骨灰盒走出来,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郑重地站了起来。
一个奉字辈的长者上前几步,指着骨灰:“侄女,这里面是——你爹?”
张歆心虚地点点头,垂下头,不敢做声。
落在旁人眼里,这当然是悲伤的表现。
长者接过骨灰盒,含泪抚摸一遍,颤声说:“奉贤兄弟,叶落归根,你到家了,可以安息了!”
薛家下人摆起了香案。陈家长者把骨灰盒放了上去,同辈的几个人依次上前添香祷祝。然后,以阿怀阿祥为首的晚辈一个个上前磕头。
张歆没想到会是这个阵仗,瞠目结舌,愧疚不已,紧紧绞着双手,暗中忏悔祈求:“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欺骗了他们,可没想愚弄他们啊。那谁谁,你们死后有灵,可该看清楚了。这骨灰盒,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都是倪乙弄的啊。”
确实,张歆自编的剧本里原是没有这个骨灰盒的。倪乙觉得一个弱智女流,带着两个孩子,长途跋涉,没有过硬的缘由,难以取得他人的信任和同情。类似的情况,要么是千里寻夫,要么是送灵柩还乡。倪乙灵机一动,就往张歆的故事里添了这么个骨灰盒。
没来得及同张歆商量,倪乙就把修改版本宣扬了出去。送亡父骨灰还乡,果然是画龙点睛的一笔,使张歆摇身一变成了这时代最看重的“孝女”,为她赢得了许多同情与好感。
可是,哪里去弄这个骨灰盒?张歆不畏鬼神,却也知道祖宗先人的事,是不好胡闹的。
随知倪乙还真是准备周到,被张歆一质问,就从包袱里拿出来一纸包白白灰灰的粉状物,眼神躲闪地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