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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田宗作还想亡羊补牢:“等会儿,我让人把那个男人引开。他一个人,也没带武器——”
“大田,别再干蠢事!你真想招来闽南程氏的大炮,把这个岛轰成废墟吗?叫弥生和小叶把我的礼服拿来,服侍我更衣。”
“您终于愿意以熊本城少主的身份露面了?”大田宗作又惊又喜。
他们这么快找来,这么镇静地上岛,很可能对他的身份已有所了解。他不喜欢熊本城少主的身份,更不喜欢熊本帮首领的身份,他只想做李元川。然而,这是他的血统。他从出生那刻起,就不得不背负一生的血统。
虽不是他本人发出的“邀请”,身为首领,必须为属下的行为负责。
那两个,一个是让他心动的女人,一个之前称兄道弟,也算朋友。他们应邀而来,他就应该做个好主人,以最真实的面目接待他们。
一路走来,张歆不声不响。程启几次想张口,都被她制止。
程启开始以为她害怕,故作镇定,后来发现她在留神听那些人说话,越听似乎越有把握,不由暗自奇怪,等到被迎进大厅,使女奉茶后退下,再也忍不住,凑近小声问:“你懂得倭话?”
张歆端起茶杯,低声回答:“一点点。”
“啊?!”程启又惊奇又佩服,还有点不敢相信。
张歆不好说自己念书时跟风选了个第二外语,不想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含糊道:“机缘巧合,觉着好玩,学了点。”
程启点点头,想想这岛上东瀛武士的装束和武器都与中土不同,使女的衣裳和举止也别有风味,他听说过,还见过一两次,仍忍不住多看两眼,她却视同无物,之前还不知道李家的事和熊本帮,她就猜到李元川有东瀛血统,多半她自己也同东洋人打过交道,有所了解。
他对张歆,信之不疑,倒是半点没去想她同倭寇有没有关联。
他二人低头密语的样子,落进里间的李元川眼里,就成了扎眼的刺,当下一咬牙,走了出去。
这间客厅乃是中式布局,使女衣着象是和式浴衣,只有李元川自己穿了一身张歆只在屏幕上见过的日本贵族的正式礼服,前襟还缀着徽章。
程启还露出几分意外,惋惜。张歆一派“早知如此”的淡然。
李元川心知无力挽回,已决定放手,又还有些舍不得,凝视着她,柔声问:“海滩一别,你还好吗?”
张歆平静地回望过去:“我的孩子被人劫持了。您说,我能好吗?”
李元川苦笑:“对不起!我手下的人知道我想见夫人,竟出此下策。我这就把孩子还给你。”
言罢做了个手势,就有使女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一个和服女子抱了小强进来,将孩子放在张歆面前两三步处,深深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退了下去。
小强呆呆的,看见妈妈,扁扁嘴巴,却是不动。
张歆思念儿子这么多天,哪里还忍得住,看他这样,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小心蹲在他跟前,捧着他的小脸:“小强,是妈妈呀。你不认得妈妈了么?”
“妈妈,哇——妈妈,呜呜——”小强扑上前,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
张歆一下没撑住,差点坐到地上,还好程启在背后扶住,拉着抱着小强落泪的张歆坐回到椅上。
小强紧紧抱着妈妈,把头埋在她脖颈处,大哭不止,身子扭动,似乎发泄积蓄多时的不满,还踢了张歆几下。
张歆也是紧紧抱着儿子,一边流泪,一边安慰说:“是妈妈不好。妈妈来晚了。小强不哭,能原谅妈妈吗?”
程启张了张口,又闭上,眼中已有湿意。
李元川触动旧情,心绪起伏,咬紧牙关,把头扭到一边,不忍再看。
大田宗作眼看他心目中“威武不屈,无物无我”的小天才,一下子变成满脸鼻涕眼泪的耍赖小孩,失落得一塌糊涂,瞥见李元川一脸阴云,硬着头皮走上前,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张夫人,是我劫持了您的孩子,主人不知情。我向您请罪。”
张歆看都不看他,冷冷地说:“那柄短刀在你腰间挂着呢。你要切肚子,自己找地方切去,别在这里吓我儿子。”
大田宗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元川暗叹一声,吩咐说:“大田,你下去吧。这事,我来处理。”
好一会儿,大厅里只有小强的哭声,和张歆安慰哄劝的低语。两个男人静静听着,看着,都不说话。
终于,小强不再哭了,倦倦地靠在妈妈肩头抽泣。
李元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气不好,怕有风暴,你们既然来了,还请留下盘旋两日。”
程启淡淡一笑:“多谢盛情!为免家人挂念,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上岸前,为防万一,我吩咐船长等到天黑,倘若不见我们回去,就返回台湾搬救兵。李公子好意留客,可要让他们误会,就不好了。”
张歆点头赞同。
李元川望着她,沉吟片刻,毅然说:“我曾对我母亲发誓,除非自卫,绝不伤害一个明国人。我会亲自送你们上船,平安离开。在那之前,我想与张夫人单独谈话。”
倾诉(上)
“那时,母亲的情绪已经不大对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抱着我,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画画,弹琴讲故事给我听,还会给我做衣服。坏的时候,她会哭,会砸东西,尖叫着命我走开,说我害了她。有一次,她卡住了我的脖子,说要杀了我,再杀死她自己。等我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她抱着我哭,求我原谅她。
“后来,我发现,只要父亲来过,哪怕他不出现在母亲面前,母亲的情绪就会失控。所以,那时候,我很讨厌父亲。
“父亲那时已经是熊本城的城主。他两个嫡出哥哥,一个死在战场,一个受伤不治。另外两个兄弟为了争夺继承权,互相刺杀。几位主要家臣都改而拥护父亲。父亲被叫回来继承城主之位。那时熊本城刚打了败仗,老城主受伤。为了结盟,父亲娶了另一位大名的女儿。父亲给我取名元川,给正妻生的长子取名宗次。
“在我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的正妻带着心腹找到了母亲和我的住处。我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母亲很紧张,一直把我护在身后,不让对方看见我。后来,父亲赶来,那个女人走了,母亲突然发了疯,侍从马上把我带开了。
“那件事以后,父亲派了一个武士来教我日语和剑道。在那之前,我所有的教育都来自母亲,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日语。那个女人对我父亲说,这孩子连日语都不会说,根本不是日本人,怎么可能继承您呢?父亲受了刺激,加上觉得我已经长大,应该接受正式的教育。
“我母亲经过那件事,更加不好,发怒疯狂的时候更多了,非常排斥日本的一切。她不许父亲派来的武士接近我,一步也不许我离开她。她知道自己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干脆拿绳子把我和她系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就成了承受她的情绪的第一个人。清醒的时候,她是最温柔的母亲,也是最勤勉的老师,恨不得把她学过的一切都教给我。糊涂的时候,她很狰狞。”
大约想起了当时情形,李元川脸上闪过幸福,惆怅,痛苦。
张歆眼里起了泪花,下意识用手捂住嘴,避免发出惊呼。被爱和恨,期待和痛苦,折磨得分裂的母亲。真不知小小年纪的他是如何过来的:“你母亲,心里是很爱你的。她,只是没法控制自己。”
“我明白。”李元川已恢复平静,嘴角噙着微笑:“我从来没怪过她。那些日子,其实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只是,母亲她很苦。”
“父亲很怕她伤害我,又着急要开始我的教育,可他不敢把我从母亲身边带走。那样,母亲会完全疯掉,会死。我也不肯离开母亲。心腹家臣向他举荐一个懂得医术的明国人给母亲治病。
“父亲让人带话给母亲,说只要她把病治好,有关我的教育和将来,都听她的。母亲开始接受那个人的医治。喝了那个人开的药,母亲每天一多半时间都在睡觉,醒来也安静多了。
“母亲睡着的时候,就会有人送我去武士老师那里上课。父亲对我说,我必须学习,必须变强,才能保护母亲。只有我能保护母亲,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信任的人。
“我不喜欢那个明国人。母亲喝了她的药,总在睡觉,不跟我说话,不理我。可是,看见她睡着的时候,那么宁静安详,我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对父亲说,我要学会母亲想要教给我的那些,母亲不能教我了,你给我请老师吧。九州也有不少明国人,因为这种那种原因离开故土。父亲给我请的几个老师,据说都是有学问有本事的,可都不如母亲。不过,他们倒是让我知道该一步步读什么书。
“父亲为我弄来书,我就自己读,遇到不懂的,就趁着母亲清醒的时候问她。因为那些药,她不如过去机敏了,可还是很认真地教我。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样。父亲有时也指点我读书,他想要我学的东西,和母亲很不一样。
“自从母亲开始吃药,经常昏睡,父亲来得多了,有时还会留下过夜。有一阵,我以为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父亲母亲,一个平静的家。只不过,我的父亲平常住在城堡里,我的母亲每天喝药睡很久。”
李元川停顿片刻,语气变得冷淡:“母亲又怀孕了。父亲很高兴。母亲开始被瞒住,后来知道了。她真的疯了,想尽一切办法折磨自己,再也不肯吃药,不让任何男人靠近她。包括我。
“我很讨厌她肚子里的孩子,觉得他毁了我的家,哪怕那个家只是个幻觉。没多久,母亲流产,她的身体从此垮了。
“我用刀对着父亲,不许他走进母亲的房间。如他所愿,我舍了命也会保护母亲不受任何人伤害,包括他。父亲果然不再来。
“之后几年,我和母亲平静地生活在海边。母亲的身体很不好,可她不肯见大夫,不肯吃药,什么药都不肯吃。她每天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好在贴身服侍她的仆妇有了经验,也尽责,设法弄来安神的食物给她吃,在她发狂的时候,看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
“她清醒的时候,会问我读什么书,会问我对书里的话有什么看法。她虚弱得厉害,很瘦,仍然美丽优雅,头脑灵敏。
“我一直接跟着父亲给我安排的武士学习,却小心瞒住她。母亲不能教我武艺,而我必须学好武艺,才能保护她。
“可母亲最终还是知道了。那天,我从武士老师那里回来,来不及换衣服,就被母亲堵在房里。她看着我,一脸震惊失望。我听见她说,你终究还是成了倭人。
“我走上前想解释,她把我推开,跑了出去。那天夜里,她病倒了,再也没起来。”
张歆沉重而无奈地叹气:“这个事,你母亲错了。然而,不能怪她,只能怪她受的教育。她想反抗命运,想通过对你的培养和影响,来反抗她不得不承受的命运,想让你做个明国人。可你承继了她,也承继了你父亲。你是明国人,又不是明国人。你是日本人,又不是日本人。你就是你,李元川。我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但不能赞同。”
“谢谢!”李元川眼中诸多情绪,深深地望着她,随即又沉入往事:“她一开始不肯见我。我在她的门口跪了一夜,才见到她。我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学武,求她相信我,如果不信,怕我长大为祸,不如现在把我杀了。
“她看了我很久,让我发誓一辈子不伤害明国人,不强迫女人,除非是为了自保。等我发完誓,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她烧成灰,送回松江。
“我很害怕,求她不要死。她说她总有一天会死,不过让我先答应下来。她又询问我的功课,然后打发我去睡觉。
“从那以后,她不吃不喝,牙关紧咬,灌也灌不进去。父亲赶来看她,她闭着眼睛,不说话。
“临终前,她虚弱嘶哑地问我记不记得答应过她的话。我说记得。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李元川说完,略带嘲讽地问:“你还相信我母亲的生命里真有美好这回事吗?”
张歆想了想,笑着说:“真有,还不少。”掰着手指开始数。
“首先,她美丽。当然,就像你说的,你母亲一生为美貌所累,红颜薄命。可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美丽。女人为了自认的美,什么都敢试,什么都肯做,刀子剪子夹子毒药都能往脸上招呼。可很多女人费这么大劲,到头来还是不美,或者美不了一阵就变得更丑了。你母亲什么都没做,生下来就拥有这笔财富,还传给了你。就这一条,你信不信,很多女人愿意跟她换。”
李元川不同意,却又觉得无法反驳。女人,好像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