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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年-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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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父亲,沈嵁最尊敬的就是这两位肱骨老人,是以私下里说话也都用敬语,总拿他们当自家长辈看待。顾炳章玩笑说分担二十年,唯有这“分担”二字,沈嵁知道他是认真的,诚心实意。
然而沈嵁想的不是自己能放心再用这人二十年,他只庆幸,弟弟晴阳回来后总归有人能帮他。有顾炳章在,他敢放手!
讽刺的是,疼惜人的和被疼惜的都不曾想到,一番温情脉脉的安排终究被意外的插曲搅凉了。
身体乏累腿脚不便,沈嵁难得空闲确无意在外游玩,径直回了家。进门后先打发柳提去休息,自己则慢腾腾转回内院。经过花园,离着小花厅尚有百十步远,就听见那头传来母亲的笑声,遂无心地猜想应是有客在。这个时辰正该上茶点了,气候宜人,园中景色也佳,又听母亲兴致颇高,沈嵁更边走边想,来人大约是相熟的街坊女眷吧!
犹豫着该先过去请安问好,还是回屋梳洗更衣再出来见客,门外头站着的婢女已将他望见,却自奔进去传了话。沈嵁不禁蹙起眉,便听里头高兴地喊了声:“是嵁儿在外头吗?”
事到临头难以回避,沈嵁拖着步子一瘸一拐走过来,嘴里头应一声:“是的,娘!”
到了门口目光迅速将屋内一扫,意外发现陪坐在母亲身边的并非哪家面熟的妇人,竟是位妙龄女子。沈嵁顿时心头一沉,迈过门坎时右腿拖得愈加厉害。
所有人都看见他跛行的姿态,母亲闵氏更起身过来搀他,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弄的?摔了?”
沈嵁莞尔,摇摇头,反将母亲搀扶住,还慢慢拖着脚走。
“在江边受了些湿气,发沉,不大提得起来,故而早回来了。”
闵氏晓得他腿是怎样害病的,不免又是心疼又自责,当着外人不好说破,只得关照:“回头让师先生再好好看看。”
沈嵁扶她坐好,自己也顺势坐下,正与那女子隔桌对坐,距离合适。
“不妨事!”他说得随意,“一会儿让宝芳捏一捏,她手势好。”
话音落,闵氏顿时面带尴尬,脚在桌底下暗暗磕一磕儿子。沈嵁则微微偏头,眼神中装点出天真的困惑。
就听闵氏与他介绍,对面坐着的是城南孙府的二小姐,叫孙珏。
沈嵁听闻,暗自惊了一跳。他所知,城南只一个孙家,经营客栈与钱庄,不止江南三省,两湖、中州乃至京城都有分号。本县论根基沈家称大,可论豪富必然是孙家魁首。不过两家的生意无有竞争冲突,因此向来睦邻友好,便是今日去到马家贺寿,一早孙府家主孙忞就引车来接了沈彦钧一道赴会,真可谓融洽。但也仅止于此。两家的内府女眷倒少有往来。主要是到底差着辈儿,孙忞长沈嵁几岁,且称沈彦钧一声世叔。男人们为应酬,在外头客套客套也罢,内当家们却是无话可说的,不如省却了虚伪造作,不交际反而不生龃龉。
故而,今日即便来访者是孙府长媳也实属贵客稀客,未出阁的小姐独自前来,自然更叫人纳罕。
沈嵁禁不住确认:“是孙忞,孙世兄家么?”
闵氏笑嗔:“问得滑稽,还有哪个孙家?”
沈嵁毫不掩饰脸上的错愕,扶案起身,深见礼:“唐突来见,多有怠慢,孙姑娘海涵!”
豪门出身,孙珏眉目间自生一股傲气,性子却不骄狂,也起身郑重回礼,吟吟笑道:“沈兄客气!是小女冒昧前来,多有叨扰,沈兄勿怪!”
“哪里话来,姑娘言重了!”
“沈兄唤我玉则便好。”
“不可不可!”
“使得使得!”
“岂敢岂敢!”
“请坐请坐!”
沈嵁顿了下,抬睑望过去,见对方也正定定看着自己,眸光里映出顽皮,笑意中总天生夹带一丝讥诮。沈嵁便也笑笑,伸手做请,与她一道复坐下。
“闲来串串门子,”不等沈嵁寻话头,孙珏大方地打破了沉默,“顺便替嫂子看看,我那馋酒的哥哥是不是喝多了,又匿在贵府不敢回去。”
一番调笑,沈嵁颇感无奈,身旁闵氏则巾帕掩口笑过一场,对沈嵁道:“就说你父亲好心要办错事。帮着人家瞒,这可好,到底成我们的不是了。”
孙珏贴心地与闵氏添了茶,兀自半真半假:“伯母可莫错怪伯父了,他这样才是办得好呢!不然小女却上哪里逮哥哥去?逮不着,嫂子与我哭,哎哟,我可受不了那夹板气!”
奇怪她说话半点不带抑扬顿挫的情绪,就是懒洋洋冷淡淡,却每每惹得闵氏开怀大笑,带得一屋子的下人也感到轻松。
可沈嵁不轻松。母亲越与孙珏亲,他心里越打鼓,后脊背上一阵阵生凉。
他当然明白孙珏过来绝非是为迎接兄长的。自己虚龄二十有七,无妻无后亦无婚约,屋中婢女丫鬟调换几个,全捞不上一个侧室的名分,甚至连榻沿儿都没摸上去过,怎不惹人惴想?
这几年,闵氏旁敲侧击也与他推荐过几户听起来不错的女方,沈嵁一概装傻充愣蒙混过去了。想不到今日竟面临如此措手不及的杀手锏,说媒的人情都省了,女方亲自上门来相他,确堪称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稀奇大胆。
诚然,论家世、样貌、谈吐气质,眼前的孙珏岂止是不差?简直出类拔萃!然而沈嵁不想,不愿,不忍心。时至今日,他尚能说服自己积极地生活,全是师父教他自由与放下。他的自由是离开,离开了才算放下。既放下责任,也放下遗憾。不做沈嵁,是他后半生仅有的希望!
于是宁愿孑然一身,独自来独自去,不拖累旁的人,更不叫任何关系再拖住自己。也许一无所有之后还拾得一段良缘,那时候他会顺其自然地接受。却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让一切情愫远离自己,免叫孤独伤了无辜者的心。
所以才将腿病演得重了,又捏造了主仆间的暧昧,想人以为他是风流无端的,想在对方眼中看到嫌恶与鄙夷。
然而孙珏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那始终不曾消失的淡淡讥诮。
沈嵁突然想要躲避这名女子的目光。
却听她蓦地问起:“沈兄的腿是?”
沈嵁脱口而出:“寒腿,自己作的。”
“噢!”孙珏唇边又扬一抹嘲讽,“老了更苦。”
沈嵁苦笑:“已是苦不堪言。”
“还好有人给捏捏,沈兄的福气!”
“终归要求大夫。”
“师先生骂人太狠。”
“确实没少挨骂。”
“每回他骂哥哥总连嫂子一道训斥,沈兄的红颜们也遭过他的唾沫星子?”
沈嵁眸光一闪,避重就轻:“他向来连家母都不放过。”
“连?”
“们?”
孙珏耸眉哼笑:“哎哟,失言!”
“彼此彼此!”
“嗯,天儿不早了!”孙珏果然眺了眼门外的天色,回过头来径直跟闵氏告辞。
闵氏有些摸不清她路数,总要挽留:“用过晚饭再回去罢!话没说够!”
孙珏按了按闵氏的手,犹是那副不将俗事放在眼里的清傲:“够了!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伯母也歇歇,少操心,多享福!”
这话听起来阴阳怪气儿的,闵氏心里头微觉不快,隐忍不发,还挽一张慈爱的笑面孔,却不再留,和和气气地送人出去。
原本沈嵁也该相送的,还未站起来就叫孙珏一句话堵着:“沈兄走路艰难,快别劳累了,担待不起!”
那便不叫人担待。沈嵁索性坐着拱拱手,失礼到家。
送完了人转回来,闵氏脸垮得委实难看,谁还能瞧不出来她心里头呕着一口气?
沈嵁自然没敢溜回房去,一直乖乖坐着等母亲回来严词教训。
头一句便问:“你的腿真疼得那样厉害?”
沈嵁没想瞒着,摸摸鼻子嬉笑。
闵氏白眼相加:“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同娘讲实话,难道还会逼你?自作聪明唬弄人家,传出去全当你真是跛子,别人家的好姑娘如何还肯来?”
沈嵁低头维诺地“唔”了声,诚心悔过:“嵁儿知错了!”接着解释道,“其实儿子就是想试试她。她若不嫌弃我腿有疾,大约便是个真心;如若嫌弃,实不如早早一拍两散,省得婚后再来埋怨。人家可是千金大小姐,未必真委屈她伺候孩儿一辈子!”
“呸!”闵氏不许他说,“怎么就一辈子了?我儿的腿定管是能好的!”
沈嵁缩了缩脖子,卖个乖:“就是个比方。人吃五谷总有个三灾四难的,万一呢!再者,容儿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日后爹娘老迈,跟前虽有底下人伺候着,到底全要看她的脸色。今朝她嫌弃儿子跛脚,总好过将来冷待二老。早识人,早打算,对各自都好!”
他一番话有条有理,且从容泰然,一点不似信口编造出来的说辞。闵氏听着记着,面上一时不显露,心里却已频频点头。直觉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好儿子,又稳重又精明,处事思虑都实在叫人放心。想了想,便也不端着,扑哧一笑解了凝滞的气氛,拉过沈嵁手来说道:“罢了罢了,横竖是她相不中我儿,咱们不去热锅贴冷灶!娘看你走路真是有点不方便,脚上确实是不好了吧?”
沈嵁点点头:“约摸是晨间露水重,受些凉,过了午就开始不太活络,却也不打紧的。这寒腿本来就不容易断根,晴阳都说——”
意识到失言,倏地住了口,沈嵁视线极快掠过母亲面上神情,旋即起身。
“在外头跑了半日,脏兮兮的,儿子回房去收拾干净了再来陪娘说话。”
闵氏只是慈爱地笑着:“快去吧!记得敷敷腿,别硬扛着,娘心疼的。乖啦!”
沈嵁应下,折身出去。
门内妇人的面色变得如何,沈嵁不能知道。而闵氏或许也不会想到,仅仅是转过檐角的刹那,沈嵁眼中也覆上了重重的冷漠。
那一声“晴阳”意起于不假思索,却并非失言。沈嵁没有阻止那本已卡在唇齿间的吐露,心念一瞬,他想试探,更想确认。
而此刻独自行在无人的小径上,沈嵁深深地明白,这个家没有自己的位置。
从来都没有过!
是夜,去吃寿酒的沈彦钧跟孙忞两个果然喝得醉醺醺回来。尚亏得孙忞驾车先将他送返,只是孙忞也醉得厉害,走路摇摇晃晃讲话咬舌头,于情于理沈嵁都不放心让他如此状态再行夜路。孙忞却无论如何不肯留宿,酒劲上头实在是拧,直说与娘子约法三章非回家不可。遂无法,还得沈嵁亲自送他一程。柳提跟着一道去了。
乱哄哄忙完一场,消停后返回家中已过亥时,好在父母都已平顺歇下,沈嵁只在门外与母亲道过晚安,兀自回房就寝。
进了厢院方记起,关于柳提的事未来得及与父亲说。不过观他今夜醉得那样,约摸也是白说的。
柳提憨笑:“不差这一天两天的,横竖出不了那扇大门,阿提在哪儿都是服侍少爷。”
沈嵁撇撇嘴:“大通铺没有小单间住得舒服,班头还派你值夜,无故亏这一天。”
“不亏啥!今儿值前半夜,马上就换岗了。”
几句话到了门口,柳提立在廊外阶下给沈嵁行过礼,便折返前院继续巡夜去了。
沈嵁没有立即进屋,站在檐廊里嗅了嗅秋夜沁人的凉香,风里头载着桂花特有的微甜,入喉入心。
心思正静,没来由起个寒颤,沈嵁轻蹙眉,抬起手背按一按自己的额头,沉沉叹息。
“大少爷可要沐浴?”
进得房内,丫鬟宝芳已将寝具铺好,过来将温热的湿巾地上,再与他褪去外衫。
沈嵁抹了抹额上的汗,擦过手,倦意隆盛,只说:“不用了。打盆热水来,我好擦洗。”
热水早已备着,沈嵁拭身更衣,自屏风后出来时腿又有些跛。
宝芳殷勤上前搀扶,便说要与他揉揉。沈嵁言说不必,还叫她自去休息。
不料他才挨着床榻坐下,忽觉眼前一黑,宝芳自说自话在榻前跪坐,手已抚了上来。
沈嵁面露不悦,挡开她手。
“做什么?”
丫鬟抬眸盈盈望过来:“大少爷腿有疾,婢子与您松松。”
“我已说过,不需要。出去吧!”
不知是惯了沈嵁的冷淡,抑或不甘于失败,宝芳仍旧没有离开沈嵁卧房,反又去桌边斟了盏温茶奉到跟前。
沈嵁冷冷瞥她一眼,没有发作,伸手来接。
女子颔首娇笑,纤指勾抬,似撩拨,轻柔地抹过沈嵁手背。
当——
碎瓷落了一地。
沈嵁指间蓄力,轻易将茶盏捏碎,双眸凝聚起凛冽寒芒。
“滚!”
为他的冷厉震慑,宝芳竟吓得闭住了气,手足并用爬着逃了出去,逃离厢院。


许是想到即将能成为少爷的近侍颇为兴奋,柳提意外醒得很早。瞧瞧时辰,推测少爷该当起来晨练了,便抓过衣裳胡乱穿好,兴冲冲想去偷师学几招。穿过月门跑进厢院,意外四下静悄悄的,再往里去,发现各屋的门也都合着,非止少爷未起身,好像连丫鬟都还睡着。
嘀咕着啐一声懒丫头,正待返身出去,却隐隐觉得不妥,原地又站了会儿,终于还是踢了鞋子走上檐廊去叩宝芳的门。可怎样都不见她来应门,便尝试着推了推,竟是未锁。柳提站在门外探头进去张望了一番,确定屋内果然无人,心下狐疑更甚,赶忙跑去敲少爷的房门。
也是拍了好久,最后几乎是在砸门,所幸,沈嵁是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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