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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动静总算消失了。我松开了耳朵。
这层楼很安静,除却刚才那个醉鬼发出吵闹声,听不到什么嘈杂声。我不安地躺着,不知道这种情况会维持多久?想起吃西瓜时,池春树鼓励我的那番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很累,需要休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好好对待自己的本钱啊。
鞋也没脱,我躺到床上,逼迫自己放松下来。
从铁窗看出去,斜阳夕照,已是黄昏时分。平时这个时候尔府正在准备晚餐。
今天一定没法正常开饭了,因为丢失了“女主人”。
尔忠国会不会将陪护我的那几个仆人拳打脚踢一顿、怒斥他们的失职呢?“女主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而且落入了日本人手中,就算他有心相救也回天无力了。日本人的势力比土匪大得多啊。他那么自信的人该如何应付这种棘手的局面? 有没有办法暂且不提,光是想想也要发泄一通的吧。
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扇叶,制造出来的风也心不在焉,东刮一下,西刮一下,似乎随时都会拒绝接受指挥。夕阳折射过来的灰金色光芒跳跃在灰色的墙壁上,衬托出扇叶动姿的同时也被扇叶颤动着的阴影搅拌成无数破碎的乱影。
盯着吊扇看久了,感觉头顶的那个铁家伙摇摇欲坠,不禁担心会不会当我睡得正香时突然被它压成一张肉饼。
我打了个寒颤。
自从来到这个空间,一切都改变了,连梦境都混乱不堪,充满绝望。眼下不就是另一场噩梦正在进行中吗?还有谁能从另一个现实世界将我唤醒,终结这场噩梦?
外面响起了说话声。门打开后,一个日本宪兵领进来一个高个子。
我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春树?”当我看清是他,意外中一颗心却放下了。他衣着整齐,没有被折磨过的迹象。
池春树用日语向领他进来的宪兵说了一句谢谢,随即大步向我走来。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抱住他就哭起来。
“我已经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激动地说着,忘了问他任何问题。
他紧紧地搂着我,过了良久,轻声说道:“我说过,我们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低沉,提醒我想起最初的那些疑惑。我挣开他,不安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澄澈,纯净、善良,但是眼底被一层忧伤覆盖着。
“拾伊,”他递给我水杯,“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害怕接过水杯,因为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要跟我说的话一定跟困惑着我的、让我急于弄清楚的答案有关——却不是我愿意听到的。就像他递过来的这杯水,我害怕的并不是喝水,水本身不存在任何问题,但喝水的人如果不够小心,照样会被水呛死。
真害怕自己便是那个被水呛死的人。
“我不渴。”我轻轻推开水杯,触及他的手指——冰冰的。
他坐在我身旁,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
“还记得樱岭山上我交给你那封信吗?”他问。
“嗯。”我看着他,想起放进外罩口袋内折成鹤状的那封信。那天因为雨淋湿了衣服,那封信便同罩衫一道留在石洞内了。同样,我写给他的绝交诗也因为那场雨没能完成它的使命——我们都没能看到对方的信。
“我在那封信里对你坦白了一切。”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我,眸里闪动着哀伤的流光。
“你坦白什么?”我发现自己说话有些吃力。不知为何,心跳也好像吃力起来。
宫野春树
他看着我有些慌乱,但他稍稍镇定了一下,开始用平静的语气跟我说话:“1982年,我出生在日本大阪。我的父亲叫宫野雄男,是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我的母亲叫池凡,是中国人……”
我的大脑在接收到“我出生在日本大阪”这条信息时,血管扩张了一下,血流加速。当接收到“我的父亲叫宫野雄男”又一条信息时血管再度扩张,血液奔腾起来。后面的“日本人”三个字更像三颗炸弹在血管里爆炸开来。
我的大脑再也接收不了任何信息——我猛然站起来,却像被定身法定住一般僵立在地上。
“拾伊,不要激动,坐下来好吗?”他冰冷的手握在我的腕上。
“我不激动!”我机械地回道,直愣愣地又坐下。
“可我是中国人。我不仅随了我母亲的姓氏,六岁时还跟她一道加入中国籍。尽管我爷爷从一开始就竭力反对我母亲的做法,但因为有我父亲的支持,她不仅顶住了压力,还做通了我爷爷的思想工作同意我父亲来中国投资。我的弟弟保留了日本国籍,跟我爷爷、奶奶常年生活在一起。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日本人。我所接受的教育,我所养成的习惯大多是中国式的。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接受这样的我。从认识你那时起,我就知道你讨厌日本人,讨厌跟日本沾边的任何东西。我害怕因此失去你,就刻意隐瞒了我的家庭情况,同时要求我的父母不泄露这一秘密。和你相处的这些年,我处处小心,就怕不小心被你看穿我的血统有问题。我真心爱着你啊,拾伊,可我知道隐瞒你犯了个大错。我就像一个骗子,为了得到你的爱不惜带着虚假的面具面对你。去日本发展这件事原本可有可无,但我想借这个机会试探你的态度,并渴望得到你的谅解。我不想再欺瞒你,因为我爱你啊。登上樱岭山的那天,对我来说非常重大,因为我把一切都写在信里了,希望得到你的宽恕,可你没能看到。也许天意如此吧。眨眼间,我们竟然来到七十年前的武汉,不得不被困在这个残酷的历史坐标上。拾伊,请相信我,我一直为自己是个中国人自豪着,即便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唯一不同的是如果我坚持当个中国人就没法保证你不受到伤害。我宁可放弃我的生命也不能允许你受到伤害,我爱你胜过爱我的一切。原谅我,拾伊!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放弃中国人的身份,成为一个日本人。等熬过这段苦难的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终于说完了。
我终于听完了——真相——可怕的真相;其效果与喝一口水就呛死了人一样令人惊愕。
我本该剧烈反应,但我的大脑显然过于迟钝。我茫然地看着那面灰色的墙,破碎的乱影模糊起来,慢慢往屋顶移动,与铁窗规则的阴影重叠在一起,更有种压抑着的缭乱。
太阳下山了,太阳在加速西沉,而太阳制造出的乱影却在最后的狂欢里向上攀爬,蛰伏进黑暗里。
屋里突然昏暗了许多。
“拾伊,”一只冰冷而柔滑的手摁在我僵硬了的手背上,“对不起,我爱你!”
他冰冷的手冷冻了我的心。记忆中的他的温暖和柔情此刻都变成无数尖锐的芒刺向我发射嗖嗖的冷箭。
沉默着的我突然像火山喷发一样愤怒无比。我使劲甩开那只手,鄙夷地看着他。“别碰我!”我吼起来,“你这个大混蛋,为什么选择现在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真相?我宁愿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坚守秘密?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一切?”
回过神来的我真想一头碰死自己——我一直排斥而顽固抵抗着的居然最成功地吸附在我的生活圈内!仅仅一个池春树,就让我所有的坚持和努力顷刻间土崩瓦解。
好崩溃啊,为什么这么对我?就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吗?在我成功地利用他当挡箭牌的同时也成功了给他制造了欺骗我、打击我的机会吗?
我的呼吸紊乱不堪,粗重地喘着气。
“因为……”他无措地攥紧拳头,眸里流转着深深的哀伤,“你迟早会知道。我想……由我告诉你真相总比等你亲自发现真相好许多。”
“你真会算计啊,宫野先生!你十分肯定我会接受你这个骗子吗?”我哭起来,可地狱岩浆般焚烧着的心痛并没有因为泪水的冲刷离开我的身体。
虽然是我自己亲手制造了一个大骗子,但我感觉好无辜。为什么偏偏是我?
头顶的吊扇依旧有气无力地扇动着热乎乎的风,吹进皮肤里却带来阵阵寒意。
我的世界浸没在一片寂寥寒冷中——只有我一人——向黑暗的深渊滑入……
“拾伊,对不起,对不起!”他垂下头,像一个囚犯在忏悔过失。两颗大大的、珍珠般晶亮的泪珠从纤长的睫毛下滚落,留下两道斑驳的泪痕,在昏暗里痛苦地闪烁。
我无法面对这样的池春树。我的心早已乱得像飓风刮过的茅草屋,不堪收拾。
惊骇于眼前的事实,我突然很想冲破那道铁窗,无论外面是什么,冲出去的结果会怎样,不用多想,只管闯出去!
“拾伊,你在听我说话吗?”他怯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刚才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对日本人我不会泄露我们的来历,我的心仍然是中国人的心,相信我!我发誓不会做任何违背人性的事情。”他低声对我说道。
“这样就能为你的贪生怕死开脱了?”我冷笑起来。“你尽管去当你的日本人吧!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是中国人,就算死,也是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埋在自己的黄土里。从现在起,你我不再有任何关系!”
“拾伊!”他叫起来,我的身体瞬间被他紧紧抱住。他的心跳得很急。
他哆嗦着对我说道:“无论我做过什么,将做什么,对你的心始终不会变。我发誓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如果你不幸死了,我不会独活!”他的眼泪流进我的后颈里,酸涩着我的心。
“放开我!宫野先生。”我漠然说道,“谢谢你的告白,我想你可以走了吧。”
“不要这样,拾伊!”他的声音也扭曲起来。“求你,不要这样。”
“不这样还能怎样?留下来让我陪你一道向日本人大献殷勤吗?”我凄然说道。“从现在起,我认识的池春树已经不在了。他是个中国人,永远留在了二十一世纪。而你,是宫野春树,我没说错吧?”
他松开我,跌坐在床上。过了良久,他喃喃说道:“我到汉口寻找你的第四天就被日伪特务盯上。他们把我当成抗日组织潜入汉口的情报人员抓起来。如果不是得到一个日本朋友的帮助,我恐怕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被抓期间为了证明我不是情报人员,我替自己编造了一个从国外归来的外科医生的身份。日本人为了证实我的话现场安排伤员让我做了一次外科手术。我成功了,但没想到这让日本人很感兴趣,要我留下来为他们工作。我当场拒绝了他们,并说我来汉口只是为了寻找我的未婚妻。那个日本朋友出面替我说情,他们终于同意放我出来。我四处寻找你的下落,后来进贺郎中的诊室当了一名伙计。今日出了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只得再次向那个日本朋友求助。他的一位长辈在汉口很有地位,认识日军上层人物。这位长辈同意出面为我们做担保,但他是有条件的——我必须应征入伍,进入日军医疗部。因为日军紧缺有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正打算从当地日本侨民里征召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我不能让你遭遇不测,只得答应了他的条件。”
我更加气愤,救我?为了救我当日本人也就罢了,居然当上了鬼子兵!这简直是把我往死里逼啊。
“池春树!”我尖锐地叫道,“你自己有意认祖归宗,何必拉扯上我?你不是在救我,是在羞辱我!你这么做不如让我死在刑架上算了。至少我死得有骨气!可是因为你,让我蒙羞!让我活得没了尊严!我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死难的同胞们!我看错了你!池春树,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电灯突然亮了,将昏黑的拘留室照得通明。
池春树怔怔地看着我,英俊的脸充满绝望和悲戚。
“我不走了,哪里也不去,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刑讯室。”我说完,躺在床上,并闭上眼睛。
我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维护自己的尊严。
池春树抽泣的声音传来。
我还没死呢,他哭什么哭?
我将枕席砸了过去:“吵死啦!”随即爬起来冲到门口朝外面大喊道:“来人!来人!你们不分男女吗?怎么能把男女关在一起?”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往这里来了。
一张瘦瘦的脸贴到小窗口,不理我,却看向池春树的方向:“密亚诺桑?大一叫步呆死咔(宫野君,你没事吧)?”
“嗳,大一叫步呆死(我没事)。”池春树低低地应道。
瘦脸鬼子的目光在我脸上扫射了几下,从探视窗口消失了。
整个楼死气沉沉的,仿佛一座坟墓,只有池春树压抑着的抽泣声提醒我活人的存在。
沉默了几分钟,我冷静下来。
背靠门上,我朝池春树说道:“你打算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