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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已经习惯了他冰冷的语气,不再追问。
调转车头后,他嘴角扬起一丝嘲讽之色说道:“你的同党过节也不忘出风头。好啊,如今戒严,我们回不去了,只能往义父那里借宿一宿。”
我反感地回道:“我不是共。产党。”
他冷哼一声,严肃地看着前方,眸中射出幽深的寒光令人胆颤。
随即,我悲哀地想起一个实际问题:今晚我将不得不再次跟这个魔鬼同处一室,共卧一床。
中途,他将车停靠在一个电话亭前,进去打了电话后又出来。
快到辛家时,他吐了一句话:“今晚够乱的,你别再给我添乱。”说罢,拿眼角乜斜我一眼。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让我打消逃跑的念头。
他以为我是傻子,满大街的鬼子,我会逃跑?即便逃也不会选择中秋夜,这么大的一轮明月当头照,找死吗?
我们的回转没令辛家上下觉得吃惊。乱世什么情况都会遇到,在他们看来只要人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君宝是最开心的,听说我不走了,蹦蹦跳跳地上来拉我跟他一道玩耍,连平日里跟他走得最近乎的人都一概不要,只缠我一人。
他天真地问我为什么那帮日本人跟我们长的一样,说的话却让人一句也听不懂?我告诉他那些人太野蛮,把脑子也野坏了,所以说不好人话,正常人没法听懂是对的。他点点头似乎明白了:“怪不得这里的小孩都得躲着他们。听说他们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抓去煮了吃。”
我叮嘱君宝一定要好好学习,并坚持习武,才不会被那些恶人捉了去。君宝于是盼望他赶紧长大,因为长大了就没有被抓去吃掉的风险。
我摸摸他的小脑袋,告诉他只有学好本领才不怕被那些恶人欺负。君宝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不仅要上大学,还要读硕士,考博士,成为知识最渊博的人。
临睡觉时,君宝又嚷嚷着要跟我一道睡。我寻思着他若能跟我睡甚合我意——尽管这小家伙某些小动作令人尴尬。
当我告诉二奶奶让君宝跟我睡时,二奶奶死活不答应。
君宝嚷嚷道让我唱歌哄他睡着才能离开。二奶奶被他搅得不得安生,只得应允。
我给他唱了一首《爷爷为我打月饼》的儿歌,只不过怕惹来横祸,将“爷爷是个老红军”的歌词换成了“爷爷是个老农民”。
君宝闹着学唱这首歌,歌会唱了,人反而兴奋得睡不着,又耍赖不让我走开。
在对君宝一番好说歹说、连哄带骗都无济于事后,二奶奶只能来硬的,硬将嚎啕不已、眼泪鼻涕一坨坨的君宝硬塞进菊姐怀里。
这个孩子真心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想我若真有这么个弟弟一定开心死了。只是看他愿望达不成那伤心劲儿心里挺不忍的。更不忍的是拿君宝当挡箭牌的计划没能成功。
一想到要跟那个恶魔一道过夜,我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我和尔忠国的卧房紧挨着辛老爷和二奶奶的卧房。这座宅院不比兴福镇的院落宽敞,面积小了一半还不止。房间一个挨着一个,隔音效果也不如老屋,声音稍大些都能听得见。
我换好睡衣刚钻进蚊帐,尔忠国进了屋,像没看见我,只管脱了衣衫,将枕头一抱,倒向另一头睡下。没等几秒钟,又爬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下床去找了两根白蜡烛来插到花盆里,并将花盆摆放到窗台上显眼的位置。
进来关了门,放下竹帘后,才又钻进蚊帐。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啪”的一声熄灯,屋内漆黑一片。
他权当我不存在,此刻的冷漠与筵席间的殷勤判若两人,让我不得不赞叹此人的表演功力。
这一夜又要睡不踏实了,倒不是怕他怎么我——他答应过不会再碰我一下。然而内心总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是惧怕吗?惧怕他特务的身份?还是惧怕他内隐的肃杀气?但凡他每次过分靠近我,总让我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夜空里时不时传来警笛声,偶尔还有江上的汽笛声,鸣响在这夜色如磐的中秋夜里,演绎着别样的节日气氛。
我又想起了池春树,想起属于我们的那个时空的情形。没有战争的年代多么美好,哪怕平庸些,哪怕无趣些,至少生命是被尊重的。我想起他向我求婚的那个夜晚,我至少可以选择说不,就算将来错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剩女,也照样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过活。
然而现在,我是笼中鸟,一个羽翼折断的傻鸟,除了被这个恶魔牵着鼻子走,什么招数也使不出来。
说到恶魔,尔忠国的长腿就横在我面前,如果不是硬忍住了,真想狠狠地咬他一口,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以泄心头之恨。
我的境遇如此不堪、如此狼狈全都拜他所赐。
他凭什么这么待我?就算那个辛凤娇负了他、抛弃了他,他就可以用这种方式打击、报复人家吗?
唉,说来就气,那个辛凤娇真不是个好东西,干嘛把他惹毛到变态?不愿意嫁他早点说嘛,非得到节骨眼上临阵脱逃,而且,还跟他“嘿咻”了以后才甩了他,是人吗?占人家便宜不是这么占的。如今倒好,她逃脱了,害我替她受过。我好冤哪,估计窦娥姐都没我冤。
窦娥姐至少可以六月飞雪以示清白,我拿什么证明我的清白无辜?
自哀自怜之余,大大地窝火:简直是见鬼,她凭什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那么损的一个女人,她凭什么跟我有如此多的相同?
我的头又疼起来。我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很想把自己拍晕过去,不必胡思乱想。
那一头的尔忠国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倒真能睡得着?
可能,缺心少肺的人都是如此吧。
他不怕我暗杀他?
我又在痴人说梦!他好像随时都会像上了发条一样蹦起来。
我还是不要自取灭亡吧。
诅咒他遭报应——每天都诅咒——最适合我这样的废物。
月圆之夜
我闭上眼睛开始数数,耳边却传来嘤嘤嗡嗡的声音。一只该死的蚊子钻进蚊帐里,正在找机会下嘴。
我仔细辨听那只吸血鬼嗡响的方位,举起双手猛地拍过去。
啪!准确无误,搓捻手心感觉到那个粘稠的一小点证明我没失手。
成功地灭了一个吸血鬼,我带着一点小小的满足,继续数数。
天!怎么还没数到五十,又听到耳边有蚊子的声音,这蚊帐到底还管不管用?莫非这里靠江边,蚊蝇比市区更多?
我又竖起耳朵仔细听,有只蚊子哼哼着,声音时而消失,时而出现。这只蚊子似乎更敏捷,不停地变换方位,让我无从下手。
尔忠国的腿动弹了一下,一只脚抬起,在另一条腿上挠痒。
啊,我心头一喜,他被蚊子叮着了。
活该!我心里骂道。如果能唤来上万只蚊子一起叮咬他才好,最好集中叮他的脸,把他的脸叮成一个大肿球,像猪八戒一样。这个恶魔!
念头刚起,便感觉自己未免太可怜,居然寄希望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上。就算奇迹出现,把他整成个猪头,又能怎样?我就获得自由了?我就可以高呼万岁了?
我卑微的自由啊,哪里才是出口?
正当我感慨之际,胳膊痒起来。我也被某蚊子叮了。
在蚊子眼里众生是绝对平等的,哪管你是尊是卑,是美是丑,是凶是善?照叮不误。
嘤嘤嗡嗡声越来越多,岂止三、五只蚊子?
我坐起身,借着微光,将床边的蚊帐打量一番,这才发现罪魁祸首是尔忠国这个混蛋——一只胳膊伸出床沿,蚊帐支开了一道豁口,蚊子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
我很想踹他一脚,但是我不敢。谁知道他醒来之后怎么个暴怒法?
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我悄悄爬起身,钻出蚊帐,找了把蒲扇四下扇起来。
如果蚊子攻击他,算他自找的,谁让他放蚊子进去了?不是我的错。
秋蚊子很厉害,为了保证不在冬季毙命,它们会疯狂地觅食。
过了一会儿,听到蚊帐里不时传来挠痒痒的刮擦声。看来,尔忠国的血液很合蚊子们的胃口。
我在黑暗里冷冷地笑:蚊子们,勇敢地上吧,不限量供应猛男新鲜血液。
灯亮起,尔忠国蹙着眉头坐在蚊帐里开始到处找蚊子。
我悠哉地摇着芭蕉扇,冷眼看帐内的人蚊大战。
在这场人蚊大战中,尔忠国似乎更厉害,出手必见血。只见他左右手掌交替往空中那么一捞,没听见噼啪拍掌声便捉住了蚊子。不像我,还得靠两个巴掌同时使劲。
他捉完蚊子,这才注意到蚊帐内少了一个人,抬眼望出帐外,瞥见我的所在,眉头蹙得更紧。“为何不睡觉?”他的口气像训斥一个小孩。
“我不想喂蚊子。”我漫不经心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我想喂蚊子啰。”他的脸上陡然升起一股愠色。
我一惊。他不会认为是我故意把蚊帐支开害他在里面喂蚊子吧?以他的狭隘心胸,未必不这么想——那可是糟糕的事情。
“问你自己啊,我没有做过什么。”我说的是事实。
然而他认定我刻意害他被蚊子叮,因为他哼唧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你给我过来”
我没动弹。你叫我过去我就得过去吗?
“我叫你过来,听见了没有?”他加重了语气。
“嗳,”我连忙解释,“自己睡觉不老实把蚊帐支开,害得我也被蚊子咬,我睡不着这才下了地。”
“过来!”他压低嗓子,带着威胁的口吻。
我极不情愿地走了过去:“喂,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我提醒他别想对我动粗。他这些天躲避我,人是躲开了,火气却越躲越大。
为了息事宁人,我伸出胳膊递给他看:“看喏,我被蚊子叮了两个包,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他冷哼了一声:“有蚊香为何不去点来?”
又来了,我又不是他的使唤丫头。再说,大家都睡下了,这么晚让我去吵醒人家要蚊香,我才不干。
“我不知道蚊香搁在哪里,而且我也不好意思惊动小眉他们。”我淡淡地回答他。你把他们当下人使唤,我可没这种观念。我不是剥削阶级,懂得什么叫自食其力。
“不好意思?你倒是很好意思让我喂蚊子?”他促狭地笑了一下,更准确的说是哼了一声。
“只能怪你自己睡觉不老实!”我的语气亦被他传染,变得生冷。
“好,你嘴巴厉害。我不跟你计较。现在没蚊子了,上来睡觉!”他压低嗓门恶狠狠地说道。
我掀开蚊帐爬了上去,仔细将蚊帐掖好。
他瞪着我,手往胳膊上挠着。
他的胳膊上至少被蚊子叮了五、六个包,个个有黄豆粒那么大,我心里一阵暗喜。可惜还是少了点,更遗憾的是脸上一个包也没有。大概蚊子也怕他那副阴冷的面孔。
关了灯,一切又沉浸在夜色中。
我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睛……
糟糕,我又在做梦,又做到了那个梦——洞房花烛夜的梦。我是桃儿,而尔忠国又变成那个叫童天龙的人。他依旧轻柔地揽我入怀,温存的耳语令人迷醉。
不要做这个梦我告诉自己。
然而,梦在继续,由不得我。
这只是个梦,不必害怕,而且不是第一次做,我安慰自己。
可是我不能不害怕,因为后面会出现很恐怖的场景,很血腥,快让我醒过来吧……哎,快停下啊!停下……不要出现那个传令兵过来说“报告将军”什么的,不要!
然而梦境像刻录好的DVD一样按照剧情忠实地往下播放。
“主帅有令请童将军速去帅帐议事!”
“不要去!”我抱住童天龙,“不可以去!”我知道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然而我说不出来——是桃儿说不出来。
无论我说什么,童天龙都听不见。
他迅速起身,来不及卸下大红喜服便套上盔甲……
“不,不能去,会死的!”我扑上去抱住他,不让他离开。
他还是重复着同样的台词:“桃儿,我马上便回来陪你,我答应你一定回来!先歇息吧。”他微笑着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听不到我说话,只听见桃儿的话。无论我怎么说,他还是按部就班地离开这里,接着,按部就班地死去——浑身是血,死不瞑目——在新婚之夜。
“不!”我大叫着,“快醒过来啊!这只不过是一场梦!快醒过来,不要再做这个梦!停下!停下!!”
“……你发什么神经?”童天龙瞪着我。
不,是尔忠国瞪着我。
很好,我非常成功地醒过来——在那可怕的一幕重新上演之前。
每次都知道在做梦,每次却都能惊出一身的冷汗——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