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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听到“铛”的一声,接着是瓷瓶在地上打转儿的声音。
灯亮了。他弯腰找那瓷瓶。
我侧过身、拿胳膊支住脑袋,看他趴在地上将手臂伸进沙发底下够那瓷瓶。
胳膊大概差了一截,他干脆将沙发搬开。
我咯咯咯地笑起来:“尔大侠什么时候变成蝙蝠侠了,晚上不睡觉的么?”
他沉着脸站在我床头,眸中喷火:“你管好自己即可,管我睡不睡?”
我打了一个哈欠:“我困得要命可就是睡不着。你精神这么好,不如给我唱支摇篮曲吧,兴许可以助我入眠。”
他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喂,大家都说你是仁厚之人,你可不可以对我也仁厚一点儿?”
他站住:“我的仁厚只对仁厚之人用。”
“那你给我涂抹药膏算什么?我该归为仁厚之人还是非仁厚之人?”
他愣在那里没法回答。
我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大苍蝇,请你以后不要再像窃贼一样摸进我的房间,尽管我不是无缝的蛋,可也不想总被你这样的大头苍蝇叮着,审美疲劳懂么?”
他捏紧了拳头,但是仍站在那里不动。
“好吧,我给你出个主意,要么过来哄我睡觉,要么赶紧出去。这间屋里只缺睡眠,不缺柱子。”
他突然转身、一个箭步跨到我面前。
“你的选择证明你还算仁厚。”我笑着说道,想他冲过来是想骂我几句后再离开。
他的手猛地摁在我的脖颈处,下压。我立即感觉困极了,眼皮睁不开,仿佛“咕咚”一下便沉进黑暗里……
起床时早就过了早餐时间,确切地说更接近午餐时间。
我进了厨房随便搬个凳子坐好。杨师傅已经在为午餐忙碌着,见我来了,将捂在棉褥里的早点拿出来放在我面前,都还热乎乎的。
“人呢,怎么一下都没了?”我边吃边问。
“你我难道不是人?”杨师傅笑道。
“我是说那帮凶巴巴的人,刚来的那批。”
“天不亮就出门了。”杨师傅说道,“所以今早我起床特别早。”
“尔忠国也跟他们一道走了?”
“嗯。他第一个起的,通知我给大家做早点。”
“他是不是经常大半夜里把人弄起来去跑步、练拳什么的?”我想他的变态极端发作时,是不是喜欢拿手下人折腾。
“太太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我这人脑子有点问题,瞎说的,你不必在意。”
他憨厚地笑,不说话。
“你有家吗?”我又问他。
“有。”
“有孩子吗?”
“有。”
“想家吗?”
“……”他没回答。
“那就是很想、很想了。”我替他回答。
他笑了笑。
“你是自愿来的,还是被他们抓过来的?”我很想和他多聊聊。
“太太,您快点吃吧,等会儿我收拾了还要出门一趟。今儿人多,得再准备一些晚上吃的菜。”
“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吗?”
他摇摇头:“太太怎么能干这种粗活?”
“他们不让,我知道。”我丢下饭碗,“如果吃鸡翅膀也能长出翅膀来就好了。”
“呵呵,是啊。”他憨厚地笑道,“可是有了翅膀也不见得有多好,不照样有老鹰啊,蛇啊这些厉害的天敌等着?”
哇,看不出这厨子说话很有哲理啊。他好像有所指,是叫我安心住在这里、别指望外面有多好吗?
“我吃多了,有点撑,就当我那些话是吃饱了撑的吧。”我离开餐厅,到院子里走动走动。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洒满整个院落,照在身上也暖洋洋的。
一只母鸡扑棱着翅膀飞上墙头,像公鸡一样昂首阔步。
“你真行!”我夸赞它道。“不过你好像飞错地方了。这里到处是吸血鬼,小心把你捉了去烹饪成母鸡汤。”
母鸡瞪着眼睛脑袋一歪,仿佛对我的话没兴趣听,走了几步,还是呼啦跳进院子里来。
“自投罗网!”我叹道,捡了一块碎石砸它,它咯咯叫着惊慌逃窜,终于被我追得无处可逃,又扑棱着翅膀飞上墙头、跳了出去。
“对嘛,这样就对了。”我拍了拍手里的尘土。 突然,西侧栅栏上的爬山虎簌簌抖动,一个约摸七、八岁男孩从叶片后面露出脸来,吓我一跳。他穿着十分简陋,一看便是穷人家的孩子。
“小家伙,怎么爬这么高?你是哪家的?”我问他。
此处的栅栏安在离地面一人多高的石墙上,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攀上来,稍不留神,便会摔个头破血流。不知他是不是太顽皮,觉得躲在那里吓唬人很有趣。
“姐姐,你是叫柳拾伊吗?”他侧身从栅栏缝里挤进来半边身子问道,并不在意自己有何危险。
“是啊。”我纳闷他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同时隐隐感觉这孩子的出现并非偶然。“你找我吗?”我凑近他。
“嗯,我有你的一封信!”他悄悄说道,眼神里透着机灵。“刚才我想从大门进来找人,可看门的很凶,不让进,我就一直等着,总算找着你了。”他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封折迭成鹤状的信来递给我。“那人让我告诉你别让其他人看到这信,还说让你小心看,一个字也不要漏。”他说完这话,像是鼻子痒痒,手指伸进鼻孔里挖了挖。
我心里已经有数了。“先别走啊,我去给你取些糖果来!”我对他说道。
“不用了,那位先生给了我很多小费。”他说完,像猴子“哧溜”滑了下去。
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迅速将信掖进袖洞里,再往四下里看了看,没人注意。
如散步般,我一路不紧不慢地走回楼里,进入自己的房间。
原以为住址换过,池春树想找到我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还是找到了我,并且托人送进信来。我想此间一定费了不少周折。
春树啊春树,你不知道你越是越执着、越是痴情,我越难以承受吗?
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信,一首简体诗跃入眼帘,正是池春树的笔迹: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雨轻轻弹 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
一首《菊花台》,除了将“你轻声地叹”换成“我轻声地叹”其他未作改动。歌词下写着一行小字:“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弃你于不顾。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改变!”落款写着:知名不具。我注意到写信日期,很奇怪,不是今天,他似乎记错了时间,写成后天了。但稍加注意不难发现日期采用了不同的笔迹。
一般写信日期只写年月日即可,他却具体到时、分都标上去。
他想传递给我什么信息?我盯着那组数字展开积极的脑力运动。
难道他打算营救我?我的心一阵急跳。
一定是的。他这样严谨的人怎么可能写错日期呢?他是故意写错,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告诉我营救计划,就像在兴福镇,我们约好午夜逃走一样,即便这信落到别人手中最多对内容感兴趣,不会注意到这一细节。
可他为何选择后天而不是今天或者明天?他在递出这封信前应该已经有了计划,急于救我出去的他为何延期?
或许,是我多虑了。可能他今、明天都抽不出空,也许担心我没准备好,于是预留给我足够的时间。
然而,问题随此而来。我可以跟他一走了之吗?尔忠国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如果池春树因我遭遇不测,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我的自由,难道需要用池春树冒着失去生命的风险才能换得来?
不可以,他怎么可以再次因我冒险?
悲观地说,就算他今天救了我,能保证我明天不被尔忠国捉回去吗?这个男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囚禁我到死。
退一步,即便我获得了自由,还能与池春树回到从前那种关系吗?
不可能,我跟他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我要等那个可以摘下我手镯的人——如果还有命等来那一天的话——对池春树来说岂不是更不公平?
他为我做的越多,对他就越不公平。
我宁可他当我已经死了,别再执着下去。
如果有来生,我虔诚地祈祷它存在,再接受他的爱吧。
他是个好人,可他为什么是日本人?半个也不行,这个事实太令人抓狂!
这辈子,无论如何,我不能接受一个日本鬼子的爱情。
那么,我不能跟他走。放弃吧,就当做没这回事情。
可是,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啊,如何能坦然弃之?
天哪,我怎么这么软弱?修炼到这份上还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太失败了!
我缓缓放下信,倚在窗前伫立半天,思绪纷乱。
外面传来汽车开进院的声音,我猛然回过神来:该尽速将信烧了才是,免得留下话把子。可是找来找去没能发现打火机、火柴等助燃物。情急之下,我立即奔向花盆,打算将信撕碎了藏进花盆里。
刚撕了两、三下,旁边人影一晃,一个高大的身影已闪至眼前。
尔忠国,永远在你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鬼影般出现。
我本能地将手缩到身后藏起那封尚未撕碎的信。
“拿来!”他冷冷地摊出一只手。
我摇摇头,向后退。
“我知道有个小孩接触过你。”他逼上来。
心中一凛。以为没被发现,可还是没能逃过那帮监视者的狗眼——比我们那个时代的电子警察还恪尽职守,而且没死角。
尔忠国粗暴地欺近身来抢,我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后背抵在橱柜上。但我的双手仍紧紧地攥着那封信——不能让他夺走。
他左抢右抢,但又怕我骂他违规触碰到我的身体,一时竟夺不下来。
“拿来!”他沉声命令道,脸上似喝了酒般发红。“别逼我动粗啊!”这杀手锏也用上了。我猜他会不会又来点我的穴位。
我紧抿唇冷眼看他,双手在身后加快了撕信的速度。
他对我的不合作很恼火,不管三七二十一用他那石墙般的身体抵住我,双手伸到我身后勒住我的手腕,使劲。
手腕吃不上劲儿,手指自然松开。
他夺了信,将我推向一边,朝残缺不全的信大致看了几眼,脸色变得很难
混乱不堪
“你以为使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暗语和字体,我就看不懂了?这些淫词滥调不用看就知道!”他奋力撕信,比我还不遗余力,直到纸片碎做雪花,纷纷冲我脸上飞来才作罢。
未曾想我们那个时代的简体字和歌词也成了他发难的罪证。好在他只识得繁体字,看简体字反而吃力。我猜他是因看不懂而更觉恼火。
“既然你不用看就知道了,刚才何必费那么大劲跟我抢,不会是想趁机占我便宜吧?”我讥讽道,散漫地笑,暗暗责怪自己刚才为何那么紧张,该春花烂漫般地笑才对。
“什么?”他万没料到我竟然胆敢在“捉奸在纸”的状况下还去奚落他。
我扬起眉毛越发得意,笑得更灿烂——这副神态一定很妖吧。
他的脸儿由白变红。“还敢跟那小子来往,你分明是在挑战我的容忍力!”
我挑战?我将灿烂的笑容发挥到极致:“你又想骂我犯。贱是吗?我是妖精哎,天生有勾引人的本领。不过我可没有勾引他哦。你不准我再见他面、不得再跟他来往,我信守承诺,我违约了吗?没有。你阻止这个,阻止那个,总不能阻止人家写信给我吧。来而无往,只有来没有往应该不算来往。再说了,他写信给我,跟我勾引他有关系吗?一点没有!所以你不必跳脚啦,看把自己气的。”我振振有词地说着,替他把责难的话先堵死,看他还能强加什么罪名到我头上?
他的牙齿发出“咯咯嚓”的声音——快要暴跳如雷了——真没素质!
我扭动身体,避开他那堵石墙带来的压迫感。“本来呢,我正要毁了证据,省得你受太大刺激,没想到你不仅甘愿接受刺激,还帮忙毁了证据。现在什么都没剩下,你还怎么强加罪名给我?没了证据,连我自己都弄不清那些碎屑是什么?”
尔忠国的脸再次由红变白。“小……你、你……”居然口吃。
“省省劲儿吧,相公。”我满不在乎看着他,眼神挑衅,“我好像还在发育,又感觉饿了。我这就要去用餐,你一道跟来呢,还是站在这里当柱子?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平静地对他说,心里却乐开了花。尔忠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