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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这才垂手侍立一旁。
他一连喝了三杯,又起筷吃了些菜,才听见帘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他一面朝帘外望去,一面举起酒杯至唇边。这一口酒,却再也没有喝下去。
来的不是杜若蘅,而是沈江蓠!
“当啷……”瓷器跌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惊诧讶异从徐楚良的脸上一闪而过。莫非事机败露?他飞速地调整好表情,只是却留了蛛丝马迹。
沈江蓠轻轻一笑,说道:“夫君见我来好像不是很高兴?”
丫鬟们见沈江蓠到,都自发带上门退了出去。
虽然心思已经千回百转,内心里起了汹涌波涛,徐楚良面上却无震惊,轻松说道:“你不是去寺里做法事?怎的回来了?再则,这里是蘅娘的院子,你轻易不过来的。”
沈江蓠在徐楚良对面坐下,整了整微微发皱的裙摆,也笑到:“这种时刻,你依然心思澄明,条理不乱。……若我说,我没去,却把杜若蘅送了去……”她收起笑容,直直盯着徐楚良的眼睛,声音蓦地沉下:“你乱也不乱?!”
徐楚良心中咯噔一声,见沈江蓠如天神般凛然不可犯,想起自己的暗算谋划,一双手竟然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嘴角亦开始抽动。
沈江蓠的声音如加急的鼓点,一锤一锤敲在他的心尖之上:“感应寺距京城两百里,途径龙须沟。沟中林木茂盛,若有心伏击,九死一生。是也不是?”
徐楚良一言不发,立刻转身。在菱洲院中着急忙慌地找了一圈,果然四处不见杜若蘅的身影。他面色铁青,重新回到偏厅,只见沈江蓠仍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不可能!她不可能去那里!”龙须沟买凶劫杀沈江蓠之事,杜若蘅亦知情,她怎么可能代替前往?
沈江蓠扑哧一声笑了:“刚刚还夸你心思澄明来着,现在怎么钻了牛角尖了?我要是明明白白请她去,她自然是不肯的。可下点迷药什么的,也不是难事罢。你没发现,她的丫鬟、乳母都不在了么?”
徐楚良这才想起,果然那个来请自己的丫鬟,以及进了院子之后,见到的都是不太熟的面孔。
她是几时洞悉这一切的?
“你说,现在,杜若蘅她是不是已经身首异处?”沈江蓠突然靠近问他。
窗外日影西沉,残阳如血。按照事先说好的,此刻事情理当完结。突如其来的盗匪,心狠手辣的劫掠,应该是沈江蓠,命丧刀下。
徐楚良心中一阵发紧,怒道:“你既然已经知道那是死路一条,你还特意送她上路!她肚子里有孩子!”
“那你们合谋杀我之时,心中可有一点慈念?”
沈江蓠面上,一双狭长凤目,此刻露出明明白白的危险杀气:“若不是你们有心害我,我送了她去,她又怎会有去无回?!”
“一尸两命!你这个毒妇!”徐楚良咬牙切齿,恨到:“那你现在来想做什么?也杀了我么?”
沈江蓠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在徐楚良眼前晃了晃,慢条斯理说道:“这本是杜若蘅为我准备的。她不放心,怕你不舍得杀我,昨晚就要毒杀了我。届时生米煮成熟饭,你便不得不与她结盟,助她毁尸灭迹。”
沈江蓠将瓷瓶放在桌案上:“只是被我掉了包而已,反把她迷晕了。这瓶子眼下已经空了,因为全部倒进了你刚刚所用的饭菜与酒中。”
“你挨不过一时半刻了。”
徐楚良认真盯着沈江蓠的脸。慌乱与恐惧爬上他的心头。刚刚的饭菜,没有一丝异味。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几近异常!
他从来没有想到死亡会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他甚至从未来得及思考过死亡这件事情。他一直在红尘喧嚣之中,机关算尽,以为能将天下都算计了去。
原来,临近死亡,他也是害怕的。他也会鼻子酸涩,眼眶泛泪。心中涌起无限对这个世间的眷念。他眷念的是什么呢?不是沈江蓠,不是杜若蘅,也不是她腹中骨肉,甚至不是徐夫人。他最舍不得的,是在这个世间的自己。那个野心勃勃,手段狠厉,终将站上众人之巅的自己。
一切,都将这样完结么?
“你若哀求于我,我可以饶了你。”沈江蓠如打量猎物般将徐楚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戏谑到。
“不必!”徐楚良擦去眼角泪水,整了整衣衫,却是铁骨铮铮:“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你!”
沈江蓠收回目光。她倒没想到临死之前,他居然有这番傲气。
徐楚良冷哼一声:“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至此,岂会因为我的求饶而放过我?明知是死路一条,我何必自取其辱!”
“你倒真是个聪明人!”沈江蓠由衷赞叹了一句。若不是重活一世,若不是心心念念报仇雪恨,若不是敌在明,我在暗,沈江蓠真没有十成把握做徐楚良的对手。
“你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么?”沈江蓠掉转话头。她要一步一步摧毁他。
“从前你是若水斋的常客,以后你再也不去了。你从未向我提起过你还是徐楚良时,曾身陷科场弊案。你本是永不可再入考场的,这才是你改名换姓的真正原因。对不对?”
诧异带来的惊惧在徐楚良心上划下狠狠一刀。
“你道我为何知晓这些?因为是我叫若水斋掌柜的介绍你和谢致郁认识。我知道他会舞弊,我也知道你的名次肯定在前。他若舞弊,必然牵扯到你。”
深重的恨意从徐楚良的眼中几欲滴出。
“你应该过得很艰难罢?我以为你会就此一蹶不振,一生碌碌。没想到你居然冒籍考试,还蟾宫折桂。我最没想到的是我居然嫁给了你!作为你的妻子,我连揭发你冒籍都不行。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有多恨!”
“后来你从枢密院被调往光禄寺,那是我在陛下面前故意给你使的绊子。甚至杜若蘅逼死丫鬟,你被殃及池鱼,名声全毁,亦是我设的局。”沈江蓠将前尘往事一一提起。
徐楚良的愤恨怨毒被沈江蓠彻底点燃。他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正要冲上前去,而腹中一阵绞痛。他突然面色煞白,整个人跪倒在地,右手紧紧地抵住肚子。
冷汗从额头滚落。
他竭尽全力抬起头,嘶哑道:“为什么?!当初我与你并不相识,你为何一步一步害我至此!”
沈江蓠低下头,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想知道么?可我不告诉你!我要你死不瞑目!”
生气从徐楚良的眼中涣散,终其一生,他从未如此狼狈。他无力地垂下头,半晌,却又猛然抬起,嘴角挂上一丝阴冷笑容,恶毒到:“我死了,你也快活不了!萧栖迟已经死了!你往后还要做我的寡妇,为我守节一生!你这辈子都没了指望!”
“死到临头你还有如此心机!”沈江蓠却突然温婉地笑了:“你不知道一件事。去年我生辰,他特意从滁州赶回来。途中换了三匹马,日行千里,就是为了赶在生辰那日看看我。似他这般,也足足用了十二日才从滁州到了京城。而你拿到那封所谓急报,用了二十日。”
她颇为惋惜地望着徐楚良,叹道:“也不多,不过差了三四日功夫而已。差点真的叫你给骗了。”
徐楚良的头重重地垂下去。他甚至再无力回望眼前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过的女人一眼。
“对了,还有关于你的身后事。”沈江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们毕竟夫妻一场。你死了,我自当为你极尽哀荣。可是,当初我嫁的人叫楚阆风。这牌位、墓碑之上,自然只能写楚阆风三字。与你徐楚良是没太大关系了。”
毒气从腹内蔓延。徐楚良在气息微弱之前,最后闻到的只有一丝腥甜的血腥味。
他的一双眼睛终究没有阖上。
沈江蓠以手探他鼻息,起初尚有温热湿气,渐渐消散。指尖再无任何感觉。
她望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这人间最后一程,到底是我送了你。”
“日后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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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微风吹醒了枝头的桃花瓣。轻轻浅浅的枝叶探出新绿。
沈江蓠推开房门,步出屋外。清甜的风扑在脸颊,带来万物新生的芬芳。她抬头望向东方,天色韵白,绽出碧蓝条纹。
昴日星君的车架上系着金色烟霞。
所谓浮世,原来如此热闹新鲜。
【第二卷终】
第82章 轩车来何迟
公主府不出事则已;一出惊人。这一次的八卦竟然与搞破鞋、红杏出墙什么的无关,而是凶杀案。
凶杀;你知不知道?
京城的各大茶楼酒肆就此次事件掀起了一次全民八卦的热潮。
“你说;好端端的;那楚大人带着即将临盆的小姨娘出去敬香做什么?”
“啧啧啧;真是可怜哟……一尸两命啊……哪里来的盗匪?真是心狠手辣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
“吓;你不知道,听说盗匪已经被抓住了。”
刚刚还在叹息之人立马收了悲戚面容;指点江山到:“呸!那是抓来顶缸的;我大姑那小舅子的侄子的对面磨豆腐家的小子在京城府尹处当差,知道的好不清白!他说哪;根本抓不住凶手,但是死的又是景昭县主的夫婿,上头压力大,才不得不抓了那一帮人做替死鬼。”
说得先前那人点头如捣蒜,可那人立马回过神来,问到:“你上回说你大姑那小舅子的侄子的对面磨豆腐家的小子不是在宫里当差么?还……”他比了个手刀往自己裆*下划了一划,又挤眉弄眼做出万分痛苦的样子。
“错啦,那是我大姑小舅子的侄子的同窗的小子。”
“那这景昭县主岂不是一夜之间成了寡妇?”
“可不是,才二十四、五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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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辛夷听说沈江蓠府上出了这等大事,立刻收拾了包袱行李,带了丫鬟、奶娘还有她那三个小包子齐齐住到公主府来。她面上没说,一步一动都将沈江蓠看得牢牢的——生怕她想不开。
公主府举桑,那也是京中大事,往来吊唁的宾客何其多!待客调度之事都是宋辛夷一手操持。
沈府老太太带着沈江蔓、沈江节都过来了。沈江芷也过来探望。本来是打算好好安慰沈江蓠一番,不想她倒也还是受得住的样子。
反而是老太太,老人家年纪大了——虽然曾经与沈江蓠有过争斗,毕竟是自己亲孙女儿,眼见她一生就如此完了,心下不是不伤痛的。在她看来,沈江蓠必是守寡一生无疑了——偏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守都没有个念头。
沈江蔓和沈江芷尚未来得及安慰沈江蓠,倒是一刻不停要安慰老太太了。
徐夫人见府里来了这么多人——又都是达官显贵,便有些怯生,而且痛失儿子,连孙子也没有,受此打击,身子便有些不好,只在房里将养。
但是想着这毕竟是儿子的身后事,自己完全不闻不问,到底有些不放心,心里也过不去,偶尔也拄着拐棍出来看看。到灵堂前,一见那灵位,气得七窍生烟。
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楚阆风”三个字。
古代人信神佛,信轮回,将来死后供养。这连个灵位都没有,到了黄泉受不到香,岂不在那世里要受人欺负,不得安生?
她即刻就叫人请了沈江蓠来,指着那灵位牌,话都说不完整了。
沈江蓠见她面色潮红,咳嗽不停,示意丫鬟们赶紧搀回房去。她自己则低声说了一句:“府里来来往往这些人,都是夫君朝中同僚。他们认得的只有楚阆风,可不识徐楚良为何人。难道姨母希望他死后还要被问个欺君之罪不成?”
徐夫人要是知道另一件事,估计气得要直接去地下找徐楚良。
官府发现尸体通知公主府领回之后,沈江蓠早悄悄叫人把徐楚良和杜若蘅的尸体拉出去一把火烧了。所以,现在的棺材里放的只有一盒骨灰。
她就是想到自己重生而来,担心他们亦有此际遇,索性一把火烧了完事。沈江蓠自己也闹不明白缘何她能重活一世,在她朴素的鬼神观念里,肉身没了,无托魂之处。那就一了百了。
沈由仪是男人,更愿意去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他打听了一番徐楚良是否有同宗同族的亲戚,告诉沈江蓠:“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你下半辈子也有了指望。”
沈江蓠笑着没答话。
沈由仪也就没再说。他知道沈江蓠曾经与萧栖迟的那点事情,若是女儿有心再嫁,自己真要阻拦么?到底是一辈子……他不禁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江蓠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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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是在三月。
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