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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炎夏,不如把狗屋挪到花阴下面,狗也可嗅花乘凉,做个风雅。
我立刻抓住狗屋两边屋顶,稍一使力,便把它整个搬了起来。
余光只见下面有一片绿色。
我以为是树叶一枚,不经意间低头看去,顿时周身如遇电击,动弹不得。
流水缓缓将它推开。
上面那十个大字,我一生不会看错。
中华人民共和国。
离婚证。
第二十四章(下)
我不知站了多久,才有气力蹲下来,从地上拾起打湿的离婚证。
打开来,里面写着:离婚申请,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予以登记,发给此证。
一枚大大的公章,比血更刺眼。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周宴话音犹在耳边:“……证先放在我这里。免得被牧牧在家里翻出来。”
不,不可能。
不会是他。
——但会是谁?为何将它放在这里?谁要这样处心积虑,一再干扰我的生活?
母亲知不知道?牧牧又是否看见?
连周身空气都像嫌疑犯。瞪着眼睛在监视我。
我茫茫然站起来,四顾一周,回到客厅里去,坐在沙发里,捏着证件发呆。
院子里还有哗哗水声。狗屋才洗了一半,要不要继续洗它?我想了很久很久,但是没有动;我站不起来。
突然有电话声音。异常刺耳。
我接起来,听见母亲问我:“晚上要不要吃卤猪耳?”
里面有菜市场才有的嘈杂人声。
我略略有些心安,说:“牧牧愿意吃就买。”
“她想尝尝味道。”
“好。”
我握着话筒,听牧牧在里面大叫:“外婆!外婆!”
我觉得心跳又突然快起来,脱口说:“妈,叫牧牧来听电话。”
母亲毫无觉察,把手机交到牧牧手里。
“妈咪?”
她很快乐地说,“妈咪,我和外婆在市场里买菜。白菜一斤一块两毛钱,我考一考你,两斤是多少钱?”
我强行镇定自己,说:“两块四。”
“答对了!嘀嘀嘀,一百分!”
她继续说,“那猪耳朵好吃还是猪舌头好吃?”
我的天使这样高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叹一口气,把离婚证缓缓放在茶几上,“牧牧如果喜欢,就都买。”
抽了两支烟,腿上终于有一些力气,我起身把离婚证用电吹风吹干,拿一块软布包好,收进柜子里。而后回到院子里洗狗屋。
洗完已是傍晚时候,夏天太阳落山得晚,我顺便浇了花,又回厨房里煮晚饭。
六点才听见母亲开门,LUNA吠叫着跑回自己老窝,牧牧还在和母亲对话:“……外婆,为什么我们要吃被虫啃过的菜?”
“阿晓!”母亲在玄关里叫我,“快拿桶来。”
我拿了小桶出去,母亲果然买了螃蟹,在我面前展示,“渔民在海里打的,很新鲜。”
我无声接过牧牧手里的白菜和卤味。
“煮饭没有?”母亲脱鞋,回头对牧牧说,“下次还去不去菜市场?”
“去!”
“好,明天去看看有没有比目鱼,买回来给你煮汤喝。”
母亲向厨房走去。
我随在她身后进去,把菜放在水槽里。
牧牧自己去开冰箱,拿了一盒雪糕出来,呵着气大叫:“呼呼,好热!好热!”
母亲连忙去厨房门口吩咐她:“不要对着空调吹!小心感冒!”
回来对我说,“牧牧也学会还价了,在市场里,一斤螃蟹,别人开四十块,她还价三十九块……”
她满脸笑意,非常高兴。
我看着母亲,心里千斤沉重,话到嘴边,终究又咽回去,只说:“牧牧是很聪明。”
一群螃蟹不安分地挠抓着桶壁。她忙着去洗菜,用筷子提了螃蟹出来,按住后盖,拆掉麻绳,送到龙头下清洗。
我帮她热锅,倒了油在里面,不久便听见啪啪炸响。
螃蟹在案板上被菜刀一切为二,继而丢进锅里,立刻转红。
母亲下了盐和料酒,合上锅盖,随口说:“你把狗屋洗了?”
我怔一怔,尽量用平静语调答她:“正好狗不在家里,洗起来方便。”
“狗看着可爱,却比人蠢,吃的拉的在一起,都能生活。”她说,“只有小孩子才喜欢。”
我陪她做好晚饭,一起端菜出去,招牧牧来吃饭。
她替我打汤:“这是妈咪的。”
我接过来,静静看着她。
她专心致志看着汤碗,“这是外婆的。”
母亲笑着接过去。
“牧牧想做新娘子,以后也给新郎打汤喝。”母亲整一整菜碟,叫我,“吃菜。”
我食之无味,吃一口,心里想一遍:是谁?
是谁?是谁?是谁?
晚上等牧牧睡去,我轻轻拉开被子,到母亲房里去。
她正在看京剧录像,手里跟着打拍子。
我坐到她身边:“妈。”
她看一看我,关了电视,说,“什么事?”
我说:“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她跟我下楼。
“什么东西?”
楼下已经关了空调,整个大厅浸在热空气里面。我在柜子里翻出离婚证,递到她手里。
没有开灯,母亲老花眼,看不清楚:“电费证?”
她说:“我去拿老花镜,你等我。”
她捧着离婚证上楼。
我把浑身重量靠在柜子上,望着客厅里水晶吊灯上点点荧光。是饭厅后面的窗子外路灯在亮。只听楼上有轻微啪的一声,母亲开门,在楼梯口颤声唤我:“你上来。”
第二十五章(上)
卧室里灯光大亮,母亲指着绿本上离婚证三个大字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整只手都在抖。
看来她对此事完全不知情。
我按住她手腕,一字一字告诉她:“妈,我下午清洗狗屋,在下面发现的。”
“你不是说在姓周的那里?”
“是。他当初说过,替我收着,怕被牧牧看见。”
我说,“但是现在,你也看到了,离婚证莫名其妙又到了我们家。”
我扶她坐到床沿。
她按住胸口,深深吸一口气,“我以为看错了,看了两遍,还是这三个字。”
她捏着我的手,看我,“牧牧知道了?”
“现在还不确定。”
“不要不确定!”她有些激动,“你要确定,她到底知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别人来过?”
“我们很少让牧牧一个人在家。”我说,“而且最近我经常在外面。”
母亲仔细回想:“我也是很早就去买菜,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睡觉。”
她突然噤声,走到门边,打开看了看,又重新关上。
她压低声音:“牧牧这几天是有一点奇怪。走到哪里都带着狗,她不是放着客厅里的空调不吹,非要去外面和狗说话?”
我无声点头。
母亲过来握住我的手,手掌冰凉,“阿晓,你明天试试她,看她看过你的离婚证没有!”
“如果还没有看过,我们自己说,总比她自己去猜好……”
我回到自己卧室里,牧牧还在熟睡,连动也没有动过。
空气凉得不像话。我拿起床头的遥控器,把温度调到二十七,只觉得心里发寒,一直透到皮肤上。
明天还有工作要继续,不睡不行。
我揭开被子,躺下来,对着墙壁想:还有什么事情,我没有经过过?
三十年了,十几岁的时候把这当作一个女人一生的尽头,旺盛的精力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男人的目光渐渐不会停留在自己身上,从不怎么用保养品的脸开始有黄斑,不能再随便用清水洗脸,试鞋子的时候在镜子前面站起来,能看见两条伶仃而肌肉发达的腿。不如趁年华大好,学卿卿我我的流行小说里放一缸温水,穿一身最美衣服,把脸涂抹成绝代佳人,躺下去,拿刀片划开手腕,一了百了。
红颜最怕红颜老,哪个英雄愿在垂垂老矣的妇人裙下折腰?
几年前我曾把这个当笑话说给周宴听,并且说:“即使是现在,也常常突然这样想——我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宇宙有没有边界?猴子为什么要变成人?老不死的神话会不会刚好砸在我头上?我为什么和周围的人不同?”
他以书蒙头,懒懒应我:“想太多。”
我推他,“你呢?”
“男人没有空管这个。”
“噢。”
我点一点头,“告诉你,有科学研究显示,男人的平均寿命比女人要短。一定因为你们男人不怎么用脑。”
他沉默片刻,突然丢掉书压过来,“我们当然不用脑。”
第二天我特意起一个大早,送走去买菜的母亲,在客厅里抽掉三支烟,看着光与暗的界限渐渐斜到对墙,坐到七点。等牧牧醒来,我与她一起在饭厅用早饭,我对她说:“妈咪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她含着勺子,眨一眨眼睛,示意我快说。
我用手大略比划一下:“牧牧,妈咪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今天突然找不到了。是一个绿色的本子,这么大,你有没有见过?”
她愣一愣,过了很久,似是而非的点一点头。
“家里有很多绿色的本子,你怎么知道妈咪说的是哪一本?”
她迟疑着说:“是不是皮很软的?”
“对。”
我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她突然用力摇头,“我不知道,妈咪。”
“我不知道。”
我说:“牧牧,妈咪真的很需要这个本子,你再想一想!”
她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才五岁大的孩子,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女儿有守口如瓶的才能。
我无法再问。
母亲买菜回来,示意我进厨房说话:“怎么样?”
“牧牧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但我始终觉得不对。”
“你看她表情?”
“说不好。”我觉得心烦意乱,“牧牧不想和我说实话,这在以前从没有过。”
事情没这么简单。可是牧牧又不像已经知道我们离婚事实的样子。
究竟怎么回事?
母亲说:“那姓周的再没有打过电话给你?”
她提醒了我。
离婚证一直在周宴手里,只能从他那里流出,第一个找的就该是他。
我想一想:“他大概又在忙。”
公司里倒是永远不缺事做。他也是完美主义者,当天的事情当天了结,否则绝不下班。
我决定先不找周宴本人,而是打电话给老梁,拐着弯问他:“公司最近怎么样?”
“指数跌疯了,本来以为只是短期,结果等了老久,还是这样。”他唉声叹气,“什么都越来越难做。”
“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他说,“公司的大部分客户都是当年副总你拉过来的,现在周总把力气用在新客户上,老的不去巩固,谁还会赖着做我们的生意?”
我说:“老梁,对不起,镇定些,我不再是副总了。”
“咳,都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周总有他的想法,不会错。”我说,“他还有没有来公司正常上班?”
“有的。”
他顿一顿,才犹豫着加了一句,“周总好像又要离婚。”
我一时间耳里嗡嗡,不晓得该有什么表示。
震惊?高兴?
难以形容。
放下电话,母亲在身边愤然:“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无言以对。
“再离婚,又要娶谁?女疯子?”
我连忙制止她:“声音小一点,牧牧还在客厅里。”
但是我该怎么对周宴说?第一,请告诉我你是如何保管我们的离婚证的;第二,我作为一个已经身在围城外的人,恭喜你两进两出?
我的手停在号码键上。
突然铃声大作。
我与母亲都无防备,吓一大跳。
我看看号码,完全陌生。
骚扰电话一般只响两声,这个却不像。
接与不接?
牧牧已经在客厅大叫:“妈咪!你有电话!”
还不待我做出决定,铃声突然断了。
我鬼使神差立刻回拨过去,没有人接。等到最后一秒,终于有人说话:“喂?”
信号不是很好。“我是木晓。”我说,“请问是谁?”
那边顿了两秒,迅速挂掉。
如将死之人怕见牛头马面,何等惶恐。我对着电话无言至极。
“是熟人?”
“好像是。”我说,“既然找我,我回了电话过去,怎么又不肯接?”
那一声喂倒是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
我使劲回想,脑海里突然闪过两个字:
沈珺。
第二十五章(下)
这一天看起来同往日的任何一天全无分别。
我嘱咐母亲在家照看牧牧,早早吃了早饭出发,高速上车子还算不多,无须闪避,只偶尔遇见几辆长挂车,如龟速般缓缓上坡,听我喇叭在车后长响,方慢条斯理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