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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在说话,声音不断在我耳朵边回荡,当时,我只知道,我被安排与那人住在同一个房间。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日后会对我所遭遇过的恐怖事件造成巨大的影响。我只觉得他好吵,我真想一拳打过去叫他闭嘴,但我分不清楚他的声音自哪个方向来,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动。
我好累,我快要崩溃了!
“她带了一些水果来给你吃哩!我看你这么瘦弱,应该也吃不完,不如我帮你一个忙,啊,应该说我的五脏帮你一个忙啦!而且像你这种罹患被害妄想症的人啊,一定也很怕有人假扮你妈妈,送毒苹果要来害你,对不对?我先替你试吃,若是没死就表示你想太多了!”
我的眼前是一片白色这里还是病房?自从那件事以后,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明白了。那些警察用逼供的不成,现在打算使软招了!怪不得母亲会到这里来探望我!她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这么殷勤。警察一定曾这样告诉母亲:“你一来,他的心防就解除了,这样他就愿意告诉我们命案真相了。”没错,只要是受到长期的拘禁,一般人必然受不了,在此时只要有亲人来访,情绪马上就会崩溃。不行!我不能受骗,我不同于脆弱的寻常人,他们更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消息!
况且,没有人会相信我的!就算是我也很难相信自己!
那具无头尸体千真万确地站着。以那种站姿倚在墙边,要说尸体没有生命是绝对不可能的。幽浮之咒、活僵尸术都一一实现了!那具无头尸体不管到底是谁,他的头颅现在已经被砍下来,此时此刻胡乱飞在某地的上空……而雅布拉梅宁则复活于人间!
他会来找我吗?以一张我从从来没见过的脸来找我?
这种证词,警察不可能会相信!他们听了一定将我视为无可救药的疯子!我发誓我看到的确实不是幻象啊!我怎么敢将这样的事情告诉警察呢?我不是疯子,我一点也不想被当成是疯子!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没有人能了解我的感受,因为那些人从来没有被当成疯子,他们只会自以为是地认定“既然我表现出信任你的态度,你就应该告诉我你的真心话”!那全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在逼问我命案的真相,可是我不敢说。因为那是由雅布拉梅宁的魔法造成的,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可能相信魔法。
我不能说。我一说实话就完了。我会永远被烙上疯子的印记。我不要!
“喂!你这个人!你真的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吗?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当我从医生那里听说我一个人拥有的房间必须和你共享的时候,我的心情真的很差!我想这种事你是从来没为我想过吧?医生根本就很明白我喜欢一个人住一间房,这样才有助于我病情的痊愈,可是他居然还找个人来这里,真想不透为何他要这样捉弄我!”
“我一定是被医生讨厌了才会遭到这种对待!他好像早就想把我赶走了,但我的病还没好啊,怎么可能出院?可是,从你一进来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天天不断和你讲话,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告诉你我当初心情不好呢。没把丑话说在前头,这就表示我起码还具备一点社交的能力。另外,我不是也一直试着表现友好的态度吗?我从第一天就向你自我介绍,还告诉过你我的兴趣、嗜好,但你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而且我想你一定全都不记得了吧?难道你真的是一个心中只有自我的人吗?我也没办法啊,毕竟我不知道你还会住在这里多久,如果你只留一个礼拜就走,我想我才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万一你要待上一年半载,那我和你水火不容就只会让彼此日子歹过。可是你却让我说到没话只好找一些废话说,这样很令人难堪耶!”
我的心情既恐惧且烦躁,身旁的家伙又口沫横飞地进行无聊的演讲,于是我将身子更缩入床单之中。我完全不想听。
“哦!我终于懂了!”那人继续说,“你的心中现在一定想着:‘哎呀!这个世界上怎么都没有人了解我?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孤独?’像你这种人啊,通常是因为和别人在沟通上发生一点小困难,于是就此躲入个人的小天地中,并且永远拒绝再度与他人沟通。你明明就很清楚你妈妈很关心你,但你却因为更多的别人讨厌你或疏远你,所以你就连亲情也一并否认了。你会渐渐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愿意倾听我的真心话,因此我不需要、也不愿意,将真心话说给别人听!’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其实你的心情我多少也能够体会啦,当你很热切地告诉别人自己心中的想法,却撞上他们冷眼相待的大钉子,甚而更严重,居然被当成疯子,滋味的确不太好受。比方说像我,我一直设法说服治疗我的医生,我真的是一个名侦探,可是他打死就是不相信,因为他根本就不愿意承认世界上有名侦探,而且正在他眼前啊。
“不过我也知道,只要我一直坚称自己是个名侦探,他就会以为我的病情毫无改善,然后就不会逼我出院了……可是,我本来就没有说谎啊!是他一直不肯相信嘛。
“所以喽,我会住在这里的原因就是这样,因为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找到一个证明自己是名侦探的方法来驳倒他,因此只好任凭他摆布了。不过我相信我总有一天能证明的。你也应该乐观点嘛,一个人不相信你、两个人不相信你、甚至一千个人不相信你,都不要灰心。总有一天你会遇到相信你的人。
“人最大的困境,就是在于人无法感同身受其他人的体验,这是存在主义说的。这种不被别人了解的感觉不仅你有、我有,我想就连医生、护士小姐也全都有。所以就算是由于某些原因大家比较讨厌你、比较不愿意和你交往了,说到不被人了解的情况,你其实和大家一样!一点都不特别!没什么好孤芳自赏的!没什么好得意的!”
真是快受不了了。我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回答,这个人竟然能大气不喘一口地自说自话讲得这么开心!
“然而,存在主义的看法太悲凉了!不是吗?没错,人确实是无法感受到别人的体验,这是人无法挣脱的限制。但这并不直接就等于人和人永远无法交心。最起码人类就发明了手势、语言和文字来沟通。比方说当你对某人很不爽的时候可以伸出中指;另外,虽然我们对于某些名词的定义不太一样,但在多次交换意见之后仍然有可能达成一定程度的共识……喂!你是真的不肯和我说话是吗?你是不是对我很不满?那你为何不干脆向我举起中指?”
那个人突然伸手掀起我的床单,我感觉到眼前袭来一道刺激的朦胧强光。这时候我真的生气了:“你……你……你有……你有完没完啊?”
“好极了!好极了!我们终于开始沟通了。”他很高兴地说,“你来了以后就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句话,我还以为你永远不肯和我说话了!”
“我……你这个家伙……真是……真是烦死人!”
“嗯,我知道啊,但我如果不烦死你,又怎么和你开始沟通呢?”
“你又……懂……懂什么沟……通了?”
“嘿嘿嘿,我至少很会说话啊!嘴可溜了!哪像你,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哈哈!”一听到他这句话,我赫然察觉到自己流泪了。他的话重重地刺伤我的心,让我积蓄在胸口的痛楚溃然决堤。我发现自己无法遏止地大哭出声。我多久没哭了呢?久未痛哭的熟悉感使我尽情发泄累叠已久的哀痛,但潜意识里却又令我安心。
我多久没有和别人说话了呢?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错了!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懂得沟通!我真的很抱歉!请原谅我!”
“你这白痴……你是白痴!混帐!笨蛋!大笨蛋!大笨蛋!”两行咸涩的泪水不断倾流在脸颊上,我听见自己不停地破口大骂,“我知道我话说得不好……不然……不然我也不会去看书、写作了!你……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我也……我也……我也想找一个能与别人沟通的方式啊!原本我以为文字可以代替语言……可是……可是你根本就不懂!根本就不懂!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懂!我写了那么多文章,写了那么多心中真诚的想法,但别人呢?别人……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可恶的编辑,一定都把我的稿子全丢……丢进垃圾桶去了!你能够体会这种心情吗?你永远也不了解辛辛苦苦写好的心血被当成废弃物的感觉!
“我不是不渴望一个可以和我沟通的人!可是,到底什么是沟通呢?美其名说是互相了解,其实只不过是怀着自以为是的认定在扭曲别人的看法。我对你说一句话,然后你心里面就按照既有的成见去解释我的话,但你的解释难道又真的符合我当初话里想表达的意义?同样的,你对我说的话我也会以我既有的成见去解释。这样我们真的会因为交谈了以后让彼此更加了解吗?还不就变成是在自说自话!
“我只好从书里面去寻求文字,和永远无法见面的作家们互通心灵!那些作家才懂我的心!讲……讲话算什么!我才……不屑和别人说话!他们有那些作家伟大吗?”
我愤怒地喊叫出声,病房里荡着空洞的余音。
那人没有说话,但并不像是因为找不到话来反驳我所以才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回答我。
这种无声的情境突然给了我一种平静的感觉。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说,“但是,你的想法太偏激了!没错,语言作为沟通工具确实有其自身的局限,你所说的鸡同鸭讲也经常发生。可是,只将语言当成沟通管道的唯一效果却是大错特错!当你在说话时,其实你并不只是在振动声带而已。你的语气、音调,都会通过说话的过程传达出来,而这是单纯靠语言无法表现的东西,也就是语言的‘表情’。相同一句话以不同的‘表情’说出来,就传达了不同的意义!”
“那文字又怎么解释?”
“文字当然也有‘表情’。相同的故事由不同的作者来写,就会给人不同的感受。文字的‘表情’靠的是修辞、比喻和描写方式。”
“我懂了!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在说我无……无论是说话或写作都毫无‘表情’!所以那些编辑才不肯录用我的稿子!原来这就……就是你的真心话!”
“我才没有。我说的是可能你尚未遇到能够理解你的‘表情’的人。”
“这样又有什么不同呢?我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
“不!不一样!你想想看,你如果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写,那的确就毫无‘表情’,但只要你说、你写,就能够将你的‘表情’显露出来啊。”
“我试过了!我一直在写!但完全没用!”
“那就不是你的问题了。是别人的错。不过,你也不能因为以前与其他人无法沟通,就一并认定和我也无法沟通吧?你要知道哦,我可是名侦探耶!名侦探耶!一个人要遇到名侦探你知道有多么困难吗?而你居然一句话也不肯和我说?”
“你……难怪别人认为你是疯子!名侦……名侦探完全是推理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东西。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名侦探!你这疯子,一直说自己是名侦探很有趣吗?”
“不是。”他的语气突然让我感觉很严肃,“但是,如果只因为怕被别人当成疯子,就不敢大声说事实的话,那么人活在世界上又有什么价值、又有什么意义?”
一下子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反驳震慑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可是很正经地在和你沟通哦。我也从来没说过你是疯子。事实上我根本不觉得世界上有什么疯子。”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追逐金钱一辈子的人就不疯狂吗?拼命守护家庭幸福算不算一种疯狂的行为呢?整天研究高等微分方程式到废寝忘食的人难道很正常?只不过,在现今精神医学的定义下!我们这群人的存在无助甚至有害于社会机制的运作,但又没有触犯什么法律,那些医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好把我们当成疯子了。真倒霉。
“是不是被当成疯子,我根本就不在乎的。”他温和地说,“这间病房原本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不过,既然你来了,我们就是室友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也是习惯独居一室的吧?‘密室症候群’,没错,我们是同类,懂吗?我们可以彼此了解的。两个‘密室症候群’患者难得聚在一起,也算一种特殊的缘分吧?你又为何不试着敞开心扉和我说说话呢?只有疯子才会了解疯子,所以我一定可以了解你的。”
“我……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