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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他对着我与岳珂一片茫然,全然陌生的眼神,可真教我腔子里热血扑腾的这颗心瞬时凉了个透。
那鲛娘含泪替我们解惑:“当日天界灭族,听说太子殿下从高处掉落,掉下了东海,头部触礁,昏迷不醒。水下潜伏的族人将太子殿下救回珊瑚城。但天界幽冥铁骑横扫珊瑚城,亏得王后带领其余族人潜伏在了珊瑚城下的密道之中,这才保全了族中妇孺的性命。但太子殿下却受了极重的伤,休养了这些日子才略略好了些。”
我虽不满离光将本仙忘了个干净,但大战之后还能见到他安好,已是天大的喜讯,哪里还会追究这些旁枝末节。又扯着他的袖子将他上下瞧了瞧,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芳重,能否跟爹爹说说,让宫中医仙前来瞧瞧离光这伤,也不知要紧与否?”说着一头坐倒在院内石凳之上,只感头脑晕沉,再挪不动一步路。
且不说天河大战,一路奔波,马不停蹄,修罗城中佳酿向来后劲极足,折腾了这会子,本仙终是有些吃不消了。
芳重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小药瓶,从内里倒出一丸蜜色丸子来:“我王早知公主回来定然有此要求,早已令宫中医仙替离光公子看诊了。方才我王千叮万嘱,要公主酒劲发出来之时,吃下这丸解酒丹,否则这两日怕是头疼难捱。”
我接过药丸,只觉清香扑鼻,又扯着离光的袖子摇了摇:“离光,我头晕的厉害,能否在你塌上躺一躺?”
那人蓝眸沉静,虽然面目已毁,但眸中笑意如旧,差点教我以为他并不曾忘记过去:“公主殿下若不嫌弃,且随离光来。”
岳珂拖长了调子唤他:“离光——”身后已伸出一条臂膀来,我依着那臂膀立起了身来,软软靠了过去,有别于岳珂身上淡淡的石琼花的味道,竟然是林中花草的味道一般,稍稍抬头,雄力坚毅的下巴即在眼前,倒将我唬了一跳,脚下一软,差点绊倒。
我以为方才定然是岳珂,哪里料得到乃是雄力。但如今紧揽着我的男子肌肉僵硬,他大概也料不到我会被他吓得脚软,那面上分明有了踌躇之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本仙向来大方,细节之处也不甚追究,雄力乃是修罗族的好男儿,岂能因件小事教他难堪?想通此节,我已放松了下来,将半边身子皆吊在了他的臂膀之上:“劳驾了!”当先一步,已与他向着离光的方向追去。
前面方才行走了五六步的离光猛然踉跄了一下,脚下一滞,倒教本仙一顿好笑:“离光,难到你也喝多了酒?竟然走个路也差点摔倒。”
“公主说笑了!”那语声虽轻柔如旧时,但细辩来倒有几分沧桑之意。
本仙尚在醉中,哪有心理多想这些。但调侃与他却得了这么句一本正经的回话,当真有些讪讪的,又转头去寻找岳珂,透过雄力臂弯,但见他还立在方才我坐过的石凳石桌面前,正尴尬的收回手去,面色铁青。
这条傻龙气性也忒小了些。从前他健忘,离光从不曾对他有过这般怨怼之色,至如今离光不过就忘了一回,他便摆出这副臭脸来,可真有些不厚道。
我愤愤不平,替离光抱屈不已。不过半盏茶功夫,穿檐过廊,终于来到了一处极清幽的所在,院内遍植花木,草木树荫之下放着一张躺椅,瞧起来极为舒服,本仙差点便回身躺在那躺椅之上。
亏得雄力半拖半抱,终是将本仙拖进了离光房内。但见房内洁净清冷,并无私人把玩之物,仿佛住在此间之人,一个转身便可以离开,连行装也无须打理。
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别的原因,我忽然间心酸无限,差点泪盈于睫。东海鲛人世居珊瑚城,鲛族又向来富有,离光又生得姿仪不凡,气度卓然,虽比不得天界太子尊荣,但在东海却也尊贵荣宠,便是连东海龙王的幼女碧瑶也对他情根深重,难以自拨。如今却沦落到此般境地,王城尽毁,惶惶逃窜,偏偏还容貌尽毁。
但经过这些磨难,他仿佛还是昨日那温雅翩然的公子,甚直连眉间也无一丝怨怼之色,柔声道:“公主若不嫌弃,便在此间歇息?我等暂且告退。”恍惚之间,仿佛是初见,他立在珊瑚丝的另一头,声击玉碎,容颜俊美,笑如春风,令人见之忘俗,笑容这般的自由豁达。
我一头扑倒在他的床扑之上,房内之人忽啦啦全退了出去,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叹息,面庞之上有冰凉的手指轻轻移动。酒后酣热,那凉意舒服得令我轻叹,睡梦之中也向着那冰凉之处靠近……
再醒来之时日暮西山,爹爹已派了宫侍在门口等待,今晚宫内有庆功酒宴,非主帅参加不可。我匆匆与离光告别,又相请他前往修罗宫,见得他面有难色,忽尔想到,也许他对自己面容尚有几分顾忌,遂不再强求,临行登辇,还挥手朝他道别:“你在此好好养伤,过得两日我总还要抽出空来瞧瞧你。”
他面色之上一片漠然,带着疏离的客气笑意:“公主公务繁忙,若有要务还请不必理会离光。离光在此叨扰,已是心内难安,岂能再为公主多添麻烦。”
来时一腔热血,归时满心伤怀。本仙与离光向来无拘无束惯了,又从不曾见过他这般客气疏远,一时默然缩回辇中,由得宫侍加辇而去。
宫门口侍卫见得公主车辇,立时跪倒恭贺:“属下恭贺公主凯旋而归!”我既已知此役在爹爹算计之中,且战场之上其实并未完全分出胜负来,这声恭贺听在耳中多少有些刺耳,也只是随意抬了抬手。
碧篁殿内,爹爹面前摊开的火红色的罗裙,与匣中明珠抹额,金钗步摇皆郑重摆在床铺之上。我甫一进门,怀中便扑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身子,在我怀中拱了拱,呜呜叫得格外委屈。我在它小脑袋之上轻轻的摸了几个一回,奇道:“九狸,你不是早已化出了人形,怎的现今还作一副禽兽模样?”
九狸委屈的直叫,被爹爹一眼横过来,在我怀中打了个哆嗦,终究老老实实趴下了。爹爹笑意满面招手:“鸾儿快来,爹爹教人替你裁制的礼服,来瞧瞧可还有不满意之处?”
我抱着九狸过去,探头往爹爹大床上瞧去,但见华服金线,赤如烈火,当真耀目。本仙观这颜色艳丽,不由笑道:“爹爹这是替女儿缝制的嫁衣么?怎生红的这般艳?”
爹爹瞪了九狸一眼:“还不乖乖在凳上坐着去?”又指着那红色华服道:“鸾儿羽毛颜色浅,向来是青衣素衫。但阿修罗族崇尚浓丽的颜色,红色尊贵,阿修罗女子又向来性如烈火,倒都喜欢穿件红裙子。更何况公主凯旋盛宴,自然要穿红色礼服。”
他话音未落,九狸已从我怀中乖乖爬出,跳上殿内凳子,乖顺趴了下来,只拿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可怜兮兮瞧着我。
我不由失笑,何尝见过九狸这般委屈的神色?便是寄居在月老府中,他也是占尽了便宜,三不无时将月老红线扯成了乱线团,费了月老好大功夫。我拿起桌上盒中明珠抹额把玩,漫不经心一般问道:“九狸这是怎么啦?怎的这般听爹爹的话?”
爹爹正色道:“鸾儿莫非不知,这只小兽乃是只雄兽?”
我将手中盒子放下,笑道:“这头小兽鸾儿养了也有几百年,非一日一时之功,自然知道他是只雄兽。”
爹爹目中痛色甚重:“此事都怨爹爹我!若非你娘死的早,怎能由得鸾儿这般胡闹?仙界虽不拘礼法,但男女大防却还是要守。“
本仙今日真正匪夷所思,居然从两个决无可能讲此道理之人口中听到了男女大防一词,不由细细端详爹爹面色。
爹爹被我迫人的目光一盯,顿时手脚都似无处安放一般,眸光闪烁,忽然指着乖坐在凳子上的九狸喝道:“国主虽是小雄兽,但要想在宫中陪伴鸾儿,往后须得谨守此条,一不得赖在鸾儿怀中,二不得在鸾儿塌上歇息,再不得倚小卖小,对鸾儿随意动手动脚。”
九狸乃是个吃软不吃硬性的性子,我本以为,爹爹提出这些条件之后,他要么扭头回了青丘,要么装聋作哑,我行我素。岂料爹爹话音方落,他已经忙不迭点头,眸中全是讨好之意。
爹爹咳了两声:“此后这些事就这么定了。往后岳珂雄力等人,也不可随意进殿。有事可前往七叶堂禀明。”
我呆呆瞧着爹爹,不明白向来通情达理,视礼教如无物的爹爹怎的突然注重起这些细节来。
爹爹笑得一脸慈和:“鸾儿与爹爹相聚这才几日,爹爹自然不能这么快将鸾儿嫁出去。这择驸马嘛,须得慢慢的择,择个一两万年也不奇怪。”
我忽然想起,芳重曾说过,从前岳珂缠着娘亲,没少惹爹爹生气,感情他这番话,不但针对九狸,也针对岳珂啊?心中暗暗发笑,只乖顺点头:“鸾儿一定不会早嫁,定然在这思篁殿内多陪陪爹爹。”
爹爹这才心满意足,唤了芳重来服侍我更衣。
明珠垂逶,华服盛装,薄施脂粉。镜中的女子双目如水,面颊之上泛着粉泽,据本仙瞧来,竟有几分陌生。芳重在旁边笑边抹着泪:“公主这番打扮起来,倒与王妃有六七分相象。若教王瞧见了,怕是更要心里难过又欣慰。自公主前往天界征战,我王便在殿内枯坐,眼都不曾阖一下,担心不已,碍着族训,新王考核,父母定然不能在旁襄助,可没急坏了我王。”
我心中感怀,当时只觉得奇怪,爹爹允我出征为离光报仇也就罢了,依着他往日疼我的模样,居然不曾亲自护航,实属奇怪。只是当时满心悲愤,又不曾细想。
芳重擦干了面上泪滴,又埋怨道:“公主也是!我王伸长了脖子在城头之上张望,只盼着公主早归,公主却一刻也不肯多陪陪我王,方回便跑去探望鲛族太子,还在他那里歇了一觉。这下可好,岳小子从前缠着王妃,我王新仇旧恨,怕是再不愿这些求亲的小子们与公主亲近了。连青丘国主也不能幸免,被施了法术,化出原身来,话又不能话,只一双红瞳滴溜溜乱转,瞧着忒也可怜了些。”
我想起九狸委屈的模样,心中恍然。原来是爹爹见我不曾归家,竟然跑去离光处,心中有怨,又被九狸激起旧事,怕是又回想起了当年岳珂缠着娘亲之事,将这一腔怨气尽数撒在了九狸身上,这才有了这奇怪的禁令。
我击案傻乐:“爹爹都多大年纪了,还同这些小辈们计较了,也不怕被笑话!”
芳重边拿了犀角梳替我梳发,边唠唠叨叨:“有何可笑话之处?公主这是年糼,不曾见过当年我王与王妃那一番柔情蜜意。这会是女儿方才松懈不少。若非硬于当年王妃疼宠岳小子,我王早将岳小子丢出须弥山去了。就那种情形,岳小子还被三天两头扔进铁骑部,给那些军中汉子们捶打。”
怪不得岳珂初进城时,城门守军与他如斯亲热,后来的修罗场比武,打起来激烈,事后也不见有人面现不豫之色,倒反似心愿得偿一般,各个喜笑颜开。
芳重替我将脑后青丝梳顺,正细细端详还有哪处不妥,已听得殿门轻叩:“公主,开宴还有一个时辰,修罗王怕公主殿下饿着,命婢子端了些点心过来。”
修罗城中,各个视爹爹如神,张口闭口便是我王,如今忽然冒出这般叫法,倒教我好奇不已:“门外此人难道不是我修罗部族之人?怎的称呼爹爹如此奇怪?”
芳重抿嘴一笑,朝外道:“进来。”又拖了我起身:“公主瞧瞧不就知道了?”
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身,我缓缓转过身来,只听得哐啷一声响,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主……”冲上来一个单薄的身子,抓住了我的手,攥得我手骨节生疼。
我定睛去瞧,原来却是红莺,娘亲从前的贴身侍女,此刻泪眼婆娑,哀哀欲绝,紧握了我的手哆嗦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
芳重连忙上前要将她拖开:“红莺,红莺,你细瞧瞧这是谁?病了这些日子,倒病得糊涂了。这一个不是王妃,你认错了!”
红莺似被她喊醒了一般,恍然细瞧,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奴婢这些日子做梦夜夜梦见公主,便是白天昏睡之际,也能瞧得见公主……”语声转低,极是失落低泣:“公主怎的也不来带红莺走?”
我心中亦黯然,她口中的公主定然是娘亲,而非我。说起来,我不过在昆仑镜中有幸得睹娘亲一面,这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芳重牵了她的手,也是眼冒泪花,边拿出帕子替她拭泪,边劝慰她:“王妃往生之人,怎的说回来便回来呢?此话在思篁殿内休得再说,要是教我王听到了,不知心里会怎生难过呢?王妃夜夜在你梦中出现,许是教你替她照看小公主呢。”
红莺止了泪,侧头细想,又连连点头:“芳女官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