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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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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出身去,向着棺内张望一回,立时便被吸引。
  棺内平躺着一位年轻的男子,身着银白色盔甲。肤白,长眉入鬓,眼睫微翘,一管英挺的鼻子,薄唇,似极为痛苦的睡去,眉间还有纠结的纹路,令我怀疑他有极为牵挂的大事不曾了结,下一刻便要从棺中跃出。
  岳珂的表情极是怪异。
  我想,若有人能看到我看着自己真身的表情,大概就是他现在的表情了。
  他抚棺立了一会,便走过去坐在了那张石椅之上,拿起桌上一管泛着暗彩的青翎发呆,时有亲和的笑意从那张冰冷的面上泻出。
  这情形有些诡异。我复将那青翎细巧,暗暗想上一回。唔,这不就是我的鸾鸟真身尾巴之上最漂亮的那尾青翎吗?
  这岳珂忒是无耻了些,不知何时竟将我最漂亮的一尾青翎给拨了下来,藏在了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石屋。
  我与他相识至今,还不曾在他面上瞧见过这么奇怪的笑容,一时里看得有趣,就将气愤之情稍稍收敛,停在了桌上,直勾勾看着他。
  他石破天惊,念出了一句话。
  他道:“姐姐,我见到你女儿了。”
  这句话平常的紧。至紧要是后面那句话。
  “她法力低微,自不量力,却喜欢四处游荡,很是不上进,跟着我那不长进的三叔去滇池玩了。”
  我如中九天玄雷,难避大劫,霎时四处飘散,再无知觉。
  从前的时候,姨母曾说过,我的娘亲,听说是上代鸟族首领的幼女,真身也是一只鸾鸟。
  姨母还说,娘亲性格温淑贤德,乃是丹穴山人人称道的二公主,只是青年遭逢大祸,夫妇皆亡,才不得不将我寄养在凤栖宫。
  后来我才知道,也许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那一年我六千多岁,在丹穴山栖凤宫最荒凉的后殿横梁上小憩,听到一位年老的打扫嬷嬷与一位年轻的粗使洒扫仙娥聊起宫中旧事,那老嬷嬷叹道:“嬷嬷我在凤栖宫中侍候了主子几万年,见过好几代公主,其中最不像公主的便是碧篁公主。”
  我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这名字陌生的厉害,不由留心听了起来。
  那年轻仙娥与我年纪相仿,大概是对这名字也陌生的紧,脆声声开口:“嬷嬷别不是编故事给我听吧?碧篁公主这名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那嬷嬷极是不屑的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碧篁公主不就是前殿寄养的那个难缠的小丫头的亲娘么?”
  寄养两字真正戳了我的痛处,我虽不知这老嬷嬷说的是不是我,但这兴致却被提了起来,当下弃了周公,念个诀,化作一只蚊子轻轻飞到了门口。
  门前石阶上坐着两人,一个老嬷嬷正抖开了满脸的褶子,情绪颇有几分激动,道:“你连那野丫头都不认识?名字叫青鸾的丫头。”
  年轻仙娥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颇为惊叹道:“你是说青鸾的娘亲是凤栖宫的小公主?——真是不可思议。”
  这事我化作人形以后,姨母便亲口告诉过我。只是她倒不曾提起过娘亲的名字。在我心中,娘亲便是娘亲,倒不曾想过她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名字在仙界流传。
  那老嬷嫲道:“你知道什么?这些只是陈年旧事。上代的首领极是疼爱这位碧篁公主,若非她的真身乃是一只鸾鸟,而非凤凰,怕是如今鸟族首领之位,定然是这位碧篁公主了。”
  我本来只觉得这位老嬷嬷故作深陈,她所讲述者,我早已自姨母处听来,也无甚新奇之处。但这一段,姨母却不曾告诉过我。
  我不由打起精神,仔细听了起来。
  那老嬷嬷道:“这碧篁公主虽长得玉雪可爱,但淘起来十个赤焰公主都抵不上。自小顽劣胆大异常。一万两千岁的时候还捡到过一只六百岁的天界龙子。那一年,上古异宝九黎壶被窃,天帝遗了如今的天帝,彼时还是天界太子的冼尧前去查找九黎壶。这冼尧太子风流,纳了两位天妃,这两位天妃都生了小殿下。自他离开,两位天妃斗法,落败的那位失手将小殿下从九重天上丢了下来,正巧被碧篁公主捡了去。”
  年轻的仙娥两眼放光,惊叹道:“居然可以捡回来一条龙,若被天帝知道了,肯定要大加封赏吧?想作上仙岂不是很容易?”
  老嬷嬷好笑的咄啐了这仙娥一口,道:“鸟族公主不够尊贵么?哪里还企慕什么天帝封的上仙?你这仙娥好没见识!”
  年轻仙娥羞愧的低下了头,颇有些垂头丧气。
  我暗暗好笑:这老嬷嬷拘囿一方仙山,坐井观天,久之便有些夜郎自大,可怜这小仙娥一腔向上奋发之心,说不定今日便被这老嬷嬷给戳伤了。
  老嬷嬷见仙娥这般模样,似有些不好意思,更要多多说些话来弥补斥责这年轻仙娥之过,立时惆然一叹:“可惜碧篁公主忙性喜四处游历,已有几千年不曾回到过丹穴山。只是听说她找了个魔头作夫君,六界难容,气死了老首领,赤焰公主这才即了首领之位。那碧篁公主最后便落得个天雷轰顶,魂消魄散的凄惨下场。”
  我已听得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虽心内翻江倒海,却连蚊子身上的一根毫毛都动不了。
  耳边只听得那仙娥好奇问道:“嬷嬷这般说,又不是亲眼所见,怎当得了真?”
  那老嬷嬷颇是自得:“自然是从赤焰首领身边的苍鹭大管事那里听来的。她当年跟着首领前去抱那小鸾鸟儿,亲眼所见。”
  “哦。”年轻仙娥想上一回,又问道:“那位被碧篁公主捡回来的龙子呢?”
  老嬷嬷摇摇头:“谁知道呢?大概只有灰飞烟灭的碧篁公主才知道那龙子的下落吧!自抱回了青鸾,赤焰首领便将丹穴山熟知碧篁公主的仙侍仙娥们都遣走了,若非嬷嬷我远离前殿,只作了个洒扫嬷嬷,怕也是要落得个无处栖身的下场。”
  年轻仙娥起身掸掸裙子上的灰尘,转头之时瞧见了呆站着的我,“咦”的一声,招招手道:“嬷嬷快来看——”
  老嬷嬷慢腾腾起身,也踱了过来,惊叹道:“这只蚊子怎么流泪了?”
  年轻仙娥伸出手来在我的脚下接了一回,瞧着湿漉漉的手心,面现钦佩之色:“修成一只蚊子仙多不容易啊,不怪要欣喜若狂的流泪了。”
  老嬷嬷满口附和。
  我心内鄙视这年轻仙娥不知事体,便将这二人的真身都瞧了一回。
  原来这老嬷嬷却是一只老母鸡,年轻仙娥正是一只小鹌鹑。
  众所周知,母鸡这种禽类一旦修成人身,最突出的特征便是唠唠叨叨,啰啰嗦嗦,烦不胜烦;鹌鹑乃是丹穴山苍鹭大总管的死敌。这两类修成了人身都不得姨母身边的得力干将苍鹭大总管的喜爱,无怪乎会被分到这无人居住的荒殿专事洒扫之事。
  这两位边走边感叹造化神奇,连蚊子都能修成个仙,果真不易。我化出人形,原样躺回后梁去小憩,只当这是黄粱一梦。再醒来时,已将这一切深埋。
  我,依旧是丹穴山那只无父无母被寄养在此的孤鸾。
  如今在黑暗沉寂的世界里我慢慢醒来,忽尔便想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两下里一印证,便得出个结论:我与我娘亲虽未见面,但有一样共同的嗜好,那便是收养小兽。
  我娘亲曾经收养过一条龙,到了我这一辈,便略逊她一筹,只收养了一只无父无母的九尾狐。
  依着我暗自的猜度,那棺中的年轻男子也许正是被娘亲捡回来的龙子。只是岳珂这厮却唤娘亲为“姐姐”,若不是误会一场,定然尚有隐情。
  我这般绞尽了脑汁的思索,本又身处幽暗之界,不知光阴匆匆,再这般浑浑噩噩的想下去,更不知过了几日几月。偏这无影无形的存在又甚合心意,不知饥寒又无从谈起口腹之欲,只不知疲倦的在这深黑世界徜徉。
  韶光易过,也不知多久之后,我隐隐瞧见了一丝光亮,便似箧中珠宝,只开一隙,竟然也有些微宝光透出。
  我这存在于鸾鸟真身之外的本我很是好用,心随意移,眨眼已到了这光亮近前。探头去瞧,那光亮之处竟然似又一个世界一般,无墙无门无窗,也无案牍隔离,不过是一线之隔,那世界与我所处之地却又截然分明,恍如日夜一般。
  我曾听说过上古的九黎壶甚是好用,能收纳天地于内,只是早已失窃,莫非我误打误转竟然闯进了九黎壶内?
  探头打量一番,这光亮之处一时也瞧不到边界,侧耳去听,竟然阒静无声。我不再犹豫,立时移了过去,朝后去看,不禁大吃一惊。
  ——我不过感觉自己向前移动了两步距离,回头已瞧不见那暗黑世界,现下身处之地却是茫无边际的光明。这光亮不同于昴日星君的一团明耀刺眼,却更似堆积了无数的夜明珠一般莹润华彩,柔暖怡神。
  记忆之门
  我虽向来顽劣,但也深知自己无依无靠,不若丹朱一般,头顶有个嫡嫡亲的娘替她消灾避难。哪里像我,被贬往女床山生死不知也无人过问。
  这样想着,心内难免凄凉。
  但这世界这般光明,便是连我的影子一时里也瞧不见,这般自怜自伤的心绪也只是一刹那间的想法,眨眼便被这世界熨贴的不见踪影,满心里只剩下了好奇兴奋。
  我一心想要找出这光明世界的源头,不过移了约有半个时辰,竟然在远处瞧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近,到得近前亲亲热热打了声招呼:“青儿,你怎么不告而别?”说着便要上前来揽着我。
  我惊骇之极,居然张口道:“你瞧得见我?”这白色的影子正是笑眉笑眼,我曾经欢喜过的岳珂。
  岳珂大笑:“我常常梦中来这个地方,只能瞧见一些陈年旧事,倒从不曾见过一位仙友,寂寞得很!”
  我虽不知他为何在此处,但能在这不知名的世界遇得见认识故交旧友,自然也算得一桩幸事。这时候不免疑惑道:“你常常来这世界,可知怎么离开?”
  他携了我的手,很是奇怪,这时候我竟然感觉到自己似又生出了手一般,虽然瞧不见,但这种感觉很是熟悉。我既然寻不到自己的手,自然无从抽出,也只得由着他。
  他朝我眨了眨眼,叹道:“我从来不知自己竟然还可以梦得到青儿,青儿瞧着怎么比初见那会更美了几分?不过想要离开这世界,睡醒不做梦了,自然便离开了,有甚大惊小怪。”
  我呆呆瞧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知道自己如何来,自然晓得如何离开。
  我却不知自己如何来,如今却要如何离开?
  许是他见我这般呆呆的模样甚是有趣,遂将那虚缈的身子靠了过来,面上表情分外亲热:“我倒从不知道,青儿也可以这般的妩媚动人。”
  我瞧着他这般健忘的样子,有心要提醒他一句,又怕令他伤心,自然咽下了后面的话。
  不止是我,还有碧瑶离光皆知,岳珂有个极是要命的毛病,那便是健忘。若引用凡间的话来说,他便是个仙界的傻子。
  只是四海八荒历来不曾出现过傻子,仙家又最是讲究体面委婉,东海龙王夫妇生下这个儿子,等他化作人身以后便发现他有这个毛病,对外一律瞒得死紧。
  我那时候与心有不甘的滇池蛟王佯装离开之后,一个时辰之后便折了回来,藏在了东海岸边的山石之上。
  又等了三十五年,凡间那东海岸边的一户渔民家里新生的小儿长大成人,又做了爹爹,生下了一个粉团般的女婴,终于等到了岳珂出海。
  岳珂甫一出水面,滇池蛟王便咬着我的耳朵,道:“青儿,你上前去探探,看我这侄子见你第一面是笑还是板着脸?”
  我很是疑惑,不耻下问道:“若他笑怎的?不笑又怎的?”
  滇池蛟王笑得贼忒兮兮:“他若笑,你便朝我招招手儿。他若不笑,你就佯装走错了路,赶快回来。”
  我那时不知这两样境况天差地别,遂傻呼呼召来云头,慌忙向着他飘过去。还未至近前,已听得一声热情招呼:“青儿,一别几百年,你可算想起我这位救命恩公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头顶日光灼烈,底下碧波潮涌,面前这笑意盎然的家伙一脸的无辜,竟似三十五年前滇池二见平白消失了一般,他对我那般冷淡不屑,定然也是我不小心做了个梦。
  我胡乱点点头,悄悄朝身后招招手,笑得僵硬。
  身后立时传来一道欣喜异常的笑声:“我说今儿日头这般亮,定然有喜事,原来是遇见了三侄子啊?侄子打扮得这般风流倜傥,这一趟出来,怕是又要惹得无数仙子们芳心暗碎了吧?!”
  我认识滇池蛟王也有几百年了,甚少见到他笑得这般假,便如凡间盛开的西番菊一般,笑出了一脸毫不怀疑的热忱。心下暗忖着,若着依着那冷冰冰的岳珂,说不得会将他拖去见一见东海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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