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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还不知道,他此后的人生还会有一场巨大的叛逆,缘起于她,终结于她。
明空和李治说:“不想上场表演也没有关系。” 有人缺演,后面的节目提前便是,只要宴会不磕绊地进行,自然不会有人追究一位年幼皇子的任性。本来,若不是长孙无忌执意,燕妃也不愿安排幼皇子出演,如此一来正好遂了燕妃的本意。
明空帮李治重新掩上帷帐,告诉他等下一场音乐结束了再出来。李治欣欣然缩回厚重的帷布间,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
下场的舞姬鱼贯而出,声音莺莺呖呖讨论着异域客人的奇服。
明空找到督演的大宫监,以燕妃之名让他把后面的节目往前挪。此时的后场琳琅满目,各色舞衣道具堆得一山更比一山高,像极了民间的庙会,全是沉甸甸的人间喜气,明空一时贪看,身不由主地往里走。
繁华深处有一道黄绫帷帐遮掩着,明黄的穗子缀着小巧铜铃铺在地面,铃声细碎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吴王殿下。此时正好有风高扬,帷帐被吹开,明空这才看到那帐里端坐着一位皇子,身旁的宫人正在为他加袍戴冠。他越过人群远远看定明空,就像那次在黑暗中他一眼看到她哭泣的脸。
原来他是吴王李恪——杨淑妃的儿子。明空呆愣了片刻,速速转身,心里说不出的感受。她逆着人流往回走,时外头正演着胡旋舞,声乐激荡如忽高忽低的秋千,伴随柔软悠长的夜风,吹过层层厚重的帘幕。
人群中有一老宫监,正端着一柄鞘身斑驳的剑往后场赶,猛地看到迎面而来的明空,心下大惊。然他脚步未变,面上更是不露声色,待与明空错开后,方回过头来紧紧盯住她的背,黑暗中那双眼满是凛凛的光。
时督演宫监正巧走出,见是陆守赶紧堆起笑迎上去:“唷!陆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陆守收回目光,平静下来,笑道:“劳烦把这舞剑交给吴王殿下。”
宴会近子时方歇,偏殿中的妃嫔们自始至终都没能见着皇上。皇上席间只去过正殿,与公主们喝了酒,宴后去陪妃子守岁。新人们渐渐散去。明空与徐惠结伴同行,宫墙下两道纤幼的影子交叠着。
徐惠说起她在宴会上听到的传闻,“有个老宫嫔死了,患了重疾却不肯吃药,就这么病死了。听说,她入宫有好些年头了,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 徐惠低下头,“就这样死了,爹娘会怪罪的吧。”不过她很快又振奋起来,“马上就是新年了,明空,我们一起来许个愿吧。”她拉着明空朝向晨光初亮的地方,双手合十,闭眼默念。
明空却只是空空地望着远处的天幕,她没有愿望,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章
风柔日薄,疏雨绵绵。燕妃早早换上春衣,一席湖绿罗裙,外衬的轻丝上翩飞着几只金线绣出的黄鹂,书房正中摆着一架镂金香炉,微醺的春花香蓬蓬地浮上来,她在案前临字。
突来一缕凉风惊了笔下宣纸,燕妃皱眉。奕珠拨开门帘走了进来,她深知这个时候的燕妃是最忌被扰的,然还是踌躇着,轻声道:“刚内侍监的传话来,说今晚是武才人侍寝。”
燕妃手下一抖,笔尖蘸饱的浓墨飞溅到一旁盛满清水的瓷盂中,她身子未动,一双凤目凌厉抬起,“皇上去江都巡行数月,这一回宫,竟然点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才人?”
奕珠低着头,嗫嚅道:“传话那人也说不清缘由,婢子私下琢磨着,许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那武才人长得些许像杨淑妃。”
燕妃这下是真的惊着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她早被自己的明艳耀花了眼,看不清旁人,经奕珠这么一提,才依稀觉得那明空的眉宇间的确有几分杨淑妃的韵致,都是眼神中不时一闪的清冽,清冽下一晃而过的忧郁,那忧郁深处是不甘还是怨恨?
燕妃微微打了个寒噤,只觉冷风袭身,以为是奕珠进来时没有关妥门,投目细看,门是关严的,那门框上钉着的绣花垂帘也纹丝未动。绣的是花开富贵,花茎交错花容相影,谁能料到遥远的血脉会在这里交了辉映?明空从她母亲身上得到了杨氏一族的血,那一点点血脉原本无足轻重,可偏就那一点点血脉,让好不容易去了的杨妃又闪回道影子。
对于李世民,燕妃本是不担心的。但自从经历杨妃后,他做过太多不寻常的事,她不懂他了。
帘外雨声潺潺,今年的春意始终姗姗未至,燕妃的唇角突然淡荡出一抹笑,眼神却是凄清地飘远,连声音也是远的,恍惚道:“终究是谁也替代不了她。”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平静问道:“东西都备妥了吗?”
奕珠忙道:“婢子已经布妥了。”
燕妃点了点头,重新提起笔,可是她已无心写字,只是愣愣地看着那滴飞溅出去的浓墨在白瓷点彩的水盂中丝丝化开,化成流云,化成浓烟,笼在她心口久久不散。
明空从没想过自己会是新人中第一个侍寝的,甚至没想过自己会侍寝。这宫里有太多的女人对皇帝怀着热烈期望却注定只能孤成白首。而她自小就从父亲处得知了政治的本质,知道古往今来后宫都是政治的另一张脸,不容天真留白。
然而她毕竟只有十四岁,幻想不侍寝便是天真未尽中的一种。她原以为自己会像大部分宫妃一样,在锦衣玉食中孤独老去,她不怕孤独,那本是她所期望的,她以为皇宫是另一种寂地。可原来,不管她争不争,求不求,愿不愿,这宫中的暗涌是避不开的。
遥想母亲当年原是不同意女儿入宫的,但她又说庶民生活载不下明空的心性,为此纠结地哭过好几场。父亲死后,异母兄当家,逼得她们母女几个举步维艰,母亲在她进宫前的唯一交代是保全好自己,父亲去了,武家全当没了,至于母亲,也只有在保全好自己的前提下才能去照看。
可是,谁都没有教过明空在这世道艰难中该如何保全自身。
宫中女子侍寝前都会得赐兰汤浴。白玉雕砌的芙蓉池香汤氤氲,明空立定池前,不言语,亦不宽衣。一旁候着伺浴的婢女们不知所措,晨霜见状便请她们先退下,她自己也悄声退到池畔的云母屏风外候着。等了许久,方听到里头传来入水的声音,才心下稍安。
自接旨后,晨霜便觉明空神色有异,像是一场无端端的阴天,笼得人忧心忡忡。晨霜在外端着月白色的浴后寝衣,兀自缕了会心事,恍惚过去许久,向里问道:“才人,水温还合意么,是否要唤婢子来换水?”
没有回答,再问,依旧没有答复。
晨霜绕过屏风,只见那浴汤上覆满花瓣,早无半丝涟漪,明空的身子已然沉至池底。晨霜急了,奔至池边,拍打水面,近乎尖叫着哭喊:“才人您怎么了?”
正欲往下跳时,明空破开水面,坐起身来,脸上的沉静如霜如雪。
浴毕,送入甘露殿。
宫监示意明空卧床,然明空执意跪在地上。
皇上未归,所以殿门还是要敞着。夜风越过帷帐打在背上,她定定跪着,仿若一棵长在岩崖下的石生树,有一种坚硬的凄惶。
“你来早了。”一柄剑拨开帷帐,萧萧的风声割断在那里。
明空回头,看到那执剑的身影一半显于华烛,一半隐于幽暗,一脸岭巆,便是当今圣上李世民。
她不说话,甚至忘了行礼。李世民走近,拿剑挑起她的下巴,她顺着剑的流光往上,看到一双不露情绪的深眼。
李世民长袍一掀,坐到床沿,剑随意搁在脚榻,玩味看着她,“你叫什么?”
明空答道:“回皇上,才人姓武,名诏。”
“武诏,”他仿佛在嗤笑,“诏字含刀,不宜女子。武士彟怎么会给女儿起这样的名?”
明空不作答。此时殿门已被内侍从外轻轻掩上,屋中暖意沉沉,她原本冰冷的背如今像被巨兽舔舐,已湿了一片。
李世民道:“去把烛火剪亮。”
明空依言起身,她跪得太久,足尖一阵麻意,只能慢慢向烛台挪去,周身不自觉地轻轻摇曳。她还不知那覆在蚕丝纱罗寝衣下的身体已被迎面的烛火照得通透。
李世民目光灼灼地看着,心中却渺渺想起多年前在大兴宫城门外看到的那盏天灯,他猛一闭眼,再睁开,眼神已是冷彻。
明空拿起烛剪正欲下手,突觉背后热气近身。转身,李世民已在身后,两人四目交视。李世民突然道:“你的眼神中有一样东西。”
明空压着慌张,声音极力平稳:“是什么?”目光却不自觉地矮下去,落到地面,那双乌皮靴眼睁睁地逼近了身。
“你告诉我是什么。”李世民轻笑着,硬扳起她的脸。
明空一震,慌乱中扫落了烛台。世界被扑灭,黑暗侵吞上来,她想尖叫,却张口无声……
她大概是魇住了,直到被李世民狠掼在地才清醒过来。周身酸痛,指尖缠着丝丝血迹,连口中都有血腥,她知自己已犯下弥天大罪,然心底倒是异常平静,爬起,跪好,把头发散到胸前遮挡身体。低着头,目光所及是脚榻上的剑,剑柄处刻着的一只睚眦正怒目视她,镶嵌兽眼的碧玺石不知怎么少了一颗。
李世民查了眼肩上的伤,披起衣服,声音冰冷:“来人。”
候在外头的宫人无声息地进来,一阵风似地给明空裹上衣袍。
殿外,轿辇已闻讯赶到,陆守站在轿队前,打量了她许久。
侍寝中途被赶,这可是后宫头一遭。明空面色如常上了轿,月光下整张脸清幽得不着一丝波澜。直至彻底远离了甘露殿,她的身体才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
夜空透亮,人间像沉淀其下的渣滓,混沌得让人透不过气,明空突然喊停,“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
陆守做手势命轿夫停下,扶着明空下了轿,尔后又远远跟在她身后送了一程。
住处灯火全熄,晨霜早已歇下。明空没有进屋,只是在狭小院落里站着。墙头有一双绿眼正打量着她,她回以注目。是一只猫,轻巧跃下,伏到她的脚边依偎下来。明空心头一酸,环抱双臂慢慢蹲下身子。
次日,晨霜早起,她估摸着内侍会于寅时把才人送回,头次侍寝后总会平添许多事,她需及早准备。开门本想探探天气,却惊见有人抱着一只姜黄狸猫蜷坐在院中,细看,竟是才人。晨霜赶忙去扶,急道:“您这是怎么了?”
明空不起,只是搂紧怀中的猫,她脸色煞白,领口处大块淤青格外触目。晨霜震惊之下猜出了事情的大概,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明空幽幽开口:“我小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猫,玲珑乖巧,极通人性。可是后来,我亲手把它摔死了。”她望向空虚处,无力道:“你猜,我为什么要摔死自己的猫?”
晨霜不知如何接口,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寻猫声,明空把猫放下,她眼中的火忽的灭了,整个人兜头晕倒在地。
☆、第四章
猫是薛太妃养的,她原是高祖李渊的婕妤。李渊驾崩后,李世民为表孝顺,依旧善待众太妃,收留她们在宫中颐养天年。薛太妃做婕妤时就与其他妃嫔不甚往来,退居后更是遗世独立。养了只猫,偶尔有话,也多是说与猫听。侍奉在侧的婢女深知太妃爱极了此猫,一早发现猫不见了,赶忙去找,所幸找着了。
把猫带回的同时,也带来了宫中新近的流言。薛太妃素来对旁事无甚兴趣,然而这次却少有的听了几句。婢女见太妃难得兴致,更是添油加醋:“众人见皇上在这事上大费周章,以为那才人就要翻身了,可谁知半夜竟被赶了出去,说是冒犯了圣上。料想天明就该下条子把人打发到离宫去枯守,可不知皇上夜间又想了些什么,晨起竟神色如常吩咐内侍给那女子择个新名。”
薛太妃淡道:“哦,择了什么名?”
婢女一笑,道:“媚。那女子姓武,添了媚字,往后就该叫武媚了。”
薛太妃依旧淡淡的,随口道:“是那新人长得娇媚?”
婢女想了想,道:“长相如何倒没看清,婢子去的时候,她正在院中做事,不知怎么兜头晕了过去,婢子就抱着猫回来了。”
太妃抚着猫,望向窗外。隔着绿窗纱看天,天仿佛一片湖,那是她年轻时候的湖,小船撑出柳阴,她站船首看春,幕离轻飘,岸上的少年在等一个人。
猫第二日又丢了,许是婢女疏忽漏锁了一扇窗,半夜风起窗子被吹开,猫便趁机溜了出去。
薛太妃倒也没有责怪,心平气和同婢女一道去找,猜想猫也许会故地重游,便先去了武才人那。
那猫果然在。晨霜一边恭敬地迎太妃进屋,一边解释道:“这猫是早上开门的时候窜进来的,现正在才人的床尾卧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