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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好景不长。汪子林遭人陷害,老公公忧愤而死,就如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一个接着一个地砸在她的头上,把她砸倒了,砸跨了。
从嫁进汪家这短短的十多年里,她送走了三个人,三条命。到而今,一个好好的家,就剩下他们三个人——一个孤儿一老一少两个寡妇。这样的打击,天底下有谁承受过?又有谁承受得了?就算是男人,也说不定早就跨掉了,何况她一个孱弱的女子?!
田地里的庄稼,缺肥缺水缺劳力,长得不好,收成减少了,可租子还有杂七杂八的捐税,一一交清之后,自己就剩得不多了。老磨坊里的生意也比从前少了许多。好象那些顾主,躲她林秀青的晦气似的,一个个都去了别处。一年下来,粮食虽然勉强够吃,但兜里的钱却是越来越少,手头紧巴巴的,做个衣服买个针头线脑都要算计半天。平常间两三个月吃不上一次猪肉。好在家里那几只老母鸡和两只老鸭很展劲,靠着它们生的蛋,三代人才没有出现面黄肌瘦的情况。
下午,汪崇礼一回到家里,就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今天上学的事情。
“先生教了啥?”四奶问。
“三字经。”
“背得不?”
“还背不完。”
“背两句来听听。”
“嗯……嗯,”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脱口背道,“人之书,性本善,先生教我投黄蟮……”
“哈哈哈哈哈……这是先生教的?”
“嘿嘿,一个大师哥教的。先生叫他教我的。”
“嗯?”
“他先教我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教着教着,他就教成先生教我投黄蟮了,”汪崇礼说着说着嘿嘿嘿嘿笑得弯下腰去。
“以后可不许这样子哈,要好好学,别学歪了,”林秀青说,“你要是不听话,调皮捣蛋,我就跟你弄竹片子炒肉!”
“不要,不要,我不要竹片子炒肉。先生都说,我读书很认真的……”
这一家人的生活也算顺顺当当过了一段时间。崇礼读书也专心。从蒙童开始,《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背得滚瓜烂熟,就连《四书》、《五经》之类,也读得顺畅讲得一二了。毛笔字也写得横是横竖是竖。杜文三先生心头很高兴,经常加些学习任务,而崇礼也能轻松地完成。
林秀青也很高兴,看着儿子的进步,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意,脸上常常挂着笑。
一天,还没到放学时间,崇礼就哭着跑了回来,一见到林秀青,哭得更加伤心,更加厉害。见他这个样子,四奶心痛得不得了,抱着他不住地问:“咋的,啥事?哪个欺侮你?”
“咋的幺儿?”林秀青问。
“他们说我,”崇礼一边大哭一边说,“他们……他们说我……是棒客娃娃,说我……说我的额爹是……是砍脑壳的……”,那种委屈,那种心酸,那种气愤,在一个不满十岁的娃娃的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啊!
林秀青心头涌起一股怒火。“遭天杀的,是哪个的娃娃,老子把嘴跟你撕烂!”她想。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当面的时候,那些人是多么的和善,友好,多么的关心和同情。可背地里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她们一家三代人,在人们,或许在本族人的心中,到底是啥子呢?
日子的艰难,并不仅仅在于钱粮的缺乏和劳作的辛苦,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是那些人的奚落、欺辱和白眼!
她想追出去找那些娃娃骂一顿,出出她心头之气!她想找那些人打一架,以报心头之怨!可是找谁去?并且,就算吵一架,打一架,就能改变这一切?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唯一能够改变的,就是强过他们,超过他们,让他们抬起头来才看得到我们的脸!
“娃娃,记住了哈,”林秀青拉过崇礼来,抬起两手捏着他的肩,一边流着泪一边对他说,“娃娃,我们不惹他们,我们现在惹不起他们。你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有出息了,他们就不敢欺我们了,记住了哈!”
崇礼咬着牙使劲地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
☆、老黄狗被炸死
天空没有一丝云,蓝得就象一面镜子。太阳晒得地上起了火。站在檐廊上,眯起眼睛才敢看房屋和地面。老磨坊,河坝,河对面的田地,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泛着明晃晃的金色。大地在蒸腾挠动,就象有一片透明的火在燃烧。那个热啊,就是用十个“热”叠在一起,也描述不出热的程度。
老磨坊里很凉快。强烈的阳光,被如伞的黄桷树、水麻柳、成片的竹笼遮挡住;碾沟里有一股股的凉气涌上来。坐在磨坊里,听着河水漫过闸门的哗哗声,感受着凉气对脸、手、脚的撞击,心里便觉得凉爽无比了。
吃过午饭,四奶和秀青都来到磨坊里,坐在靠近闸门的栏杆下,享受碾沟里涌上来的凉气,手里慢慢地摇着棕叶扇子。
大黄狗也跟着来到磨坊,爬在碾槽边伸长了舌头喘粗气。
“这高丙清最不是东西了!”四奶望着周河坝的方向,突然说了一句。
林秀青看了她一眼,打了个眯笑。她明白四奶是想子玉和宏元了。听得出来,在四奶心里,高丙清已经是她的女婿了,尽管她并不喜欢他。其实,林秀青也好久就在想她小姑子玉了。
“是啊,”林秀青说,“不管咋样,他们两个人都住到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不认也得认啊。老磨坊是啥子?老丈屋。就算你高丙清是当官的,这老丈母总是要认的嘛,你就不能软一回,上门来说几句好话,大家不也就过去了?就算我们再不喜欢他,那板子都不打笑脸人,你说是不是?”
“是嘛,生米都煮成了熟饭,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不认,不来往嘛。”
“要不,我到他们那去看看?”
“算了,要认他就自己来,不认就算了。他把子玉整得那么凶,我这心还没痛得过呢。”
“你这也是气话,他可以不认,子玉你不能不管吧?”
“算了,只当没她!没出息的东西!”
“我觉得你不应该生子玉的气,高丙清鼓吃霸吃,她一个女人,能有啥子办法,打得赢还是跑得赢?”
“唉!……这人啊……不说她了。哎,我听来碾米的人在摆,说曾五回来了,你听到说没?”话语之间,四奶似乎隐隐地透着一种担忧。
“哦。”这事儿林秀青早两天就听说了。对于曾五,林秀青心怀的愤恨并不少于高丙清。这两个人对于她来说,都有杀夫之恨,这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但是现在,高丙清虽说是霸占了子玉,事到如今生米熟饭毕竟也是自家女婿了。为子玉和宏元,她也不想再提那件事。她也问过旁的人,高丙清并没有过多地苦剋子玉。子玉的日子,实事求是地说,比以前好得多了。只是没得自由,连回娘家看看老娘都不行。那宏元也被送到老王沟读了书。从这些情况看,那高丙清也是真心喜欢子玉,真心对子玉好。既然如此,虽然说心里耿耿于怀,但也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啊。
一个女人,想啥呢?无非就是想男人对她好。子玉能这样,也算是福气了。作为娘家人,盼的不就是这一点么?至于高丙清咋对待娘家人,那其实也就不重要了。
那个曾五,害死了汪子林,他也坐了几年牢,得到了报应。她还听说,曾五一回来,就跑去找高丙清扯筋,骂他六亲不认,整他坐了几年牢。现在老婆跑了,房子也跨了,没得吃没得住没得用,要高丙清赔损失呢。她也不想再去追究了。一方面她追究不起,咋追究?二方面呢,唉……算了,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下午,太阳依然很大。汪崇礼回到老磨坊,往四奶和秀青面前一矗:“额奶,额妈,我回来了。”
四奶和秀青看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只见崇礼从头到脚,头上脸上到处都是稀泥,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你这是……你干啥子……”
崇礼看到他奶奶和额妈都在笑,也嘻嘻笑道:“我,逮黄蟮……”
“黄蟮呢?”
“没逮到,嘿嘿嘿嘿……”
大黄狗见崇礼回来了,也跑过来,伸着鼻子,来来回回地在他身上手上嗅了个遍,舔了舔他的手,又回到石板上伸它的舌头,喘它的气去了。
“呵呵,这儿咋这么凉快哦?哎呀,这个天,都快把人热死毬!”一家三代人都寻声望去,说话的人是曾五。林秀青心中一震,心想,这家伙咋跑到这来了?四奶看到他,一下子就把脸拉了下来,四奶恨恨地骂了一句“遭天杀的!”
大黄狗疯了一样地叫着,做出随时扑上去撕咬的架式。
只有汪崇礼,看看四奶,看看秀青,再看看曾五,却是一脸的茫然。
林秀青对着大黄狗喝了一声,那狗儿夹着尾巴退到一旁趴在地上,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曾五。
“啊,这儿好安逸,好凉快!”曾五走到磨坊里,嘻皮笑脸地看看林秀青,又看看四奶,又看看崇礼。“哦,这就是汪子林的大儿啊?都长这么大了哈。”
“崇礼,回去读你的书写你的字!”林秀青推了崇礼一把,崇礼相当不情愿地回院子里去了。
“哎,妈哟,老子我现在,嫑说儿女,就连老婆都跑毬,你说惨不惨?”
“你是碾米还是磨面?”林秀青盯着曾五,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啊?不碾米也不磨面。”
“不碾米不磨面就到别处凉快去!”林秀青抓起一把圆头帚捏在手里。
“咋,我来看看不行么?”曾五嘻皮笑脸地一边说一边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
“你看啥子?有啥子好看的?没得事各人一边去耍!”林秀青拿那圆头帚戳了几下,曾五跳起来往旁边躲去。
“哎哎,你整啥子嘛,我们就不能好好说几句话?”
“好好说?你□□的几爷子勾起害我的时候,你咋不好好说?老子跟你□□的就是八辈子仇人!老子跟你有啥好说的!”
“我是想,你看哈,我没得老婆,你没得男人……”
“滚你妈那X!你各人跟老子滚!”林秀青怒不可遏,举起圆头帚猛力地向曾五戳去。
“哎哎,哎哎,你……”曾五躲闪不及,被戳倒在地下。他一翻爬起来,一阵风似的跑了。大黄狗见状,跳起来就追过去,一直追到黄桷树下,狂吠着看不见曾五了,才回到老磨坊。
林秀青心中好生气愤!有着血海深仇的冤家曾五居然说出那样的话,简直是天不跟地同!象你这样的冤家对头,我林秀青就是再没得男人,再想男人也不得跟你两个勾扯!你也不打盆水来照照,你是个啥子X样子!你也不想想,这天底下还有没得羞耻二字!
晚上,她躺在床上,心里头越来越不踏实。今天下午,看到曾五,气愤之外,还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她不晓得,但她必须要防备。她一翻爬起来,找到平常砍地边用的砍刀。那砍刀加上木柄,有两尺来长。她掂了掂,正好衬手。她拿起一张黑纱帕,往腰上一拴,再把砍刀往上面一别,转了两圈,觉得正好。她试着把手伸到后腰,以最快的速度抓着木柄往上一扭抽出来砍出去,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很满意。但转而一想,这东西好倒是好,就是太短了。要是坏人从后面抱住了手,那还有啥用?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了床。吃了早饭,把崇礼送到门外,让他自己去读书。她跟四奶说,她想去赶个场,便背起个扁背子朝马中里去了。
晚上,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四奶和崇礼都已经睡下。她拿出今天悄悄买回来的砂枪,按照卖枪师傅说的方法,把火药装好,又装了一把铁砂子,用铁条筑紧,拿起一个按扣儿大小的引炮儿,囥在枪头的炮台上,压上机头,拿在手里掂了又掂,举起来瞄了又瞄,末了才放在床头上。
林秀青从来没有打过枪。□□的时候,师傅跟她讲得很清楚,如何装火药,如何装砂子,如何安引炮儿,如何扣枪机。最后还特别交待,打的时候要把机头朝外,千万不要朝上。要不然会把自己的脸冲了。
有了这杆枪,林秀青心里踏实多了。她开门出去,那大黄狗正横躺在厅坝里,见到她抬了抬尾巴。她回到屋里关好门睡了。
半夜时分,她被大黄狗的狂叫惊醒。她心里好一阵嘟嗦,她抖抖嗦嗦穿好衣裳,从床边把砂枪提起,开了房门,轻手轻脚地摸到龙门里,从门缝里往外瞧,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大黄狗看到主人来了,胆子也大起来。它从墙洞里钻出去,冲下龙门,发疯似的狂叫。
四奶也披着衣服出来了,她站在门口问道,“有撬狗?”
林秀青没有说话。她提着枪贴在门里听着外面的响动。突然,一声巨响,吓得她浑身一颤。随即,狗的叫声也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