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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磨坊-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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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田地不多,倒不是因为他汪四爷不守祖业把家败了。他听他额爷说过,当年他额爷的额爷的额爷的额爷听说四川这边又大又平,田地多得没人种,便挑起担担,扯着一家人,跟在一群人的屁股后面翻山过岭走了几十天来到四川。可是平原大坝好田好地早就被人圈占完了,他们只好跟着一伙商贩继续往西,直到走完平坝走进山里一直走到黄沙坝里。大伙觉得这个小坝子虽然野草丛生,荒芜无比,但山清水秀,林木葱茏,群山环绕之下地势还比较平坦,一条小河绕坝而行,也是个不错的地儿。于是大家一商量,就在河边高处搭起一串棚棚住了下来。后来他们几家人就在这个坝子里开荒种粮,养猪喂牛。再后来,这里就变成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炊烟缭绕,水复山环的好所在了。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由一家变成几家再变成好多个几家。于是,黄沙坝里形成了一砣一砣一片一片一碥一碥的村落。那些田地也就由几家人种变成十几家人种再变成几十家几百家人种;大田也就变成小田小田又再变成小小田再变成小小小田儿了。
  当然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下最紧要的是田地少捐税多如果不想点办法一家人就吃不饱肚子。咋整呢?汪四爷这些天白天黑夜都在想办法。可是把脑壳想得生疼把心思都挖完了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要是当年我们也买几亩田,那就没有这些事了,”他说。
  “你咋不买?”四奶奶问。
  汪四爷不说话了。他知道现在说这话等于是没说。不是不想买,是想买没买着。在他的记忆中,有好几次都是这样。一次是隔壁汪卓洋大奶奶死了,她女儿要卖田地。他们好不容易凑了钱去,可张子贤的老爹出的价高,人家卖给张子贤的老爹了。汪四爷的额爹愤愤地叹息一句:“一家人咋?一家人还是只认得到钱!”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几块田改姓了张而毫无办法。
  还有一次,后面汪成山大老爷病了,要卖几分田来医病,可恰恰那时候屋头又没得钱,那个急呀!他跑到老丈屋杨山包去借,借了一圈也凑不够,最后只好瞪着眼睛看着那田又被张子贤屋头买了去。唉!
  “看来只有再去向张子贤租几分田了。”四爷和四奶想过去想过来,最终还是只有这样做,除此以外还有啥子办法呢?
  于是,汪四爷去了张子贤家。
  张子贤家是黄沙坝里的大户,就在玉屏山下山边上。汪四爷从老磨坊出来,穿插瓜庙过了河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
  “乡里办团防,要招几十个人,我想推荐你的大公子子林去,你看行不行?”汪四爷还没开腔张子贤就先说了这个事。
  汪四爷一听,心里立马高兴起来,心想,你子贤老兄瞧得起,那能不是好事?可他也想谦虚两句:“行是行,可那娃娃脾性不大好,不晓得干得下来干不下来哦?”
  “你也是哦,抓撬狗逮棒客,维持一方治安,没得点脾性咋得行?我看你家大公子身体脾性都合适。再说了,你晓得的,现在世道不太平,小偷小摸,明拿暗抢的事时有发生。听说,昨天晚上任河坝的一家人又遭抢了。你那磨坊你就那么放心啊?如果你家子林当了乡团,那些人也不敢偷你抢你是不是?也只有你老弟,我才这样子跟你说。你们子林,你晓得,从小我就喜欢他。”
  汪四爷一想,是呢,虽然我们家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不象张子贤那样成天提心吊胆,睡不好觉,但是棒客进屋也是不会空着手出门的,鸡呀鸭呀猪呀,丢了,多多少少也算是折财。他看着张子贤说,“要不叫他先去试试,不行叫他回来就是了,行不?”
  “行啊。叫他先到乡团去练练,过一段时间我们保里也要办民团的,到时候再叫他回来当个队长。你晓得的,虽然我们这个保不算富裕,但哪家哪户丢鸡丢羊的也是个损失。现在看来还没出过大的事情,可以后的事哪个说得清楚啊?上头弄个保长跟我当起,总得要为大家做点事吧,总得维持一方平安吧?还请老弟和子林公子相帮才是。”
  “我那娃娃担得起这个担子不?只要他娃娃有那本事,子贤兄看得起他,你叫他干就是了。”
  “好,那就这样办了!还是汪老弟开明,不枉你我交往一世。”张子贤高兴地说,“我明天就带他去!”
  “子贤兄,我来找你也有一个事情要请你帮忙。”
  “啥事你说。”
  “我想再跟你租几分田。”
  “这个好说。要不你就种旁边那个田吧,田租我也不多收,就跟原来的一样。”
  汪四爷想,那块田,虽说土质不是太好,但和先前租种的挨着的,抄田耙田栽秧打谷还是方便,少很多麻烦。只是觉得按现在的产量算算,五分田奔死了就收一石谷子,交了租后还剩几斗?还有捐税也得交,剩下的就不多了。
  “少点行不?”
  “不能少了,”张子贤说,“大家都是一样的,我跟你少了,别的人就会来找我,我不好说。就算我想跟你少,那也得到时候再说。哦,还有,办团房是要叫每家每户出捐的,要是子林进了团房,你们家的团房捐就可以免了。”
  “团房吃饭要出钱不呢?”
  “不出。一天三顿都不出钱,团房捐就是用来□□买炮吃饭穿衣的嘛。”
  “哦。”汪四爷想,这还差不多。要是照这样说的话,那几分田都没必要租了。但转过来一想,说都说了,再说不要,也不好。反正老二老三都在长,吃得越来越多,以后还会有孙子孙女,先存点粮食,免得到时候抓僵。
  两个人又吹了些闲条,汪四爷便从张子贤那里出来,怀着一腔的满意回家去了。

☆、小叔汪刷板

  林秀青的小叔汪子松,年方十七,已经是一个青春少年了。
  他长得和子林一样,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脸,眼睛漂亮而且发着光,鼻子嘴巴下巴,轮廓分明,透着一股子英气。所不同的是,他留着齐肩大背头,喜欢戴博士帽,穿长衫布鞋,外套中山上装。手里常常摇着一把自己捆扎的鹅毛扇子。
  没事的时候,他总会拿出那些发黄的线装书,坐在檐廊上摇头摆尾地诵上几句。诸如“氓之嗤嗤,抱布贸丝”之类。
  他的房间里挂满了字条,那都是他亲手写的。字说不上太好,但也看得过眼,也有些力道。三乡五里的人有个什么事情,比如写个对子题个扁额撰个书信文书啥的,都愿意来找他。他干这事儿有个特点,就是快,只要你说清楚想弄啥子,坐在那儿抽一袋烟的功夫,他便弄得规规矩矩巴巴适适递到你手上来了。然后半推半就地收下你递上去的银子,点点头笑一笑,你的事情便弄好了。就因为快,“汪刷板”的美称便传了出去。三乡五里,能请“汪刷板”做事,倒成了时尚和档次的象征。
  他见到嫂子林秀青,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对他哥哥汪子林,也是俯首贴耳。但林秀青总感觉他从内心里面并不怎么瞧得上他哥哥。因为有一次,他两弟兄吹了一阵啥事之后,她亲耳听到子松背过去就说了一句“啥子样子,一副狗腿子跟班模样”。到底是因为子林体格比他强壮,他不得不装出俯首贴耳的样子,还是迫于公爹四爷的威压故作尊家守教,林秀青就搞不清楚了。
  他和汪四爷,总是对付不到一起去。四爷不喜欢他那个作派,说他倒洋不土,不想土却又洋不上去。他顶他额爹是老古懂,都民国了还抱着那顶只囥了一个脑壳尖尖的瓜皮小帽不丢,就是个大清遗老遗少。四爷倒明不白,也不晓得咋个回击,只骂几句“老子都剃光头了你没看见?你娃娃才是个假洋盘!民国了咋?民国了还是要吃饭,你娃娃把钱交出来!”
  “交给你了,我那文房四宝咋办?”
  “老子跟你买,老子送你读得起书,就跟你买得起笔墨纸砚!”
  于是,无奈之下,汪子松不得不将他收到的钱交到了四爷手里。倒底是读书人,纲常孝悌是晓得的,他也不想担一个不忠不孝不纲不常的污名。
  后来,子松出去的时间越来越多,交回来的钱却越来越少了。四爷问了:“咋的?”他答道:“咋的?没人请哪来的钱?”
  “没人请?没人请你娃娃天天跑啥子?你娃娃耍小心眼嘛,看老子咋收拾你!”骂是骂,那钱没有交出来,他汪四爷也是没有办法的。
  一天,四爷的大舅母儿到他们家里来了。一阵天南海北之后,大舅母儿提出要抚一个娃娃继承家业延续香火的事,问四爷觉得咋样。
  四爷和四奶一时没说话。他们都知道,他们的老表,也就是大舅母儿的独儿,虽然把前妻休了再娶,到现在也都没有生出个一男半女来。尽管他们多方求神拜佛,上功化缘,往衬腰岩下的“打儿窝”扔了无数的石头,也无济于事。家业倒是不错,不敢说是富甲一方,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此家业,无人享受无人继承,这也是一件让人不好言语的事情。家业倒还其次,要是百年过后那坟头上连个挂坟钱都没得,他们就真成了孤家寡人孤魂野鬼了。
  四爷觉得,他老表抚育一个儿子他大舅母儿抚个孙子实在是太重要了。这事其实也好办,大舅母儿家那么好的家境,只要把话一放出去,那愿意来的不把门挤暴了才怪。
  “倒是哈,老表也是该抚个儿子呢。你们把话放出去没有嘛?”四爷问。
  “还没有。”
  “哪你们咋不早点放出去?把话放出去,我想很多人都愿意来的哈。”
  “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们商量,我们想抚子松,看你们同意不同意?”
  “哦?……”四爷显然感到有些突然。他原本以为,他大舅母儿今天来是和他们商量这件事,听听他们意见的,可没想到他们对子松早有预谋。
  四奶也感到突然,眼睛盯着她大舅母儿看了好一阵子都没有移开。
  “我们是这样子想的哈,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我们家他额爷那一辈和我们这一辈,都是子孙成群人丁兴旺。可你老表,也不晓得上几辈子作过啥子孽遭了报应还是咋的,连个女儿花花都生不出来。这家业再好,没得人去享受,你说,这是啥感觉啊?”
  他大舅母儿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话匣子一打开,关上就需要点时间了。“再说了哈,我以后死了,还有你老表烧钱化纸,你老表死了以后呢?考妣称不上不说,逢年过节,中秋月半,连一柱香都没得人跟他们上。想起来,好惨哦。”说着说着,她自顾自地掉下几滴眼泪来。
  四爷的心里动了动,生出许多的同情来。四奶也悄悄的揩了揩眼睛。
  他这个大舅母儿,说实在的,对他是没有额外的。小时候,只要是赶马中里,就非得去大舅母儿那里,和老表玩一会儿,就更不要说逢年过节了。他舅舅舅母拿他就当是自己的儿子,好吃的好耍的都一股脑儿拿出来让他耍个够吃个够。到现在也是这样。他两老表也很不错。只是这些年大家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女,事情一多,耍的时间少了些,耍法也大为不同了。
  “我那家业,说大也不大,说不大呢,也还是值几个钱。假如我去抚个外人来,不是等于把一屋家产送给别人家了?叫你们老二去,就算送,我也没送给别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就怕你们舍不得。”
  “自己的儿女,不管好还是不好,咋能说舍就舍的呢?大舅母儿你既然提出来了,我们也得好好想想,商量商量,你说是不是?”
  “是啊,那你们就商量商量,我就先回去,等两天再来,听你们的回话。”
  “不。大舅母儿,我们去跟你回话吧,咋能让你再走路呢。”
  “也行。那我就等你们的消息了哈。”
  吃了午饭,他大舅母儿说是家里事多,忙,要回去。四爷和四奶目送他大舅母儿过了堰埂,走远了,才回到老磨坊来。
  “你们觉得咋样?”吃过晚饭,四爷把他们舅婆来的事说了一遍,问子林和秀青道。
  “这个我咋说?得看子松的呢,他要是愿意,那也是一件好事,他要是不愿意,那也就没有办法了啊。”
  “你愿意去不呢?”
  “她没说要我哈,咋,你想把我们推出去?”
  “我就是问问,看你咋说起的哦。”
  “你咋看?”躺在床上,子林想着他额爹说的事,想着想着,突然问秀青道。
  “我咋看?那些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你们说行就行,你们说不行就不行。问我,不等于白问?”
  “当真哦,你觉得咋样?”
  “要我说啊,那也是一件好事。”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大家虽然嘴上都没有咋说,心里面却亮堂得很。先从汪四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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