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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花摇曳,火光透过琉璃灯盏,轻飘飘地散开,绯红之下染着一层浅色黄昏,掠过眼前,让景非焰觉得有几许迷离,欲细看时,烛花却灭了。
朱衣小婢席间奉酒。云想衣退到席侧抚琴为乐,此回琴声颇低、颇缓,似乳燕呢喃,轻轻地缠在耳畔。酒不醉人,人自醉。
景非焰斜斜地坐着,恰恰正对着云想衣。月下挑灯,醉眼看花,繁花更似锦。此际蓦然发觉,所谓惊艳,莫过于此情此景了。
那个年轻的男子抚琴低笑,眉宇间流露着隐约不羁的倨傲,仿佛带着一点点冷酷的意味,然莞尔时,最是魅人心弦。如红梅出自白雪,梅之艳、雪之寒,不知是哪一般更甚了。
殷九渊与景非焰交谈甚欢,每每大笑出声。云想衣仪态清悠,信手拨弄琴弦,闻得殷九渊笑时,总是状若不经意地抬眼,用温柔的目光瞟向殷九渊,而后,复垂首,浅浅一笑,苍白的嘴唇上掠过一丝浓艳的绯。自始自终,云想衣再没有望过景非焰一眼,那潋滟秋水的眸子一直追随着殷九渊的身影,那最自然不过的神态,仿佛空间里没有存在着景非焰。
景非焰不知何故,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殷九渊粗枝大叶,自是不觉有异。云想衣自顾自笑,亦无视。
酒过了几巡,景非焰蒙蒙地有了几分醉意,觉得殷九渊的声音小了许多,抬眸看时,却见殷九渊业已颓然醉倒在桌上了。
“这可真是奇了。”虽然脑袋在发沉,但景非焰还是醒的,讶然道,“九渊的酒量原比我大的,为何先醉了?”
云想衣放下七弦琴,走到殷九渊的身边,从他手里拿下酒杯,朝景非焰一笑,轻声道:“大人的酒乃是陈年的竹叶青,只有葡萄酒是特别为殿下准备的。殿下金枝玉叶的身躯,年又少小,不比莽莽武夫,那等烈酒还是不碰为好。”
“砰!”,景非焰借着酒劲,用力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婢女花容失色,慌忙跪下不迭。殷九渊亦被惊醒了,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来,大着舌头问:“怎、怎么啦?”。只有云想衣平静如故。
景非焰亦不说话,伸手拎起殷九渊面前的半壶酒,仰起脖子,直灌入口。烈酒如火,猛地倾下,辣辣地刺过咽喉,散到五脏六肺,呛得景非焰的眼睛有些发酸,但他倔强地忍住了,一气喝干,甩手,“哐”地将酒瓶摔到地上,挑衅般地看着云想衣。
“咦?”殷九渊尚自迷糊,听得声响,又是一跳,“殿下,你、你醉了?”
酒劲涌上,景非焰立时觉得头重了、脚轻了,瞪着云想衣的眼神也恍惚了,一时间心跳得很快,紧忙甩了甩脑袋,敛下心神,强笑道:“是……是醉了,九渊,我、我该回府了,明日请你到我那里共饮那坛胭脂女儿红,再谋一醉。”
“好,好……”,殷九渊摇头晃脑,踉踉跄跄地起身送客。
外间,七皇子府上的侍从早已备好了马车。殷九渊不胜酒力,只到得门口便走不动了。云想衣倒是送到了阶下。
夜胧明,天际间,月淡星疏。
景非焰转身欲行,却听得云想衣在身后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清澈的声音恰似水晶盈耳。景非焰停步,回首。
云想衣行到景非焰的面前,手腕轻抬,移到景非焰的领口。景非焰略一怔,才忆起适才觉得燥热,衣领不自觉地敞开了,出了门,风过微凉。云想衣很细心地为景非焰拢好衣领,举止轻柔而缓慢,如片羽拂水。
朦胧间,景非焰觉得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蹭过耳鬓,比丝更浓、比水更绵,幽幽浅浅,那是云想衣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明明是个孩子,何必赌气喝那么多酒呢,平白伤了自己的身子罢了。”稍顿,似轻轻一笑,那时间,清冷的夜色竟也妩媚了,“晚上天冷,小心莫要着凉了。”而后,敛首退却,恭敬而不失高雅地施了一个礼,静静地道,“想衣逾越了,殿下恕罪。”
景非焰醉意阑珊,一时分不清是怒还是甜,脸上烧得厉害,睁大了眼睛瞪着云想衣,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是小孩子!你若是再敢出言无状,我会杀了你的!”
云想衣不语,只是莞尔。眼波里涟漪繁繁,映着幽蓝色的月光,仿佛要融化了夜幕的深沉。
这么接近的距离,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了。景非焰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直想一把掐住云想衣,手收紧了,然后,又放松了,醉意更浓。他摇晃着退了几步,侍从连忙上前扶住他,他推开了,立稳,挺直了腰板,用王者般狂妄的目光注视着云想衣:“我已经是大人了!将来,我会长得比你还要高的!”
云想衣忍了忍,没忍住笑,用衣袖掩住了口,景非焰怒愈炽。殷九渊乃骁悍武者,自然是高大魁梧,便是云想衣的身形亦是玉立修长,竟比景非焰略高些,这么面对面地站着,生性骄纵的少年直觉恼羞成怒,脸上涨得通红,恨恨地,宛如许下某种誓约般,大声地叫喊:“我会长得比你还高的,云想衣,你等着!”
侍从见皇子醉得厉害,不敢久留,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匆匆上车去了。
车辇绝尘,夜愈暗了。
云想衣立于夜的风中,手指抚上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还残留着景非焰的味道,冰冷的温度。甜蜜地笑了,用牙齿含住指尖,狠狠地嘶咬,口中,浓浓地有血的腥味。
“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如花阴下蝴蝶的呓语,他对自己如是说着。
夜笼烟,月浸水,人在朦胧中,看不见的温柔,或许,本就未曾有过。
——
一月草长,二月鹰飞,三月未至,青空洗碧。一抹薄阳出,云散开。郁郁丛林,苍苍草野,长风掠空,角弓鸣弦,蹄声切,踏醒鹿眠狐栖。一声尖哨,白雁自荡中惊起。
羽箭破空,贯穿雁翅,白雁哀哀而坠,扑腾了两下,便寂然了。猎犬叼置于马前,欢吠不已。
“大皇子好箭法!”一众贵族子弟策马前拥,赞声纷叠。
景非岑矜持的目光越过众人,定格在景非焰的身上,笑吟吟地道:“何如?七皇弟,我这边又多猎了一只,你可要居下风了。”
景非焰气恼地甩了甩马鞭,沉沉地一瞥,众人忙噤了声。
几位皇子打了个哈哈,笑道:“所谓胜负,不过是添个彩头,搏众一笑而已,大皇兄和七皇弟何必较真?况且春猎初始,鹿死谁手尚未知晓,急它作甚?”
众人两方皆不敢得罪,顾左右而言他,笑了两句, 散开了,猎苑场上又是一派热腾。
日曦明媚,春意盎然,景非焰只过了片刻便将不快置诸脑后,见那厢窜出一只灰狸,急率众驱马追赶。灰狸一头扎进草丛,仓皇鼠窜,景非焰追了一段路,近了,挽弓,矢出,正中猎标,灰狸立毙。
从人拍马不迭,景非焰又自得意了。一个从人此时抬头,“咦”了一声,景非焰顺势望去,但见青空之上飞着一只蓝色的蝴蝶风筝,轻飘飘地在风中颤着 。
景非焰想了想,下了马,朝那边走去。近前,闻得林中一阵悉索,原来是几个镇南将军府的侍卫在此,见了七皇子,出来行了礼又退下了。
景非焰讶然道:“哦,原来九渊躲到这里来了,难怪一直不见他。”
撩开枝叶,目光循着风筝的丝线落下,先入眼的是一双雪白的赤足,宛如冰玉琢成,虽无瑕,但稍显清瘦了些。精致的足踝上绕着一截风筝线。
白雁折翅,青鸟无踪,蓝色的蝴蝶于蓝色的天幕下独舞翩然。
云想衣抱膝坐于绿茵地上,回眸见是景非焰,也不言语,自顾自缓缓地缩回了脚,修长的手指抚过足间的丝线,意态间慵懒入骨。
景非焰左右看看,不见殷九渊,沉下脸踱到云想衣身侧,俯身看着他:“见了本皇子胆敢不跪,莫不是九渊太宠你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云想衣仰起脸,抿唇轻笑,伸手扯住景非焰的衣衫下摆,跷起脚趾,扯了扯风筝,低低地道:“帮我把它收回来。”
景非焰睁大了眼睛,恼怒地瞪着云想衣。
云想衣笑意浅浅,优雅而自若,款款顾盼间,眸中似有水波盈彻:“帮我把它收回来,好不好?”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轻若絮,软如丝,象是把花揉碎了,散在风里。
景非焰的神情仍是凶狠,脸却红了,偷眼看看四下,见从人皆敛首不敢视之,遂哼了一声,抓住长线,笨手笨脚地缠了许久,将风筝牵了下来。
云想衣将线从脚上解下,立了起来,拂了拂衣袖,拿起风筝,一笑,复又递予景非焰:“送你。”
“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景非焰板着脸作不屑状,口中虽斥着,手上却接了过来。
蝴蝶状的风筝制得甚是精致,湘竹为骨,锦帛为翅,轻盈若羽。
“此时春暖初霁,有风的日子,最是适宜放风筝。”云想衣淡淡地笑,淡淡地絮语,“燕都倒是少人有此闲情,在故里江南,每到这个时节,天上三山两两的,随处可见风筝,或红或绿,煞是好看。不过,这原本是小孩子的玩意,我一时手痒,做了一个,留着它也无用,想来你会喜欢的。”
景非焰的脸铁青了,手中狠狠地几乎折断了竹骨。
云想衣若无觉,依旧浅笑低语:“这种蝴蝶风筝是极难制的,昨日还是殷大人为我裁的竹子。”眼波流转,似是忆起了什么,眸中略有涟漪丝丝温柔,“真是难为他了,做这种事情居然那么细致,平日里也瞧不出来。”
景非焰忽然将风筝摔到地上,泄愤般地用脚使劲踩了几下。薄薄的锦帛裂开了,只有骨头的蝴蝶,在脚下被支解。
云想衣的眉头为难地蹙了起来,跪下,委婉地道:“不知想衣言语间有何过失,竟惹殿下如此不悦。想衣惶恐。”云也淡了,风也清了,素雅的男子状若谦卑地伏在景非焰的面前,螓首低垂,望去,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生涩地颤了颤,在苍白的肌肤上掠过一道青色的影子,恍惚里,脆弱一如风中的蝴蝶,蝶舞,弱似不禁风。
景非焰的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许是沉郁,许是缠绵,凌乱地交错着。他僵硬地扭头,走开了,却不见身后跪着的那个人冷冷地笑。
春日暖阳,融金沾粉,浅浅地,竟也有些妩媚。狩猎正酣,风过阳关,带着血的味道。
景非焰策马狂奔,迎面遇上了景非岑,心头忽然火大,转念一想,勒住马,朝景非岑彬彬一颔首,指了指那边的林子,慢悠悠地道:“大皇兄,你千万别再往前行了,那个地方可去不得。”
景非岑果然不悦;“为何去不得?”
景非焰笑得甚是无辜:“那里有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我怕大皇兄会被它勾了魂魄去。”
“无稽之谈。”景非岑愠色斥之,领了从人偏往那个方向去了。
待景非岑走远,景非焰大笑,正觉愉悦时,听得马蹄声急,殷九渊匆匆地驰向近前。
景非焰止住笑,若无其事地看着殷九渊:“怎么现在才来?”
“一早就来了。”殷九渊住马,行了一礼,面上红了红,“有些事情耽搁了一下,适才去寻殿下,亲王们说殿下往这边来了,我就赶上了。”
景非焰不经意地道:“多日未见了吧,这些天散朝后就不见你的踪影了,几时到我府里共饮那坛胭脂女儿红?”
殷九渊干咳了一声:“居家有些须小事,不宜晚归,殿下海涵了。”
“哦?”景非焰似笑非笑地瞥了殷九渊一眼,“我记得另高堂皆已仙去,尊夫人尚在老家淄南,倒不知家中有何人令你如此牵挂,竟一刻也离不得。”
殷九渊咳得愈发厉害,见景非焰死盯着他不放,只好压低声音:“殿下休要取笑了,那一纸赦令为谁所求,你明是知道的。”
景非焰沉吟片刻,缓缓地道:“九渊,不是我说你,你已过了而立之年,这种事情是要有分寸的。男宠之事终究不是光彩,若传了开去,怕朝中大臣非议,于你大是不利。”
“殿下言重了。”殷九渊一时耳红脖子粗,期期艾艾地半天才挣出话来,“我与他清清白白,一丝无犯,何来‘男宠’之说。想衣气性高傲,原不是那种低下之人,我之待他,如水中观冷月,虽有思慕之心,诚不敢渎之,殿下莫要听信了小人谗言。”
景非焰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间有些动荡,急急地将脸撇开了。
一时无言,踱马缓行。
突然,一个镇南将军府的侍卫从远处奔了过来,喘着粗气跪在马下:“将军,将军……”
殷九渊肃容:“何事惊慌?”
侍卫抬头,看了景非焰一眼,又把头低下了,措辞谨慎地道:“我等奉将军之命护着府上的那位客人,适才偶遇大皇子殿下,起了些争执,小人不敢擅主,请大人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