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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岳吐吐舌头,他十三四岁,正是有了主见、万事都想自己参与的年纪,撇撇嘴说:“他要欺负你,我有一帮兄弟,可以教训教训他……”沈沅啐了一口道:“扯啥呢!他堂堂的大将军,对付你们这帮小屁孩,一个打一百个都没问题。少胡说了,你要有闲工夫多,我看家里如今条件也好了,倒是该送你去塾里读读书,若能读得像二兄似的,将来倒也是一条出路呢!”
沈岳直摇头:“罢咧罢咧!我皮不痒,不敢去读书了!阿父说以后教我杀猪,还说家里三个男孩子,也就我继承衣钵了。”他转着眼睛看自己的小侄子——才六岁的沈征,又笑道:“将来还有黑狗,可以学杀猪,而且一定比我学得好。你看他,小小年纪就壮壮实实的,又能吃又能睡,将来指不定又是一个大兄!”
沈征憨憨地看看叔叔和姑姑,憨憨地笑了。
沈沅几乎一夜都没有睡,听着阿火的呼吸声,心里酸涩得难过,晚上房间里没其他人,她才敢恣意地咬着被单流着眼泪。结果第二天早晨,阳光一照进她的闺房,沈沅就发觉不对,她的眼皮都肿了。
她有些心慌,看看身旁的阿火还睡得熟,自己便偷偷起身,找水敷眼睛。没想到一拉开房门,母亲沈鲁氏正侧着耳朵站在门前,见到女儿,她有些不好意思,陪着笑说:“噢哟,想看看你起来了没,热水我已经烧好了,要不要端进来给你洗漱?”
沈沅埋怨道:“阿母!我又不是小孩子,要热水洗漱自己不会去打?”
沈鲁氏说:“你都当了那么久的大官夫人,都有人服侍的吧?……”旋即发觉这话说得不是时候,同情而又担忧地看了看沈沅的脸,在她的双目上尤其多停留了一会儿,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昨晚上我就与你阿父商量了,街坊里鳏夫和光棍也有好几个,有家境好些的,有长得不错的,你要不要听一听、看一看?”
“我不听、也不看!”沈沅顿时脾气上来。
沈鲁氏跟在她身后喋喋道:“你这是何苦呢?虽然现在这几个是比不上那个黑心的,但是那个黑心的又不要你了,你想着念着也没有用。女人家花枝儿似的年华就那么几年,你非把自己的岁数等大了,只能找些残羹剩饭才算数么?……”见沈沅爆炭脾气似乎要发作,不由拍拍膝盖说:“我也罢了,你阿父昨儿晚上气得一晚上没睡着,口口声声说恨不得杀了杨寄那个小混蛋。要不是我劝着他说你将来还能找个顾家疼老婆的,他只怕立时就要提着杀猪刀去建邺了!”
沈沅胸腔里陡然一痛,恰见父亲带着些佝偻的身影,正在院子里用力劈柴,曾经,这活计都是杨寄干的,沈沅发足过去,带着颤声儿对父亲说:“阿父!”
沈以良的脸色也晦暗得很,他抬头看见是女儿,放下斧子说:“阿囡莫怕,阿父在,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女儿给抛弃了,老两口心里的委屈、愤懑自不待言,但是民不与官斗,只能把再嫁女儿当做是头等大事,期冀着这次找个妥实人家,让女儿不再受委屈,也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化解女儿被人抛弃的伤痛。
媒婆再一次坐在沈家的厅堂里,拨着指甲笑道:“再醮么,又有拖油瓶,自然不比初嫁的金贵。聘礼嫁妆,各自做个意思也就罢了,搞得轰轰烈烈也没有人看。”她掰着指头数:“鳏夫里头,刘家老七会疼人是出了名的,家里也只一个小子,四岁了,也不消昼夜提带,就是家里婆婆有些凶……光棍里头,黄家的四儿子还是匹配得的,他也对阿圆有意思,只是穷些,聘礼一个大子儿拿不出,还要女方多提携……”
沈沅在屏风后头,看着老父亲一个劲儿地陪着笑点头,委屈的泪花直往上涌,手死死地握着袖子,把骂人的冲动忍下去。
媒婆走了,沈以良叫来老婆,问:“说了四个,讲真,都不大配得上阿圆。但是二婚头,计较不得。关键还得是人品,不能像杨寄那混蛋似的忘恩负义。我瞅着刘七和黄四都还成,啥时候分别叫过来吃个便饭,让阿圆在屏风背后看看。”
沈沅本来心中就忘不掉杨寄,及至被强迫着见了两个歪瓜裂枣,根本就不能想象和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将来一道生活的光景,她终于发了脾气:“怎么,是嫌我多吃了家里的一口茶饭?非得把我嫁出去才算完?我……我会干活,卤猪肉、酱下水、做火腿,我都会!就靠这,给自己在家挣口吃的行不行?!”
沈鲁氏泪汪汪劝:“乖囡,不是舍不得一口饭。其实以前阿末寄回来的钱,咱们家花一辈子都花不完,这难道不是你的?只是女人家总得有个伴……”
沈以良不耐烦听老婆子唧唧歪歪,劈口说:“没那么多废话要说!阿圆,我知道你嫌啥,嫁妆你不必愁,哪怕我们通盘倒贴男家都行。人家长得不好看也没啥,看熟了就一样的,总比杨寄那家伙长了张好脸却不靠谱强。两个你挑一个,不挑就我来帮你挑。你嫁了人,我们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将来,你二兄娶不娶媳妇,我也管不到了,只管着给你弟弟、给你侄儿都成了家,我们老两个也能闭眼伸腿了。”
沈沅甩手道:“不嫁!要逼我,我就剃头当姑子去!”
“又来了!”沈以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这话我听得耳熟了!可惜的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吃了杨寄那么大一个亏,怎么就不长长记性?你当姑子去,阿火怎么办?也跟着当小和尚去?”
沈沅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捂着脸独自到屋角哭。
她一哭,沈以良夫妇心里也难受啊,分坐在屋角,气咻咻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听见沈岳笑呵呵的声音:“阿父阿母我回来了!晚饭吃什么?今儿有……”
他被气冲冲一发足冲出去的父亲逮了个正着,沈以良一手揪沈岳的耳朵,一手提着门闩往他屁股上狠揍,发泄着满腔的怒气:“你今儿出去瞎逛了半天了!叫你写的大字有没有写?叫你学割的蹄髈有没有割?叫你学做的火腿有没有做?……”
沈岳莫名其妙挨了揍,疼得满屋子跳,满嘴求饶不息。沈以良怒不可遏还在骂:“生了一群小畜生,个个都不听话!老大非要当兵,没回得来!老二非不肯娶亲,不知在哪儿鬼混!女儿非要嫁赌棍,结果叫休了回娘家!老三不读书不杀猪,非要在外面和狐朋狗友浪荡!……”他老泪纵横,用力一棍子下去,门闩折成了两截,沈岳倒抽一口气,扑倒在地上,捂着屁股痛嚎。
沈以良看着屋子里精致的装饰,“嗬嗬嗬”又似哭又似笑。这时,门外头伸出了一个脑袋,探了探里头情况,“咦”了一声。
☆、第160章 相亲
沈以良一家虽然是县城里的平民小户,但脸面还是重视的,见有人在窥探,急忙抹了眼泪,又对沈岳低喝道:“趴地上做什么?起来!”而沈鲁氏则带着沈沅,疾步趋到后屋躲避去了。
来人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揖,又看了看沈岳。沈岳一头晦气地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疼得厉害的屁股,嘟着嘴对父亲说:“阿父,来客了。这是我的朋友,也是上回媒婆说的那个黄四。”
其实见过,只不过刚刚那副乱局,都没认出脸来。黄四弯着腰对沈以良赔笑:“叔,叫你见笑了。我一早就对沈娘子念念不忘,只是怕家里穷,配不上。喏,带两双我自己打的草鞋,叔对付着穿穿。”
这个黄四挺会说话做人的,带来的见面礼虽然不贵重,但礼轻情意重啊,而且又是自己打的,沈以良平了气,再看看那草鞋打得工整细致,倒心生好感——手灵巧,自己大不了多陪点嫁妆,将来也能为阿圆好好做个人家。他瞧着黄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倒觉得还蛮顺眼的了。
沈岳年龄虽小,天天在街上混,朋友倒是各式各样的。不过,甫一带黄四来,他就莫名其妙挨了顿胖揍,原本想为黄四说的好话就不大愿意说了,躲到一边站着。沈以良对沈岳一瞪眼:“懒鬼,来客也不会招待?倒茶去!”沈岳不敢惹父亲,赶紧贴墙根溜着去找茶叶。
找了半天没找着,他只好到后头问母亲。沈鲁氏拍拍大腿说:“哎呀,茶叶已经用完了,得现买。”摸出几十个钱递给儿子,心疼地说:“你阿父心情不好发毛病,别理他。多的钱都归你,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沈岳这才高兴起来,拿着钱一瘸一拐出门买茶叶了。
他沿路东家招呼西家逗乐,脸上黑一条白一条挂着泪痕还浑然不觉,但凡有人问:“阿岳,怎么瘸了?敢情不听话又挨打了?”沈岳便摇头说:“哪有的事!家里来了客,我买点心招待呢!出门槛时绊了一跤,走路不利索。”
他便沿路在各个点心铺子和糖食铺子逗留,啥好吃的都来一点,捧着好大一只皮纸袋子,边走边吃。好容易到了茶叶店,沈岳一摸褡裢兜儿,嗐!钱用没了!他这下着了慌,看看点心袋子和糖食袋子,里头都给他吃得狗啃似的,估计也退不回去了。他在茶叶店门前转了好久,终于嬉了脸上前打招呼:“掌柜的,我阿父叫我来赊三两茶叶。”
掌柜的看了他一眼,说:“沈屠夫自己来赊,我就赊;你来,不行!”
沈岳不服道:“我来怎么不行?就是我阿父叫我来的!”
掌柜“哼”了一声:“你小子的德行我还不知道?你阿父买东西从来都是给现钱,你居然要赊!”
沈岳龇着牙,竟然无可辩驳,正要跳脚,后头有人问:“没钱了?”
沈岳觉察面前那掌柜脸色不对,以为自己的狐朋狗友来救场了,得意地回头招呼,不料自己也吓了一跳,面前那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长腿,一副练家子的模样,关键是那人后头,还跟了一群,这一群更了不得,各个手执刀枪,穿戴齐楚,都是刺绣的襜褕,带钉的皮甲,绛红的外袍,目光狞厉,虎视眈眈。
沈岳吓矮了一截,想着自己日常虽然小打小闹干些坏事,但毕竟还是个大孩子的恶作剧而已,不至于触犯了官府吧?他灵活的目光扫过去,突然在为首的那人身后看见另一个,这下子惊喜出声:“二兄!你回来了!”
那个领头的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阿岳,只认得兄长,不认得姊夫?”
沈岳上回见杨寄,还是九岁的时候,小孩子忘性大,哪里还记得!但是这会儿一提醒,倒是真认出来了。他姊夫杨寄是大将军,上回衣锦还乡时就很风光,今天看阵仗更是风光啊!连一直戒严得厉害的秣陵,都容许他大支的队伍进入。沈岳回头骄横地看了一眼茶叶铺掌柜,回头对杨寄道:“原来是杨大将军!也是我姊夫!姊夫,我在给你买茶叶呢!”
杨寄诧道:“你知道我要来?”
沈岭却熟悉这个弟弟,戳戳他的额头道:“家里谁来了?说实话。”
沈岳笑吟吟接过茶叶铺掌柜战战兢兢递过来的好茶叶,对沈岭笑道:“瞒不过二兄的眼睛。是我一朋友,打算做我的新姊夫……”他自己突然觉得这话怪异别扭,抬头一看,杨寄的脸已经扭曲了。
杨寄板着脸,挥手对后头队伍道:“走!”霎时,好大一群人,威风凛凛地就跟着他的步伐,疾速向沈家巷走去。沈岭一脸没奈何,拉过傻站在一边的沈岳,低声问:“是不是家里在给阿圆寻新郎君?”
“是啊。”沈岳点头,“阿姊不是被休回家了吗?自然不能孤身一辈子啊!”
“阿圆同意了?”
沈岳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但就算看不上黄四,也总会有看得上的人吧?”
沈岭竟然笑了笑,摇头说:“好家伙,不知是怎样的好戏呢!”他倒气定神闲,拉着弟弟一路往家去。
沈家巷立时被一群军士堵住了,巷子里的十数户人家吓得只敢在门缝里张一张外头,巷子外则无数人远远地站着指点看热闹。杨寄低声喝道:“把巷子口两头都看好了,哪个口子飞进一只苍蝇,哪个口子上的人就是每位十军棍!”下属的士卒们整齐嘹亮地齐刷刷喊:“遵令!”震得房梁上一只老猫都吓摔了下去。
沈岳赶了上来,咋舌道:“妈呀,这阵仗!姊夫不会把我们家拆了吧?”
沈岭笑道:“你阿姊在,他就不会。”
杨寄“笃笃”地敲沈屠户家的大门,沈以良开了门,翁婿两个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杨寄先弯腰兜头做了个大揖:“拜见阿父!”
刚刚还有些怯意的沈以良顿时挺直了腰杆,用力“哼”了一声,踱开到一边,表示对这位权震朝野的大将军的不屑一顾。沈以良看见了沈岭,怔了怔也没理,扭头对沈岳斥道:“杀千刀的小兔崽子,你去哪儿逛了?”
沈岳刚刚挨打还心有余悸,躲在杨寄身后说:“给客人买茶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