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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的白虎煞星之说,似乎带着天命的意思,草原上靠天吃饭的这个民族,自然更对各种预兆之说、谶纬之说格外信服。但凡传到北燕的关于杨寄的消息,无外乎这个将军怎么天纵聪慧,打起仗来善用人心,神出鬼没。叱罗杜文眼见着他驱使自己的庶兄一路狂飙,竟然短短数月就取了北燕在河套地区的统治之权,心里也有些忌惮。倒是昨天夜里……
沈沅醉中说:“阿末,你别赌!没把握的!”
叱罗杜文当时愣怔了片刻,在对杨寄其人的形象勾画中,从来没有赌徒这一条。北燕人闲暇的时间,也喜欢用羊拐骨赌博嬉戏,但和南边流行的投壶、樗蒲等雅戏比起来,粗陋了很多。叱罗杜文一瞬间只觉得心稍稍有那么点痒痒,有那么点英雄惺惺相惜的意思,所以当看着沈沅醉得酡红、呓语不止的睡颜时,也竟能压制下身体本能的一些反应了。
此刻,他的心中在想着怎么应对这支来使队伍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象着杨寄这个赌棍的样貌,甚至在想,不管怎么样,原州之战总要打一打,一来是给皇帝阿兄一个交代,二来也要看一看这个白虎将军——杨寄。
原州的来使已经在他的中军帐前站着等候了。五六十人的一群,都是绛红战袍,卸了盔甲武器。却因领头的一位毫无畏怯的神色,仿佛武器战甲什么的,根本不足为奇。
这礼仪之邦的来人确实讲究礼节。为首的那个,高大挺拔,笑嘻嘻拱手为礼:“扶风王,久仰!久仰!”
叱罗杜文微微一笑,不肯输了面子,轻轻颔首:“楚国是中原大国,小王一直心向往之,今日得见来使,也算对中原窥见一斑了。”他俊妙的鹰眸打量着来使,这样的客客气气,亦是剑拔弩张,看谁稍失仪度,便是落了下风。第一回合,打个平手。
叱罗杜文把为首的几个使节请入自己的营帐,里头简单地铺着狼皮坐褥,四处松明灯火点得亮晃晃的,可以照见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来者为客,宾客最尊,这是我们大燕的规矩。”叱罗杜文环顾四周,然后在右耳边击一击掌,“倒迎宾酒来。”
酒水盛在皮酒囊里,一倒出来就是扑鼻的奶酒香气。叱罗杜文举了举杯,一口饮尽,然后说:“尊客请吧。”
对面那位笑了笑,爽朗地举杯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见大王是个豪爽人,有侠客风范,想必不会做惹人诟骂的事,我自当奉陪这杯。”不顾身后人各异的脸色,把酒一仰而尽,酒水带着辛辣,但他的脸上并无半点异样。
叱罗杜文点了点头:“好豪爽!我就喜欢尊客这样的性格。这样,也好谈话,是么?”他停了停,说:“我的人,想必也已经把我这里的想法告诉贵上,贵上可愿意小小牺牲,免得生灵涂炭?”
对面人笑道:“两国交战,却拿一名女子做质子,要传出去,只怕是贻笑大方的事。大王好歹是一国的郡王,怎么会想这么奇妙的主意?”
果然是否定,叱罗杜文冷了脸,干了一杯酒冷笑道:“既如此,也不必谈了。贵上如果想看看我大燕骑兵的能耐,很快就有见识到的时候。”
“这么就拒绝了,我来有何用?”那人笑道,“攻城略地,总为目的而来,若是为了死人,岂不是笑话了?”
叱罗杜文奇道:“那你想怎么样?”
那人收了笑:“我泱泱大国,不能为一个女子弃守国土。但,你说得也对,两国交兵,弄得生灵涂炭,实在是惨烈难言。有时候我想着玩,与其手下将士打得血肉横飞,不如两国的将领出来单挑一架,自输自认,倒是省事的妙招。”他半开玩笑的语气,明明是说笑的内容,却又像在说真的。
叱罗杜文觉得有些异想天开,握着酒杯凑在唇边,垂目做思索状,没有说话。
那人陡然转了话题,又说:“将军夫人可好?”
叱罗杜文道:“好得很。”
“活着?”
“自然。”叱罗杜文笑道,“杨寄将军如果不放心,我可以把人给来使看一看,回去后如实回报贵上就是。”他拍拍手,吩咐外头亲兵把沈沅带过来。
“不必。”那人笑道,“将军夫人腿脚不便,我亲自去看,省得劳烦帐中人辛苦。”他打个哈哈:“也瞧瞧贵邦,是不是虐待俘虏。”
这没有拒绝的理由,且叱罗杜文倒也颇有自信。进到沈沅营帐的,只有叱罗杜文和为首的那个使节两人。叱罗杜文手握着剑柄站在那使节的身后,注目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使节赤手空拳,想来也不会做他想。
只是,沈沅和他见面时,两人面上的表情落入叱罗杜文的眼中,让他颇为诧异。那人目光凝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目瞪口呆的沈沅,扭头对叱罗杜文道:“这里就我们仨,有的话,私下里说。”
叱罗杜文前后连起来想了片刻,突然拔出佩剑,眯着眼睛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杨寄!”
不错,来人就是杨寄。他冷静地看着叱罗杜文指过来的剑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到一边,笑微微道:“你这会儿一剑杀了我,或者抓了我,都不难,只是之后,你就没有退路了。——我敢过来,自然在原州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安排。太阳落山时,原州城里见不到我回来,烽火将燃,周边四座城池已经得令,包围你这区区两万疲兵不在话下。死我一个,其他刺史和将军能拿下北燕扶风王,呵呵,你想想我国的官制,他们有何不愿意的?”
叱罗杜文的剑尖晃了晃,终于慢慢垂了下去。楚国的军制,府兵为主,各州郡各自为政。死了杨寄一个,或许能削弱楚国实力,但是如果确实如杨寄所说,其他城池做了包围的准备,他这支偷袭来的队伍是无法全身而退的——他本身领的,就是一条不合理的皇命。念及此,叱罗杜文的脸上略显怨色,虽然稍纵即逝,还是被杨寄捕捉在眼睛里。
杨寄凑近道:“大王意欲收复失地,所收的,却是你庶兄的地盘。我是过来人,深深明白得失之间的微妙关联,所以有些时候,得不如失,得不如舍。是不是呢?”
叱罗杜文冷笑道:“你以为,你说几句似是而非的瞎话,就可以让我放弃如今大好的局势?”
杨寄摆摆手:“不是。只是提点你多多留意。我不是圣贤,你也不是,你的皇帝阿兄大概也不是。”
叱罗杜文来中原之前,是做过功课的,南边那点破事儿也算了解一二。桓越造反,杨寄上位,无非就是靠“玩兵养寇”一条。他突然联想到自己身上,心里不由一惊,急忙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自己并不见得占上风,这一条还没办法用上。
杨寄安抚地瞥了一眼沈沅,笑嘻嘻对叱罗杜文道:“好了,人我看好了。既然活着,我们就好再谈。你还算厚道,我这里大恩不言谢,总有回报。”也不提什么要求,而是首先迈步出了那座营帐。
沈沅见他们一前一后出去,身上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她现在不被绑着了,可是仍然不自由,跷着受伤的脚蹦跶到帐门口,却被两个长相凶横的北燕士兵提刀拦住了。沈沅焦急地远远张望,望到偏东的太阳慢慢移到顶心,又慢慢移到偏西的位置。门口终于换班吃饭了,给她也带来了一份饭菜。
竟然是这些日子都未能一见的米饭、菜蔬和鲜肉。沈沅问送饭兼换班的北燕士兵:“今日怎么有鲜菜?”
看守她的士兵都稍稍地会些汉语,以便于和她交流,此刻脸上也带着一些笑容,用生硬蹩脚的汉语说:“中原人、劳军、送来的!”
原来是杨寄带来的。他为了和谈,为了救自己,也真是费心费力!沈沅心头又酸又暖,又担心又惶惑,捧着热乎乎的新鲜饭菜,努力地吃了几筷,还是有些食不下咽。她又到帐门口,问道:“劳驾,他们现在和谈得怎么样了?”
那士兵摇摇头:“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听说中军营、在赌博。”
赌博?
那人又补了一句:“赌你、赌城池!”
沈沅彻底傻了。
这该死的赌棍啊!你这会儿居然还在赌啊!!!
☆、第132章 亡命赌
话说杨寄走出沈沅所在的帐篷,就大力地拍了拍叱罗杜文的肩膀,倒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大王,咱们也别麻烦了。打仗,不过就是游戏。与其拿他人的人命做戏,不如自己玩。我杨寄,人都知道是个赌徒,今儿干脆到营帐里赌一场,我拿原州城,赌我家夫人。”
叱罗杜文眉棱骨一挑,不置可否,但步伐迟缓了片刻,显见的是在着意思忖。
杨寄也不催问结果,倒像不担心他不同意似的,直到了临近中军帐,看到无数自家人马的时候,他才放低了声音:“就说咱们是去和谈的,嗯?”
叱罗杜文的亲兵自是听到了这番谈话,觉得这位将军想法奇特的同时,倒也觉得有趣:赌就赌呗!赢了自然名正言顺,输了,反正可以不认账……
叱罗杜文刚刚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思活动,还没有完全绕过弯儿来,此刻到了中军帐里,才沉静下来。左右并无外人,杨寄带在这里的,只有三个亲兵,一个粗壮结实的,一个瘦小精干的,还有一个更是瘦得猴精儿似的,连那神态都带着贼相。杨寄道:“这三个,我信得过。”
叱罗杜文冷笑道:“我又凭什么信任你?”
杨寄冷冷地瞥他几眼:“既如此,就不必谈了。你打算杀我也行,打算放我回去正经八百地打一仗也行。”脚往矮案上一蹬,放松地抖动起来。
这副混不吝的无赖样子,真和想象中南边大楚王朝的俊雅贤士大相径庭。叱罗杜文按着案几,笑道:“不是我不愿意和你赌。只是赌,要说清楚怎么赌。让我听一听……”听一听有没有玩花样。
杨寄闪闪眼睛,不依不饶地说:“这,你倒是要听听我的意见:我以前就是个好赌的人,各种花样都玩过。要论适合今日的赌法,还是要数投壶。见分晓又快,又不是双方都生僻的东西——你若说赌羊拐,我不会;我若说赌樗蒲,你不会。我原是客人,这点子事你不肯让我?”
他越是斤斤计较地争执,越是让叱罗杜文觉得真实,觉得杨寄此来,自然有夸大诓骗的想法,却也能被自己掌控着。他笑道:“谁说我不会樗蒲?你以为我们大燕的人都是放马放牛的粗汉子?你若到得代郡,便知道我们修习汉地的文化,也不比一般汉人差了。玩樗蒲的富贵闲人多得是啊!”
杨寄撮牙花子道:“但樗蒲……太慢了!”
叱罗杜文边招手示意自己的手下送樗蒲进来,边说:“这个我也常玩。若用棋枰,自然是慢,不知太阳落山,可能放你离开。但是只摇骰子,呼卢喝雉比大小,还是快得起来的,一局便可定胜负。”
杨寄的脸色微微泛白:“一局?我们总要五局三胜或三局两胜……”
“那就三局两胜好了。”叱罗杜文越发自信。见樗蒲骰子和摇杯送了过来,他摊手示意杨寄检查验证:“这小东西可以做得精致。我这里虽无上好的货色,但随意玩玩该也够了。”
杨寄捏起一枚枚樗蒲,放在手心眼前,上下颠倒,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又放回了摇杯,豪迈地说道:“赌就赌!你的注,是我的将军夫人!”
叱罗杜文笑道:“好!你的注,是原州城!三局两胜!”
他敏锐地看到,杨寄撑在案几上的手指微微的颤抖,骨节摁得发白,他强装着自信满满的微笑,眉头却挤出了折痕——对他,这算得上是生死大赌,若是输了,就全盘输!杨寄在叱罗杜文慢慢把樗蒲放入昆山木做的摇杯时,一把按住了摇杯的杯口,声音几近沙哑:“我敬重你是燕国的郡王,希望你说话算话!”
叱罗杜文缓缓道:“你放心!我也怕你日落不归,周边四城过来断我的后路。樗蒲是赌,打仗也是赌。若是我们俩有谁说话不算话,一旦军中失了头脑领袖,也是一盘乱局了。”
势力相当、赌注相当,关键还是互相的制衡旗鼓相当。杨寄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慢慢放开了摁着摇杯的手,摊手道:“你先请。”
第一局,杨寄胜;第二局,叱罗杜文胜。
即将到来的第三局,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叱罗杜文是先手,他接过摇杯,觑着杨寄发白的脸色和战栗的手指,心里比他平静多了。杨寄担心妻子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必然是心慌意乱,输掉的可能性很大;就算他赢了,自己照样可以找个借口留下沈沅,只要让这尊“神”能及时回到原州,自己这场仗,应该是赢定了。等得到原州和金城,倒是要考虑这个赌棍将军的提议,怎么和自己的皇帝阿兄打打太极,为自己争取到些切实有用的东西。
叱罗杜文在家赋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