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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地走向隔壁,他心里有个猜测,而他并不怎么想证实那个猜测。“咯”的两声脆响,他并没有与那门上千锤百炼的铜锁过不去,倒是把隔壁屋大门与墙的两处销板给拆了,于是那左边一扇门硬生生被他抬了下来。
屋里也点着灯,只是不如他屋里四盏明灯的亮堂。李莲花往里望去,然后吓了一大跳……
三 剑鸣弹作长歌
那是个一丈方圆的小屋,屋里纵横悬挂着大小不一的锁链,锁链上挂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刀具,地上血迹的污渍已让原先青砖的色泽无迹可寻。
屋里悬挂着一个人,那人琵琶骨被铁链穿过,高高吊在半空,全身赤裸,身上倒是没见什么伤痕,但让李莲花吓了一大跳的,是这个人身上生有许多古怪的肉瘤,或大或小,或圆或扁,看来触目惊心,十分可怖。李莲花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但既然已经看了,便只好也看到底,于是他又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只好对着屋里这人笑了一笑。那被挂在半空,浑身赤裸,血迹遍布,还生有许多肉瘤的人面容清俊,双眉斜飞,即使沦落到这般境地在他脸上也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那人目中光芒尚在,却是笛飞声。
李莲花认出他是笛飞声,仰着头对他这等姿态着实欣赏了好一阵子。笛飞声淡淡地任他看,面上坦然自若,虽然沦落至此,却是半点不落下风。
李莲花看了一阵,笛飞声等着他冷嘲热讽,却听他奇道:“你身上生得这许多肉瘤,穿着衣服的时候,却把它们收到哪里去了?”
笛飞声淡淡地道:“你的脾性果是变了很多。”
李莲花歉然道:“那个……一时之间,我只想到这个……”他走进屋里,顺手带上大门,叹了口气,“你怎会在这里?”
笛飞声吊在上头,琵琶骨上的伤口已经溃烂,浑身生着古怪的肉瘤,那些就如根本不是他的身体一般,他根本不屑一顾,只淡淡地道:“不劳费心。”
李莲花在屋里东张西望,他手上缠着锁链,脚踝上也拖着锁链,行动本已不易,要攀爬更加困难,他却还是寻了两张凳子叠将起来,爬上去将笛飞声解了下来。
笛飞声浑身穴道受制,琵琶骨洞穿,真气难行,李莲花将他解了下来,他便如一具尸体一般僵直躺在地下,过了一会儿,他语气平淡地道:“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还是要杀你、要杀方多病、肖紫衿、纪汉佛等等一干人。”
李莲花也不知有没听见他的话,他为他取下穿过琵琶骨的锁链,突地爬了起来,满屋子翻找东西,好半天才从屋角寻出一件血淋淋的旧衣,也不知是谁穿过的,忙忙地给他套在身上。笛飞声撂下狠话,却见他手拿着一块破布发呆,剑眉皱起:“你在做什么?”
“啊?”李莲花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道,“我在想哪里有水可以帮你洗个澡……呃……”他干笑一声,“我万万不是嫌你臭。”
笛飞声淡淡地道:“生死未卜,你倒是有闲情逸致。”
李莲花用那破布给他擦去伤口处的脓血,正色道:“这破布要是有毒,只能说菩萨那个……不大怎么你……绝不是我要害你。”
笛飞声闭目,又是淡淡地道:“笛飞声生平不知感激为何物。”
李莲花又道:“你饿不饿?”
笛飞声闭嘴了。他根本不该开口,这人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说话”,他根本是自说自话。
然而这自说自话的人很快把他弄得干净起来,居然用手臂上的玄铁链将他绑在背上,就这么背了出去。半个时辰之后,浮烟袅袅,水色如玉。
笛飞声躺在一处水温适宜的温泉之中,看着微微泛泡的泉涌慢慢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色。他漠然看着不远处的一人——那人和他一样泡在温泉之中,不同的是他忙得很。忙着洗衣服、洗头发、洗那玄铁锁链。半个时辰功夫,李莲花背着笛飞声绕着角丽谯这处隐秘牢狱转了一大圈,发现这里竟是个绝地。
这是一座山崖的顶端,角丽谯在山顶上盖了个庄园,庄园里挖了个池塘,据说池塘里养满吸血毒虫,连半条鱼也没有。此处山崖笔直向下削落,百丈高度全无落脚之所,纵使是有什么少林寺一苇渡江或是武当派乘萍渡水之类的绝妙轻功也是渡之无能。
角丽谯是使用一种轻巧的银丝挂钩借力上来的,她手中有方便之物,上来下去容易,旁人既无这专门之物,又无绝顶轻功,到了此处自然只有摔死的份。
李莲花和笛飞声却好运得很,角丽谯被李莲花一激,拂袖而去,不愿再留在山顶,即刻下山去了。这山庄之内无人,只有玉蝶和青术以及另外十几个丫鬟书童,庄园外机关遍布,鱼龙牛马帮有“金凤玉笛”等三十三高手守在山巅各个死角,借以地利机关,的确是固若金汤。
但李莲花和笛飞声却没有闯出去。事实上李莲花背着笛飞声,在厨房里捉了一个小丫鬟,问清楚角丽谯的房屋在哪里,顺手从厨房里盗了一篮子酒菜,然后把小丫鬟绑起来藏进米缸,两人就钻进了角丽谯的屋里。
出乎意料的是这屋里居然有个不大不小的温泉池。此山如此之高,山顶居然有个温泉,李莲花啧啧称奇,对角丽谯将温泉盖进自己屋里这事大为赞赏,然后他便将笛飞声扔了下去,自己也跳进去洗澡。
角丽谯为自己修建的屋子很大,温泉池子在房屋东南一角,西南角上却有数排书橱,上面排满诗书,还有瑶琴一具,抹拭得十分干净,就宛若当真有婉约女子日日抚琴一般。桌为檀木桌,椅为梨花椅,文房四宝,琴棋书画具备,倒和那翰林学士家的才女闺房一般模样。
笛飞声对角丽谯的房屋不感兴趣,只淡淡地看着那一丝一缕自自己身上化开的血。李莲花将他自己全身洗了一遍,湿淋淋地爬起来,便到书橱那去看。笛飞声闭上眼睛,潜运内力,他虽然中毒颇深,琵琶骨上伤势严重,但功力尚在。
方才李莲花帮他解了穴道,数月以来不能运转的内力一点一滴开始聚合,只是悲风白杨心法刚猛狂烈,不宜疗伤,他中毒太深,若是强提真气,非脏腑崩裂不可。角丽谯对他太过了解,这才放心将他吊在屋中,拿准他无法自行疗伤。
李莲花自书橱上搬下许多书来,饶有兴致地趴在桌上看书。笛飞声并不看他,却也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温泉泉水涌动,十分温暖,感觉到温暖的时候,他突然恍惚了一下。
笛飞声记起了李相夷,他依稀记得这个人当年在扬州城与袖月楼花魁下棋,输一局对一句诗,结果连输三十六局,以胭脂为墨在墙上书下《劫世累姻缘歌》三十六句。
“哈——”背后那人打了个哈欠,伏在桌上睡眼惺忪地问,“你饿不饿?”
笛飞声不答,过了一会,他淡淡地问:“你现在还提剑么?”
“哈?”李莲花朦胧地道,“你不知道别人问你‘你饿不饿?’的意思,就是说‘我已经饿了,你要不要一起吃饭’的意思……”他从椅上下来,从刚才自厨房里顺手牵羊来的篮子里取出两三个碟子,那碟子里是做好的凉菜,又摸出两壶小酒,微笑道,“你饿不饿?”
笛飞声确是饿了。
“哗啦”一声,他从水里出来,盘膝坐在李莲花身旁,浑身的水洒了一地。李莲花手忙脚乱地救起那几碟凉菜,喃喃地道:“你这人忒粗鲁野蛮了吧……”笛飞声坐了下来,提起一壶酒喝了一口,李莲花居然还顺手牵羊地偷了两付筷子,他夹起碟中一块鸡肉便吃。
“喂,角丽谯不是对你死心塌地,怎么把你弄成了这副模样?”李莲花抱着一碟鸡爪慢吞吞地啃着,小口小口地喝酒,“你这浑身肉瘤,看来倒也可怕得很。只不过‘笛飞声’三字用来吓人已是足够,何况你吓人之时多半又不脱衣,弄这一身肉瘤做什么?”
笛飞声“嘿”了一声,李莲花本以为他不会说话,却听他道:“她要逼宫。”
李莲花叼着半根鸡爪,含含糊糊地道:“我知道,她要做皇帝,要你做皇后……”
笛飞声一怔,冷笑一声:“她说她唾手可得天下,要请我上座。”
李莲花“哎呀”一声,很是失望:“原来她不是想娶你做皇后,是想你娶她做皇后。”
笛飞声冷冷地道:“要朝要野,为帝为王,即使笛飞声有意为之,也当亲手所得,何必假手妇人女子?”
李莲花“嗯”了一声:“所以她就把你弄成这副模样?”
笛飞声笑了笑:“她说要每日从我身上挖下一块肉来。”
李莲花恍然大悟:“她要每日从你身上挖下一块肉来解恨,又怕你身上肉不够多,挖得三两下便死,所以在你身上下些毒药,让你长出一身肉瘤来,她好日日来挖。”笛飞声喝酒,那便是默认。
“角大帮主果真是奇思妙想。”李莲花吃了几根鸡爪,斜睇着笛飞声,“这种毒药定有解药,她爱你爱到发狂,万万不会给你下无药可救的东西,何况这些肉瘤难看得很,她看得多了,只怕也是不舒服。”笛飞声淡漠喝酒,不以为意。
两人之间,自此无话可说。十四年前,未曾想过此生有对坐喝酒的一日;十四年前,他未曾想过自己有弃剑而去的一日;十四年前,他未曾想过自己有浑身肉瘤的一日。
此处本是山巅,窗外云雾飘渺,汤汤山峦连绵起伏,十分苍翠,却有九分萧索。两人对坐饮酒,四下渐渐暗去,月过千山,映照了窗内一地白雪。
“今日……”
“当年……”
两人突地一起开口,又一起闭嘴,笛飞声眉宇间神色似微微一缓,又笑了笑:“今日如何?”
李莲花道:“今日之后,你打算如何?”
笛飞声继续喝酒,又是笑了一笑:“杀你。”
李莲花苦笑,不知不觉也喝了一口酒:“当年如何?”
“当年……”笛飞声顿了一顿,“月色不如今日。”
李莲花笑了起来,对月举了举杯:“当年……当年月色一如今日啊……”他突然极认真地问,“除了杀我,你今后就没半点想法?你不打算再弄个银鸳盟、铁鸳盟,或是什么金鸯教金鸟帮……或者是金盆洗手,开个青楼红院,娶个老婆什么的?”
“我为何要娶老婆?”笛飞声反问。
李莲花瞠目结舌:“是男人人人都要娶老婆的。”
笛飞声似是觉得甚是好笑,看了他一眼:“你呢?”
“我老婆不过改嫁而已……”李莲花不以为意,抬起头来,突然笑了笑,“十二年前,我答应过他们大家……婉娩出嫁那天,我请大家吃喜糖。那天她嫁了紫衿,我很高兴……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必受苦了。”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笛飞声并未听懂,喝完最后一口酒,他淡淡地道:“女人而已。”
李莲花呛了口气:“阿弥陀佛,施主这般作想,只怕一辈子讨不到老婆。”他正色道,“女人,有如娇梅、如弱柳、如白雪、如碧玉、如浮云、如清泉、如珍珠等等种种,又或有娇嗔依人之态、刚健妩媚之姿、贤良淑德之娴、知书达理之秀,五颜六色,各不相同。就如你那角大帮主,那等天仙绝色只怕数百年来只此一人,怎可把她与众女一视同仁?单凭她整出你这一身肉瘤,就知她诚然是万中挑一,与众不同的奇葩……”
笛飞声又是笑了一笑:“杀你之后,我便杀她。”
“你为何心心念念非要杀我?”李莲花叹道,“李相夷已经跳海死了很多年了,我这三脚猫功夫在笛飞声眼里不值一提,何苦执著?”
笛飞声淡淡地道:“李相夷死了,相夷太剑却未死。”
李莲花“啊”了一声,笛飞声仍是淡淡地道:“横扫天下易,而断相夷太剑不易。”
李莲花叹道:“李相夷若是能从那海底活回来,必会对你这般推崇道一个‘谢’字。”
笛飞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李莲花刚才从角丽谯桌上翻了不少东西,他略略一扫,却是许多书信。只见他拿着那些书信横看竖看,左倾右侧,比划半天也不知在做什么。半晌之后,笛飞声淡淡地问:“你做什么?”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只是想看信上写了什么。”
笛飞声kan着他的眼睛:“你kan不见?你的眼睛怎么了?”
李莲花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我眼前有一团……很大很大的黑影……”他说来心情似乎并不坏,在笛飞声眼前画了人头大小的一圈,还一本正经地不断修正那个圈的形状,喃喃地道:“有些时候我也kan不太清你的脸,它飘来飘去……有时有有时没有,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你在我面前那个……不穿衣服……”他说了一半,突然听笛飞声道:“辛酉三月,草长莺飞,梨花开似故人,碧茶之约,终是虚无缥缈。”李莲花“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