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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轻易喝酒,但只喝花雕。
怪癖。
爹的怪僻不止这一个。
书房只烧佛手,家私全是檀木,待客只用桂花茶,花园里只种白梅。
还有,爹只吃甜食。
其实,吃,并不准确。爹常常是泡好一壶桂花茶,放上一碟桂莲香米糕,就可以坐上一整日。不言语,没表情,也并不用一点儿半点儿。待天黑时,就叫人扔了,独个儿洗浴睡下。
他真正吃的,却是素菜。
青笋,菜心,还有旁的植株,可他从不加盐。
我不敢问,因为小时候问过一次,竟叫爹眼圈红了。
娘吓得一把捂住我的嘴。
娘,是的,我自有是有娘的。
爹叫她“沁主儿”,并不叫她夫人,或是别的。
很礼貌,很客气,也很…疏远,就像两个熟人。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旁人的父母皆是如此。
娘只爱吃咸点儿,最爱喝茉莉,所以她和爹不止分灶,却也分房。
我从不多问,只是不想问。
因为一不小心,不是娘垂下泪来,就是爹红了眼圈。
谁敢问?
也没人敢告诉我,仿佛这是我家的禁忌。
爹常说我不像他的儿子。
可能真的不像。
爹不会武功,我却越学越觉得有趣,爹常常叹气:“学那麽好有何用,莫非你想以后给人作奴才?”
只不理他。
爹不看书,也不写文,我却念得头头是道。爹就又叹气:“学这些牢什子作甚,莫非你以后还想考状元不成?”
再不理他。
爹只会画画,应当说,他只会画那一个人。
这是我与爹的秘密。
爹断断续续说过这个人的事儿。每次都不说完,就掩面挥手叫我下去。
我觉着,这个人,一定是拿了爹很珍贵的东西。
可是,爹却不告诉我,究竟他拿的是甚麽。
我七岁时,终于知道了一点点儿。
“思甚,你胆子大不大?”爹有一夜睡前单独叫我去了。
我点点头。
“那麽,爹要你替爹作件事儿,你可愿意?”
我瞪着眼睛,有些不可思议。爹从不与我多言,有时觉着他在叫我,待我应时,他却又扭过头去。
“怎麽,不敢?”爹面上笑着,眼角却透着感伤。
莫名其妙,却又觉着刺激:“好。”
“好孩子。”爹突地傲然一笑,“还记得那个人麽,就是拿了爹东西不还的那个人?”
“记得。”我想了一阵子,“爹要我去把那东西要回来?”
爹笑道:“不是要回来,而是…”爹轻轻抱住我,“只要你在他身边,他就一定会记得他欠了爹东西。”
“不用还麽?”
爹哈哈一笑:“没那个必要。”
我疑惑极了,却不敢问,只因为,爹从没在一晚上笑那麽多次,好似,把一生的笑都用尽了。
“你记住,他是这卫国的三王爷。”爹缓缓从颈上取块玉佩出来,替我别在腰际,“给他看这个,他就晓得你是谁了。”
“三王爷?”我有些迷糊。
“他现在该是皇上了,他家比咱家大,你可别迷路了。”爹起身一笑,拍我额头。
我抓抓脑门:“若是他不认我怎麽办?若是他打我一顿怎麽办?若是,若是他有个兄弟跟他长的一摸一样怎麽办?”
爹昂首大笑:“他有两个弟弟,是双生子,那才真像。与他,还未像至你分不出。”
我突然心里一紧,紧紧抱着他:“爹,你不要思甚了?”
爹身子一抖,声儿却极轻柔:“傻思甚,你是爹的孩子,爹不会不要你,只是…”却没说完。
我眼前一黑,就睡过去了,那一瞬间却突然发现爹没告诉我,他叫甚麽名字。
再醒来的时候,早已离家百里之遥。身侧有十几个黑衣人,我全不认识。问,只说是爹的旧部,这回护送小主子到东也。
东也,我晓得,卫国的都城。那个甚麽三王爷,自也在那儿。
这一路,我常常莫名的睡着,等醒来,这十几个人中就会少一些。剩下的只说是藏起来,等我去找。我竟信了。
当然,他们都死了。
死的,还有当时的老皇帝。
还有,我从此再没见过爹和娘。
我却活着见到了那个人。
其实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只是,比爹画的要老一些。其实并不是面相苍老,只是,眼神苍老。
他还是很年轻的。
身体,举止,和爹年纪相仿。只是那眼神,也苍老得和爹一样。
我自然是后来才晓得,那不叫苍老,那叫忧伤。当时只却觉着奇怪,莫非他拿了爹的东西,自己也不快活麽?
后来见着他儿子,和我差不多年纪。
刘鄢。
我说不出甚麽,只觉着有些耳熟,却不知哪儿听过,倒是他身上的玉佩,和爹给我的一摸一样,叫我们好一阵子惊讶。
我和他玩儿了一阵,就累了,和他一块儿睡了。
睡前只模模糊糊觉着,他爹和他娘似乎也是很客气,很礼貌。
原来天下父母都一样…就睡去了。
之后,我没说走,那个皇帝也没赶我走,我也就心安理得住下了。
然后我知道了他是卫国新的皇帝,也知道我只能住在他这里了。
他却好像没有名字,宫里的人都叫他皇上,或是皇兄,刘鄢后来改了口叫他父皇。我也曾叫他皇上,他却温和的笑笑,说要是我愿意,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儿,管他叫爹。
我不觉的有甚麽不好。
他和爹一样。
一个人喝花雕,一个人看白梅,一个人燃佛手,一个人饮桂花茶,一个人吃甜点,也一个人坐在檀木椅上发愣。
他并不常常发楞,他比爹忙,此外,他一个人睡。爹至少还会要我陪,可他,看着刘鄢,也想再看另一个人,和爹又像,又不像。
我忘了,可能因为他是皇帝。
他的年号是熙平。
据说,他是卫国有史以来最英明的皇帝。文治武功,选贤任能,克己尚简,堪称帝王表率。
十二岁的我却觉着他和爹没甚麽不同,就问他,皇帝是不是都有那些怪癖。
他却笑了:“我能当皇帝自是不同的。”
“那麽爹与你一样,为何他不能当皇帝?”
冯公公吓得脸色都变了,只管呵斥我。
他却扬手止了,眼里深深的叹息:“自然因为你爹不想当皇帝,此外…”
“此外?”
又是一个我想了许久也没法想出下半句的话儿。
真公平,他和爹,一人给我一句,好叫我不寂寞。
其实我根本不寂寞。
他比爹关心我,甚至关心到叫刘鄢嫉妒,常常抱怨他对我比对他好。
我只能笑笑摇头。因为我也不晓得为甚麽。
没人告诉我,仿佛我整个人,也是个大秘密。
但我不感谢他,因为他叫我爹不痛快。他看我,永远是面上带着笑,却眼神伤感。我想爹和他也许是好朋友,不然不会画得那麽像。
我开始在想,他和爹,真的是仇人麽?
没有不透风的墙。
知道这事儿始末,是五叔告诉我的。
五叔,是他教我这麽喊的。
五叔是好人。长的很秀气,面相就是心肠好的人。可别人都说五叔跟着他上过战场,我当时真不敢相信。四叔和他很像,却英气很多,这才是大将军的样儿。
他和四叔都没有娶妻,却同进同出,常找他喝酒。我有时替他们斟酒,五叔看我总是欲言又止。
十六岁时,我不能再住永璃宫,五叔送我出宫时,突然问我:“韩焉要你来作甚麽?”
“韩焉?”我有些怅然,有些惊异。
五叔却愣了:“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甚麽麽?”我笑了。
五叔却身子一抖:“别用和你爹一样的脸笑!”
我摇首道:“五叔?”
“别,别叫我五叔…”他叹口气,“他们都不告诉你麽?那好,我告诉你。”
后来我觉着,若是当时阻止了他,我也许会后悔一辈子,但我听了,却不后悔一辈子。
所以我仍然觉着五叔是好人,因为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很爱皇帝罢了。
很爱。
如同我爹一般。
这些是后来的想法,但当时,我无法形容知道那一切时的震惊。
我只晓得我跳下马车,发狂一般奔了回去,我要找他,找他问个清楚!
他却喝醉了,面色惨白,脸颊却驼红,有种妖娆的美丽。
我颤抖着上前唤他,他睁开眼睛,愣了很久,突然搂住我,竟然哽咽了。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我想推开他,他力气终究比我大。
不要走了,如果要走,就一起走吧…
我瞪大了双眼,也有些恼怒,想打他一耳光,他却流下泪来,口里喃喃念着甚麽。
听不清。
我垂下脸来,想听清些。他却吻住我面颊,这回我听清了。
韩焉,不要走。
我像被火烧着一般跳开,他却倒在地上。看着睡去了,却不停的皱眉。手微微张开,合起时,却在颤抖,就不停的涌出泪来。
娘的话突然响在耳边。
心里痛苦的人,连睡觉时都会伤害自己。
我在那一夜明白了甚麽,却又像甚麽都不明白。
韩焉,是我爹。
他也叫韩虢公,熙平元年故去。
而他,叫刘锶,熙平帝。
案上的白烛烧完了。
明晃晃的亮了最末一次,只余一缕青烟。
于是,我终于明白该写甚麽了。
下笔再不犹豫。
“好了?”
我没想到五叔竟守在门口,只点头应了。
“你看过皇上的遗诏了麽?”
我摇首笑道:“有必要麽?”
五叔叹口气:“皇上把位子给了四哥…”
我挑眉一笑:“那不很好?”
“可后面有一条,是叫你把他牌位葬到翠羽山去。”
我身子一晃:“甚麽?”
“本来写的是骨灰…”五叔一顿,“可你也晓得…”
我是晓得。
他哪儿有骨灰。
那日他如往常一般,独个儿坐在崇明殿外梅树下看雪饮酒,许久没声儿。等太监撑不住来望时,却只见到酒壶碎了一地,他的剑扔在地上,一树一地的血,就像红梅,又泛着佛手香。
旁边儿是一泓碧湖,并未完全冻上。可禁军怎麽找,也找不着尸首。
所以只能再写一块牌位。一块背身立在社庙里,另一块带去翠羽山。
翠羽山,我知道。
只有去了。
真的一山全是梅树。
自山脚而上,白茫茫一片,竟分不出哪个是梅,哪个是雪。
山顶那株红梅,开得耀眼眩目。
我挖开了冻土,把那牌位埋了下去。
抬头时,见着一张笑脸。
是他!我吓了一跳,眨眼再看,却又没了,枝头一朵白梅,红蕊。
我摇首下山。
…梅花开了。
…是,开了。
谁?
猛地回过头去。
只有一树梅花含笑。
没由来一愣,今儿怎麽了…就又折身下山。
…走吧。
…嗯,走…
这次我没回头,因为眼里流出的泪水,模糊了前面的路,就算回首,也看不见甚麽。
有的事儿,你当真的时候儿,它偏偏是假的,你当它是假的时候儿,它却又真了。
世事岂非本就是如此。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儿。
譬如,爹被拿走的究竟是甚麽。
譬如,他为甚麽作皇帝也不快活。
譬如,爹和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甚麽。
再譬如,刘鄢和韩思甚,是甚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