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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就成了现在这样,就像那些工作一辈子最后终于功成身退的老革命,每日坐在办公室优哉游哉地喝茶看报度日。
周旭刚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打盹——别人都去吃午饭,只有她没有去。办公室三面都靠窗,高深明亮,无人的时候显得尤其空旷,她浑身都浸在金色的阳光里,从指尖到头发,甚至白净脸上的的细微绒毛都染上了一层金色的粉末。她的头歪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眼睫时不时的一动,均匀的呼吸着,似乎睡的很深。
她睡着了都是这个样子,嘴角有笑,表情恬静,仿佛岁月的痕迹一点也没有留下。读书的时候,不知道多少男生为了看她这个表情而偷偷跟着她去上自习。
想着是不是一会再过来找她时,她却忽然醒了,托着腮凝神看了他半晌,最后才犹犹豫豫地他的名字:“周旭?”
“是我。”
“……”陆筠看着他走进,说:“你好像变了。刚刚我差点没认出你。”
周旭拖过一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说:“小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
“我一直想来看你,但周峡电站的发电机组刚刚安上,进入测试期,我脱不开身,”周旭说,“拖到现在才有了孔回来。又听说你回了总局,我来看你,顺便交接任务。”
“哦,”陆筠笑笑,“谢谢你的关心。”
“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说什么谢谢。”
陆筠“嗯”了一声,别开了目光,转而看着手心里的报纸。
然后气氛就不可抑制的沉默下去。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的她,话可多了,说笑起来,整个房间都是她清脆悦耳的声音。现在她声音还是清脆的,可就像她的人一样。也许外表是没怎么变,可是她整个人上下,就是缺失了一部份不应该缺少的东西。以前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一读就懂;可现在不是了,他已经看不懂她的眼神了。
想到这里,他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开口:“小筠,你不要强撑着,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我知道这一两年发生的事情对你的影响。”
“我没事。”陆筠轻声说,“我还活着,我还在这里。我怎么会有事呢。”
她声音轻,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周旭不确定她是否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可拿她毫无办法。当一个人经过那么多事受过那么多伤害的时候,别人怎么安慰都是自以为是的隔靴搔痒。事实就那么简单,没有经历过的就是不会明白别人。虽然他们曾经有过无话不谈的日子,不过那早就过去了。周旭叹口气,终于从公文包里抽出最后一张请帖,说:“还有一件事情,我下星期结婚,你有空参加来参加婚礼吗?”
陆筠看着请帖,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脸。说是笑脸也有些勉强,只是些微有点笑意,但感觉上整个人如斯温暖:“你结婚,我如论如何都去的。”
婚礼现场是永远的热闹,尤其新郎新娘双方亲戚中有人身居显赫之位的时候更是如此。陆筠第一个感觉,金碧辉煌的酒店楼上楼下都是人,大多人陆筠都不认识,于是也谈不上跟他们交谈客套。有时候结婚现场就是由这个好处,人太多,哪怕你跟那对新人有多深的关系,也没有人会来特别关照你。虽然还是时不时的有人朝她看过来,但都还算保持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陆筠一桌的客人都是单位有过一面之缘但并无深交的同事,他们说话谈起单位内部的人事调动之类的事情,她大都不懂,也不想懂,只是唯唯诺诺的听着,默默喝着饮料吃菜。
直到钱大华也坐到这一桌这个局面才有了改变。钱大华看到她,跟以前一样说笑:“小陆,没想到你来了。你气色还不错。”
陆筠点头:“钱总,你也不错,就是胖了点。”
“回国了生活条件好多了,自然也胖了,”钱大华哈哈一笑,追忆往昔,“不但胖了,还老了。连周旭都结婚了,能不老吗。小陆,你也要快点才对吧。我还想快点喝你的喜酒呢。”
陆筠垂下眼睛,不吭声。
钱大华恍若不觉她的缄默,还是维持那种长辈的口吻:“我说得对吧?实在不行,我帮你介绍一个。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看看你,都什么样子呢,这么漂亮的姑娘,哎。再这么逃避下去,也没有用。”
“钱工,”陆筠猛然抬起头说,“你知道?”
“谁不知道?”钱大华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那时你跟吴总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我比你多吃了这么多米,怎么看不出来。”
陆筠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可她开口之前,另一场猛然爆发的欢呼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全场客人都站起来,用期待的目光和热烈的掌声迎接新人入场。陆筠从人群缝隙里看过去,周旭当起新郎非常像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点都不乱;娇小甜美的新娘挽着他的手,看上去完全是一对璧人。曾经的同学结婚了,算是负担起了社会赋予他的职责了。
周围诸人一片“啧啧”之声:“闻名不如见面。娶到夏副局长的千金,周旭长得果真还不错。他这辈子可以平步青云了,省了多少年打拼的功夫。”
“没这么简单,你还没听说吧。说是周旭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的伯父好像是什么部门的领导来着……不说了不说了,都是别人的闲事,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羡慕不来。人家郎才女貌你情我愿,我们不过是花钱吃顿饭罢了。”
这些零散的话落在陆筠耳朵中,她脸上毫无表情。钱大华看到,忍不住想,原来一年不见,她改变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多。
一系列活动之后,轮到了新娘新郎给客人敬酒这个固定的环节。新娘新郎喝得不少,却一点醉意都没有,尤其是新娘子夏依依,精神百倍,一定要陆筠答应婚宴后留下来玩一会吃了晚饭再走。她化着浓妆,目光里都是真诚,陆筠只好从命。
婚礼后大多数客人都也陆陆续续的离开,剩下小部分客人转移到饭店的几个包厢里。周旭和夏依依不但作新郎新娘成功,做主人也到了极致,这家酒店不论是服务态度还是装修的格局都可以用一流水准来形容。包厢里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客人的每个有可能的喜好都考虑到了。
有太长的时间没有接触这么多人,陆筠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跟别人相处。客人们开始玩牌打麻将,陆筠对此毫无兴趣,却也不能离开,于是来到包厢外的阳台外吹风。
这是酒店的高层,整个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一栋栋的高楼大厦迎风拔地而起;远处的湖泊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光泽,犹如一整块未被切割的碧玉;地上的行人和车辆小若蝼蚁,像儿童玩具一般可爱。景色随好,看得久了就会花了眼睛。转过身来,却见到周旭就站在她的身后,脸上没有新婚之人当有的振奋和兴奋,而是一种忧心忡忡的深思之情。
陆筠对他点头,举起手里的饮料杯说:“恭喜你了。”
周旭走到她身边,以同样的姿态靠着栏杆:“我记得还在巴基斯坦的时候,有次你给我们算命,你说我今年结婚,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准。”
有些事情是提不得的。陆筠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大脑里的神经一瞬间绷直,然后一根根断裂,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死死咬着唇。
周旭担忧,手在她面前一挥:“小筠。”
“算命的事是我瞎说的,”陆筠如梦初醒,摇头,“人的命运,怎么能算得准呢。”
“那也未必——”声音嘎然而止,周旭沉默片刻后才再次开口:“小筠,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以前的你那么活泼,那么开心,天要塌下来你都无所畏惧。你不知道我现在多后悔,如果我听了——我再坚持一下,强迫你在那场地震后跟我一起回国就好了。”
陆筠把杯子放下,轻声开口:“周旭,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年是你的结婚喜宴,你应该去招呼别的客人。”
声音微弱,透露出气力不支的讯息。她明显不想谈这事。周旭叹了口气,终于走了,临走前说了一句:“小筠,你记住,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
人生命里的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是在短时间内发生的。摸出手机,有一个孟行修打开的电话;本以为没有瓜葛,永远不会再有联系的人一个个纷纷找上了门,主动伸出援助之手,无巧不成书,拍电影也不过如此吧。
忽然脚步声再次逼近。
她以为又是周旭,没回头,甚至连姿态也没有变过。来人没有完全带上包厢的玻璃门,虚掩着,悠扬的音乐声从门缝里飘出来,一点一点的渲染着空气,执着地,要渗入人的深心。人们的谈话声在音乐声中嗡嗡地响成一片。
一个柔软的有些熟悉的女声在这样的嗡嗡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陆工程师,是我。”
回头去,却是几天前和孟行修一起吃饭时巧遇的吴雨,小姑娘看上去还是怯生生的,陆筠忍不住微笑:“小雨,你好。”
吴雨“嗯”了一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清澈透亮:“陆工程师,我在楼下看到你了,我一位同乡恰好在这个酒店打工,她带我上来找你。我有事想跟你谈谈,好吗?”
想不到跟她忽然说这个,陆筠意外,下意识反问:“谈什么?”
“我阿哥,吴维以。”
八
一入深秋,工地上就日夜不停地忙碌起来,本来急不得的工作要加快进度;需要加快进度的工作就更要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完成。
虽然身为总工的吴维以很少提起时间这两字,但谁心里都个倒计时牌。例如分期导流进度及方式,例如围堰的坚固情况,例如机组调试和和厂房二期建设,这些工程必须要在明年春天之前弄完。每年的春天,斯瓦特流域的雪山就会解冻,那么多融解的雪水溪水急流而下,情况不容乐观;今年天气又普遍偏暖,仔细研究过最近三十年的气候变化水文记录之后,陆筠几乎可以确定,明天春天斯瓦特和流域将有一场大水。可想而知,那时候许多工程上的事情就会显得非常困难。再加上工程有时间限制,明年这个时候,水电站必须最后要完工,然后交接给巴基斯坦方面,而现在万事万物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在生活辛苦而没有新意的情况下,日月就真的成了一把梭子,一场场迅速的日升月落游戏后,光阴也就随之走失。不过这些对于吃惯苦的水电人来说,工作压力大、劳累都没有关系,说明工程运转良好,只怕无事可做,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那么多的事情宛如牛毛,工地上缺乏人手的现状就更为突出,到处都缺人,一些当地人也来帮忙,可人手还是不够,技术人员缺乏得尤其厉害。基本上工程师、测量员、钻探手等等一个顶俩三个,大家都工作15个小时以上。
连晚上都不能真正休息,通常是把被子一卷,直接睡工棚。为了加快进度,工人们分为两组,晚上连夜施工。钻探机的声音响亮一阵子消失一阵子,无数次刚要睡熟又被吵醒,一晚上翻来覆去多次,熬到凌晨两点后才能勉强休息;工棚条件本身就简陋,到处都有破漏,冷如冰霜锐如尖刀一样锐利的河风如一头刚从笼中放出的野兽肆意狂奔而来,远及近地敲打着各种设备,发出哐哌哌的声音,并不需要人要求就自左主张的从缝隙里扑入,又绵长地离去。除了骤然降低和温度和摇曳的灯光,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陆筠作为一个女孩还是受到了优待,她并不需要睡工棚守工地。不论却总觉得内心有愧,所有的工程师一天天轮流守工地,她成了一个例外。于是琢磨再三,还是去问了吴维以原因。
他们那时正在查看各小组的进度,重新调配人手。吴维以那时正蹲下身看刚刚浇上混凝土的围堰和新开挖的明渠,他在各方面都是专家,三言两语就指出了混凝土的可能存在的问题。国内的技术人员还是按照以前的配方设置的材料比例,却忘记了巴基斯坦的土壤和国内的已经大不一样了。
“土壤调查要做好才能就地取材,仪器不够我来想办法。如果几个月后河床混凝土出现裂缝,江水同时暴涨,那就是真正的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
话很严肃,但道理再正确也没有了。
说完这番话,吴维以这才看她一眼,回答她大概十分钟以前提出的问题:“不行。”
陆筠说:“我觉得没关——”
话还没说完,见到吴维以眉头一皱,把一沓文件递给她后才沉声开口:“不行。这事以后也不要再提。好了,你看一下具体数据,估算一下工程需要的时间。”
陆筠说:“好。”
语气虽然说不上冰冷,但绝对不容质否;其实也没有质疑或者质否的机会,吴维以处理起工事来向来以严格面出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