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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莉莉不住点着头,眼泪依然一滴一滴落下来:“谢谢,小高,谢谢你……我没关系的,我只是一时忍不住……”她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其实……其实那孩子有什么错?根本就不关她的事,我明明知道,可就是……忍不住了……”
高远沉默地点了点头,脑海中是封琉璃仿佛逃命般离去的背影——的确是不干她的事,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丫头罢了——不过,她来得正好;她帮了他的忙。
一回到屋内,高远便无限体贴地倒了杯热茶递过来,可陈莉莉却目光凌乱,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并不伸手去接,只是一味喃喃自语:“说起来……上次小伊到家来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还记得她那时候明明就要哭了,却还是一副强忍着紧紧咬着牙的样子。我当时就想,这孩子太不容易了;我当时就想帮她……那天的事情,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高远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将茶放在陈莉莉面前,身子微微前倾,说道:“莉姐……人都会变的……”
陈莉莉伸出手去抽了纸巾,抹着脸上不断滑落的泪水,犹自絮絮而语:“我也猜到了她会来找我,她至少该给我一个解释……可是……可是……可是我绝对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高远冷冷笑了,声音低哑,带着莫名其妙的嘲讽:“解释?如果有解释的话,前天晚上就该给‘我们’了——早就该给‘我们’了!何必等到现在?她……她说的那还是人话么?要站在‘何飞那一边’?那么挡了她的路的我们,是不是全都该死了?”
莉姐拭泪的那只手在腮边凝住,她茫然地望着高远,仿佛面前咬牙切齿的、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一样。许久,她努力挤出一抹苦笑:“别这样,小高……我记得你很喜欢她的——何况小伊也……未必是这个意思……”
“……是么?”高远的声音突然拔高,“我倒宁愿我没有喜欢过她,喜欢她的男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莉姐, Steve他死了,已经死了!你还要在过去的美梦里睡多久?”
陈莉莉猛地语塞,脸上隐隐透出一层惨白。
高远似乎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尖刻吓了一跳,他微怔片刻,长长舒一口气,在陈莉莉面前的沙发上坐倒。桌上的那杯茶散发着特别的馥郁香气,萦绕在两人鼻端,氤氲不去。这些旧日的老朋友,经过了漫长的时光,走过了不同的道路,改变了,全都改变了,终于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杯中袅袅的香雾渐渐淡了、散了,高远脸上的戾气也逐渐隐去;他低声说着,带着无限诚恳:“莉姐,别犹豫了,是他们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我们’早就仁至义尽了。”
他说着,伸手拿起茶几上放着的一只大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哗啦哗啦倒出大堆的照片来——照片拍得并不好,忽亮忽暗,东倒西歪;拍摄的地点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照片中的主人公:一位头上挽着髻子、气质不俗的女子,还有个身量不大高、衣冠楚楚的三十许岁男人;有她的,也有他的,当然还有两个人在一起的合照——那女子分明是陈莉莉。
“这该叫做什么?监视?*?还有……警告或者恐吓?连这种龌龊手段都使出来了,莉姐,你还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陈莉莉猛地将头扭了过去;高远双手环抱,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所以我更不能这样做……我无所谓,可是顾岩怎么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该被牵连进来,我怕他们会对他不利……何况……何况我们怎么可能斗得过何飞?”
“只凭我们两个当然是不可以,但圈子里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绝不止何飞一个。”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莉姐。她选择了站在何飞那一边,选择把‘我们’、把死去的 Steve全都踩在脚底下,她不仁我们当然也可以不义!是‘我们’让她功成名就,‘我们’就同样可以让她身败名裂,‘我们’不欠她的!”
——陈莉莉定定地望着高远,真的,她真的觉得面前这个自己认识了近十年的小鬼是那样的陌生……她隐隐觉得不妥,隐隐觉得脑海深处有一个微弱声音在发出质疑,但她很累,实在是太累了,她一想起 Steve的死,想起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她曾经那么挚爱从今往后必定永远挚爱的男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已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时候,就再也无法冷静思考了。她只觉得心里很痛,那疼痛让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每一片皮肤都产生剧烈的共振,它们都记得他,它们什么都记得……
“……好吧。”终于,她开了口。
高远笑了,和料想的一样,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
封琉璃并没有即时离去,她失魂落魄一般独自走在夕阳下;有什么东西自怀中隐隐萌生,又迅速斑驳陆离。假如……假如是一年前的自己,此时应当正哭着跑回住处去吧?……不,假如真的是一年之前的自己,她根本不会有勇气向小伊询问陈莉莉的住处,根本不会决定任何事情,做出任何努力,她早就逃回自己的世界去了,在那里舔着莫须有的伤口,然后瑟瑟发抖……
原来……原来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悄然改变;就在来到北京这短短几个月光阴里,她的眼界、思维、想法和做法,早已与旧日赫然不同。她的停滞的蒙昧的一无所有的青春,正无声无息开出小小花朵——那只浑身发抖、可怜巴巴的小鸵鸟,终于将脑袋从躲藏的沙堆中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我试过了,我努力过了,”琉璃用力握着拳,低声自语,“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现实又一次嘲笑了她的幼稚;嘲笑她心爱的小说和心爱的电视连续剧;甚至还在嘲笑她一夜一夜码在纸上的那些华丽却终究无用文字……爱是爱,恨是恨,希望绝望,好人坏人……只要说出口就会被谅解,只要讲明白就能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原来那些干净清楚深刻鲜明的故事,只不过是“故事”而已,永远不会真正发生。
——我试过了,我努力过了……但现实根本无视我的尝试和努力,面对着那样撕心裂肺地哭着的人儿,我能做的,依然只是转身逃离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
封琉璃忽然觉得无端悲伤,那悲伤与她在笔尖上杀死想象中眼如星光的情人不一样。此时此刻,她站在北京的黄昏中,陡然感觉自己过去的生命正在逐渐崩坏,回忆的粉末窸窸窣窣剥落——她渐渐看见了外面的天空,一尘不染,一碧如洗,蔚蓝得让人想哭!
——我明明足够努力了,我明明已经这么坚强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做成一件事情……可是……可是……
——小伊也明白吧?明白我根本是个废物,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她连我想做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要站在……何飞……那一边……
——她相信何飞……相信他超过相信任何人……超过相信……我……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逡巡了多久,只觉得一颗心在隐隐发痛,脑子里充满了无数傻念头。她知道夏小伊没有错,错的是自己;她知道一切都因为自己的无能,自己太过软弱无力。小伊帮她,照顾她,可是她为她做了什么呢?她能为她做什么呢?
——归根到底只不过因为我和她一起长大罢了……只不过因为她……可怜我罢了……
那感觉可真难受;比面对父母过度的关切比面对老板铁青的责问更加难受一百倍。
封琉璃不住自怨自艾,以至于恍惚中转了一个圈,竟然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陈莉莉家楼下。她抬起头来,望着被夕阳刷成暖红色的楼面和一扇扇闪闪发光的玻璃窗,一个念头不知怎地就爬入了脑海,挥之不去。
“……再试一次吧,”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蛊惑,“再试最后一次——假如还是失败,那不如放弃算了;不如回家去,离开北京、离开小伊……算了……”
琉璃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只感觉浑身一阵哆嗦,指尖隐隐发麻。
她是那样犹豫不决,以至于刚勉强迈上了两层台阶,就和从楼上下来的某人撞了个满怀。封琉璃如梦方醒,连忙道歉,可一抬头,便愣住了:北京有近千万人口,她认识的绝不超过一百个,可偏偏这人却正是那十万分之一。至少琉璃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小伊的同行以及老朋友,知道他有着体贴的性子和好脾气……竟在绝地遇见援军,真真是意外之喜!于是她立刻又升起希望,红着一双眼努力笑着,想要开口招呼——可冷不防,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是一种高傲的、质问的语气:“你怎么这么慢!”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在这句话响起之前,高远虽然惊愕,但脸上明明已经漾出了客套的笑容,他明明已经认出了她;可这句话一传来,那笑容就好似秋风扫过树上的叶子一般簌簌零落而下,他看着她的目光,仿佛在看着咬开的苹果里的、半只还在蠕动的虫子。
封琉璃怔住,那声“你好”生生卡在嗓子里,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身后有高跟鞋的声音咔哒咔哒踩上来,高远似乎也已呆住,嘴巴微微张着,眼里是一团混乱的迷雾;突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推开封琉璃,两三步赶过去,急切地说道:“安妮,这是夏小伊的私人助理!”
琉璃连忙转身,便看见了一个真正美丽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后,正眯着眼向她瞧。
真的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使站在夏小伊面前,也丝毫不会黯然失色。只不过,小伊的美是活生生的,像大朵燃烧的鲜花,而这个女人的长相无疑精致许多。和她比起来,夏小伊下巴太尖眼睛太亮,眉毛太浓而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同样的,和夏小伊比起来,她的身上便没有那种鲜活的生气,像是朵画在画上的花,仅仅是非常、非常美丽而已。
她盯着那女人发愣的时候,那女人并未动容,脸上平静无波,好似最幽深的海水。高远此时似也终于恢复了正常,他摆出一个极端僵硬的笑,说道:“怎么是你,琉璃?真的好巧啊……”
琉璃勉强对他笑了一下,她不是傻子,她已感觉到气氛诡异。
那女人微微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她静静走过来,走到封琉璃面前,给了她一个如冰的拥抱:“很高兴见到你,我叫贾安妮;是夏小伊的……老朋友了。”
“啊,抱歉!”琉璃恍惚回答,“我才来不太久,我还不是……还不是很熟悉。”
“没关系,”那女人放开她,越发笑起来,“小伊估计已经忘记我了,毕竟可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怎么会呢?琉璃想,这么漂亮的人,谁也没办法忘记的吧?
“你们……也来看莉姐?”琉璃问。话一出口便自觉鲁莽,脸上不禁隐隐泛红。
“是啊,我们来看陈莉莉……不过我们该走了,”那美人儿回答,稍稍俯下身,用一种和贴心好友倾谈的亲密语气,“有些伤口,硬逼着她暴露给别人看,可也太残酷了——你说是不是?”
封琉璃愕然,脸不由得更加红了。
“你……还要上去么?”美人儿微微眯着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媚态。
“是……不……我是说……”琉璃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只觉得自己实在是窘透了。
“我们开车来的,需要送送你吗?”美人儿越发和蔼可亲了。
“不了,谢谢,我自己可以……”琉璃连忙摆手不迭。
贾安妮又一笑,不再说什么,就此告别。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封琉璃才渐渐从慌乱中冷静下来。她转过身,望着一级一级向上延伸的台阶,双腿像灌了铅。
迷宫
林建国永远出人意表,这一点圈子里没人不知道。但是尽管如此,这一天下午四点半,电话突然打进来的时候,何飞依然愣住了。挂断之后好一阵子,他都没办法平复怀中汹涌的漆黑色的海水,他紧紧攥着拳,指甲在手心中掐出两弯血印。
然后,他又将电话拾了起来,这一次是拨给卓乐。
“Sicily呢?她人在哪里?”何飞开门见山,现在绝不是废话的时候。
那一边并没有即时回答,许久之后,卓乐冷冰冰的声线才钻入他的耳膜——依然是不动声色的,带着让人几乎难以觉察的怒意:“你该比我更清楚,不是么?她现在能有什么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