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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在码头,她并不后悔,绝不后悔,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不住英少。这种对不起他的感觉,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而是从那个冒着大雨赤着脚飞奔向七重天的夜晚,就已经一日比一日深地压在心底。
虽然她从来没有说,甚至不肯去细想,但是再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那一晚,她荣锦绣想要去找的那个人,其实是左震。
在危急的关头,在来不及思考的那一刻,她急着保护的人,居然却不是那个她日日挂在嘴边的向英东!
锦绣再叹一口气。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要报答英少?是谁说过,为了英少什么都愿意做?明明她当初喜欢的是英少,她为了英少才踏进百乐门,为了他不辞辛苦地学着跳舞,也为了他才不惜代价要成为百乐门的红牌……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她爱上,那个曾经在殷宅门口,远远站在英少背后的男人;那个曾经在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那个曾经隔着满堂宾客远远看过来,却一眼就叫她怦然心动的男人。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不能再回百乐门。英少跟左震,她只能选一个,不,她其实已经根本就没有选择。
她要写一封辞行的信,就算要走,也要跟英少有个交代;可是心里又隐隐地惭愧,欠他太多,都还没有还。踌躇良久,笔还是在半空里悬着,说什么?就说她真的就跟明珠一样,当年明珠爱上了向先生,所以跟他走;如今她荣锦绣又爱上了左二爷,所以连她也要离开百乐门?
真是从来没有写过这么为难的一封信。
就在锦绣对着信纸发呆的时候,隔着一道半开的门,左震就靠在门口看着她。
安静的灯光照着她如画的背影,她从码头回来,连头发也没顾得上梳,一头宝丝幽黑的长发,铺在她素色的衣衫上。她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连他上楼的声音都没听见?
本来他是直接要进来的,可是刚到门口,就听见她低不可闻的轻轻一声叹息。所以他身不由己在门口停住了步子。
锦绣手上有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他认得,那是英东的。其实那还是以前大兴洋行的陈经理送给他的,有一次跟英东吃饭,英东看着好,顺手就带走了……想不到今天会在锦绣手里看见它。
桌子前面的锦绣终于扔下了笔,推开纸站了起来。算了,这件事,就以后再说好了,反正现在一时也见不到英少,也许过些日子,她就会理清头绪。
一回头,却赫然看见左震在门口。他——那是什么神情?似乎来不及遮掩,在她回头的瞬间,一闪而过。
左震进来,递给她一个纸袋,“给你的。”
锦绣疑惑地打开,什么东西?有着这么熟悉的香甜的味道……“婆婆饼?”袋子终于打开了,两个糯米粉洒着糖桂花、煎得金黄灿灿的小饼出现在眼前。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婆婆饼就只有老家那个小镇子里的点心作坊里才有,就连她,也有很久没有尝过了。其实这是明珠小时候最喜欢的甜食,但在那时候,大娘那么凶悍,就连偶尔吃个这样的婆婆饼,也是难得的奢侈。
左震怎么知道这东西?忽然想起,初来上海,在那个下雨天的教堂门口遇见他,他曾经带她去吃湖南菜,问起她想吃什么,她却点了这个婆婆饼。当时还叫他跟跑堂的伙计当场失笑,原来……到现在他都还记得。
一时间那些温暖的记忆忽然都浮上心头来,再也忍不住会心一笑。就算他记得,上海跟镇江隔得那么远,他又从哪里找来这么偏僻的东西,给她解馋?居然还是热的。
左震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镇江买回来的,上海也有点心铺子。”
锦绣笑意更深,也没说话,拿起一只小饼咬了一大口——上海纵然有点心铺子,这样的点心,一定也是特别订做的。
左震看着她,一个小饼都吃得那么心满意足,脸上笑得仿佛掩不住,眼睛弯成了一对小月亮。真的有那么好吃?他禁不住轻轻一叹,就为了博她一笑,不要说这几个小小的糯米饼,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法子摘给她。
“咳!”锦绣吃得急了,差点噎着,左震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却一眼看见桌上一叠雪白信纸,上面白纸黑墨清晰醒目的两个字:英少。
锦绣也看见他看见,要挡住那张纸已经来不及,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再加上刚被糯米饼噎了一口,顿时涨得整张脸都红了。
从昨夜到现在,她在他身边,但想的都是另外一个男人。
就算他明明都知道,不过都是意料中的事,但是这一刻,雪白的素笺,漆黑的小楷,那么清晰醒目,好像能刺伤人的眼——他仍然忍不住当胸一震。
他到底应该拿锦绣怎么办?英东是他的好兄弟,锦绣是他的心上人。
从始到终,她口口声声都是英少长、英少短,现在都已经成了他的人,居然还想着她的向英东!他心里已经是五味翻腾,可是偏偏要装作,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楼梯上传来一阵轰隆的脚步声,不知道是谁,跑得那么急,锦绣跟左震同时抬头向门口望过去,来的却是麻子六。他上来太急了,满脸通红,呼哧带喘:“二、二爷……查到晖哥的消息了!”
“说来有点复杂,这件事,跟华南帮的龙头老大韦三绍又扯上了关系……”
麻子六还没有说完,左震已经一抬手拦住了他下面的话,“你先下去等我,我马上来。”
“是。”麻子六打住了话头,转身下了楼梯。
左震回头看着锦绣,还没有开口,锦绣已经微微一笑,“你又要走了?”
左震点点头。
这么多天来,最担心的是邵晖的生死,最顾忌的是他已经落在对方的手里,就因为这个,他一直按兵不动,等着对方的动静。一旦找到了邵晖,从这一刻开始,一直处于守势的青帮就再也没有顾忌,出手反击的时候已经到了。
锦绣看着他出门,下楼,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脸上那抹微笑逐渐地淡了下去。她知道他为什么拦着六哥的话头,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不想让她如同上次那样的担心。
所以就算知道局势的动荡,知道外面的风险,她也只能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再过两天,就是冬至。
天气越发的冷了,王妈在屋子里点了暖炉,石浩带了一帮兄弟在客厅里守着,说是二爷的意思,最近外头乱,前一阵子码头赌场百乐门都接二连三地出事,所以宁园的安全也要特别小心。
锦绣一大早起来,就跟王妈一起忙着打扫屋子,把座椅门窗都擦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又缠着石浩,央他去外头买回一大束栀子花来,插在客厅里。
她楼上楼下忙得团团转,这边厢王妈也看得眼花缭乱,“锦绣姑娘,你这是忙什么?忽然把屋子收拾得花团锦簇的。”
锦绣闷在厨房里不知鼓捣什么东西,已经半晌没出来,听见王妈问,才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用簪子胡乱盘起来的头发不知几时掉下来一绺,也顾不得别上去,额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脸上红扑扑的。
“今天冬至,我在准备应节的东西。”她的声音带着笑,“以前在老家宅子里,最讲究过冬至,说是冬至大过年。”
“过节?!”王妈呆了呆,“我在这园子里头住了五六年,从来就没应过什么节,就算逢年过节,二爷还不是在外头喝酒打牌,难得回来也不过是洗个澡睡一觉就又走了。”
“那是因为没人陪他过节而已。”锦绣又缩回厨房里,“反正今天人多,六哥他们也在,还有我跟你,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多开心。”
“这算什么麻烦,不过就是挂几个灯笼,搓几个冬至圆子,再煮一锅和合粥就是了。”
“和合粥,那又是什么花样?”
“其实就是松仁、果仁、栗子仁、薏仁,加上糯米、百合,一起煮的粥,意思是‘家睦人和’。难道上海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厨房里把煮粥的瓦煲端了出来,放在桌上。
石浩忍不住也凑了过来,趁她转身,偷偷打开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
“有好吃的,正好饿了。”他咽了一口口水,舀起一勺就往嘴里送。
“咚”的一声,一颗硬邦邦的栗子仁飞过来,不偏不倚打在他额角,石浩叫了一声,刚抬头,就看见锦绣笑盈盈站在面前,“就知道你会偷吃,再不拦着点,等二爷回来,整锅都没了。”
石浩怏怏地放下羹匙,“原来这粥是专门留着给二爷的。”
锦绣被他说得尴尬,转身跑回厨房,一会儿工夫又出来了,手里一个白色小碗递给石浩,“喏,这个给你,先吃少少没关系。”
“这么小?!”石浩张大了嘴巴,“荣姑娘,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小的碗,是逗猫的吧?”
旁边围着的一班兄弟都禁不住哄笑了起来,锦绣涨红了脸,“是叫你留着肚子,待会儿煮好了冬至汤圆,给你最大一碗,堵上你的嘴。”
左震回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屋子里一片笑声,待进了门,看见门口挂着两只又圆又大的大红灯笼,喜气洋洋的红色灯影底下,石浩正围着一个粥煲,跟锦绣夺一只小碗;旁边的一圈兄弟和王妈都笑得合不拢嘴。
而他最心爱的那个荣锦绣荣姑娘,两只手叉着腰寸土不让的模样,身上是件再朴素不过的淡蓝色布衫,还围着王妈那件老式大围裙,素脸上不见一丝妆,哪还像百乐门舞台上艳光四射的头牌舞女荣锦绣?就仿佛是在明珠宅子外头,初次见她的模样。
这屋子,真是从来没有这么的热闹过。
大家正闹得欢,谁也没有注意左震已经在门口,锦绣还在吓唬石浩:“平常你们几个见了他都老鼠见猫一样,这回连一碗粥都敢跟他抢?”
“你没发现吗,这两天二爷的心情好得很。”石浩自顾自霸住粥煲,盛了一碗出来,“虽然碗小了一点,看在待会儿还有汤圆的分上,就将就一下。”
王妈抿着嘴乐了,“二爷心情好,都是荣姑娘的缘故,你可别惹恼了她。”
锦绣正要分辩,却一抬头,看见左震正在门口,带着点微笑看着她。
“二爷回来了!”她捅了捅石浩。
石浩正忙着往嘴里倒粥,“味道还真是……咳,咳!”他呛着了,顺着锦绣的目光看向门口,顿时放下了手里的碗,“二爷。”
左震进来道:“抢什么好吃的抢成这样?”
以后真不能让锦绣跟石浩唐海麻子六他们走得太近,才这么几天,他们已经混得一家人似的。
锦绣迎了过来,笑着伸出手,拉他到桌边,“今天冬至,是和合粥。大家都还等着你呢,厨房里还有汤圆,你过来坐,我去拿。”
她的手细腻而温软,刚做过点心,还带着糯米和糖桂花的一丝甜香。
锦绣没留意他的神色,只忙着一头钻进厨房去,一会儿果然端了汤圆出来,除了汤圆,碗里还有核桃仁刻的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狮子。
“这个,是狮子果。”锦绣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给你做的。”
王妈笑着道:“原来锦绣姑娘你连这种东西都做了,真是花了不少心思……看做得多精细,小核桃刻的狮子头,长生果的身子,松子仁做的脚爪,这是跟谁学来的?”
“我娘生前,每到冬至都会做这个,我看着就学会了。”锦绣道,“不过自己做还是头一回,看我娘当时做的时候好像很容易,其实自己做起来,手工差远了。”
石浩凑过来,好奇地打量几眼,“锦绣姑娘,刚才你说那个什么和合粥,是家睦人和的意思,这个狮子果,又有什么讲究?”
王妈却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都已经是自己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差了,以前也听外省的亲戚提过这个,说是新媳妇进了门第一年,冬至一定要做狮子果,而且上桌的时候一定要用新碗,叫做‘添碗添丁’——不知道有没有这说法?”
锦绣的脸又开始红上来,“什么、什么添碗……我怎么都不知道?”
石浩恍然大悟,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荣姑娘想要二爷明年就‘添碗添丁’了啊?”
这石浩!那么大的一碗汤圆,怎么就没有噎着他……锦绣已经连耳朵根都烧红了。就算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也用不着说得这么直接、这么大声吧?连聋子都听见了!
左震再也不能不出来帮锦绣挡一挡,“锦绣,跟我过来。”
“做什么?”锦绣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事,不如等吃过了汤圆再说,一会儿都凉了……对了,忘了把王妈做的小菜也拿出来。”她一边说,一边要往厨房走,却不料刚转身,右手已经被左震拉了回去,整个人都差点向后倒在他怀里。
“那些都不急。”左震一笑,拦腰横着把她抱了起来,“先上楼,我有话跟你说。”
他在做什么?!锦绣大惊,这里还有石浩王妈他们一大帮人在眼睁睁地看着呢,他真是疯了。
左震不理会她手脚并用的挣扎,一径直接把她抱上了楼,“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