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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又转向子矜道:“白夫人,家姊一直想同您交个朋友,可否赏光喝个下午茶?”
有的人,只要第一眼,你就会有预感,这个人很可能会是爱人、知己、朋友,或者是敌人。
眼前的女子眉清目秀,细细的单眼皮,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如果单单看任何一处五官,说不上漂亮,但是并作一处,却是怎么看怎么和谐;神色又是温柔娴雅。看第一眼,多半会以为是那种男人最喜爱的小鸟依人型的女子。她远没有程家大小姐那样叱诧风云的巾帼气概和与生俱来的自傲,她就像一掬月光下清澈的泉水,淡淡的,安静的,盈盈不语,却给人真水无香的美好感觉。
子矜见了她,不知为何觉得很亲切,缘份这东西真是奇妙,明明是情敌,却让人反感不起来。程小姐对着她善意的一笑,邀子矜坐下品茶。
子矜看着她细细的沏茶,动作流畅的如行云流水,不由得轻叹:“头一回见人沏茶都能沏得像一首诗——当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程小姐微微涩然道:“不敢当,你太客气了。”说着双手递过茶来。
子矜道了谢,品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这可是用趵突泉的泉水沏的?”
程小姐笑道:“正是,取了雨前龙井的嫩芽儿,用地水滤了才有味道。没想到你也是品茶的高手。”
子矜谦让:“家父嗜茶,所以我才略知一二,却是只会饮不会沏,比不得程小姐慧质兰心。”程小姐腼腆地笑了笑:“你可以叫我素素,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子矜但笑不语,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听得程小姐曼声开口:
“我从小就不爱说话,也没有什么朋友,但是父亲宠我,姐姐也多让着我,什么事都生怕我受了委屈,所以我一向事事顺心,好像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烦恼的;直到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子矜知道她必是有故事要说,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着,却是心潮起伏:
“其实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的人,我只看第一眼,就知道他在我的生命里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不爱和外人亲近,就是因为总能感觉到他们有什么目的,就算他们没有,他们的父母也会有,所以在所有人眼里:我一直是一个孤癖内向的大小姐,难以亲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没有遇到我喜欢的人罢了――总有一个人,在这世上,不是为了我的家庭,不是为了别的任何理由,而是单单喜欢我这个人;这样的人,才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他就是那个人。后来他来上海,和我家的钱庄做生意,我就要我二哥替我在钱庄安排了一个职位,他并不知道我是程家三小姐,以为我是新来的职员,后来渐渐熟悉了,有几次他托我一起去给你挑礼物,每次提起你,他眼睛里的温柔宠溺就像要溢出来一样……我真的很嫉妒,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露出这样的温柔?……”
“后来没想到他出了事,我再三的央了父亲去救他。再后来的事,我想你也知道了……”
子矜点头,感慨道:“想不到,你这样痴情。这都是我的不是,我欠他的太多了。”
程素素摇头:“你并没有错,你也是为了救他,不得已才嫁了白家,只不过晚了一步。”突然声音转冷:“如果当时万一他没有醒过来,我定要姓李的全家给他陪葬。”
子矜被她眼里瞬间闪过的阴狠光芒吓了一跳,暗暗叹道:看来这程三小姐,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情之一字,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难得她对修文这样痴情,连自己都要自愧不如起来。
却听得她又淡然道:“其实,就算你们没有分开,我也不会放弃的。所以现在这样,反倒是最好的结果了。”语气坚定,子矜一时哑然。
程素素却又柔声道:“其实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我没什么知心的朋友,你可愿意做我的朋友?”眼里是满满的企盼。
子矜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其实对这位程家三小姐,她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倒近乎惺惺相惜了;却也明白,这是要她表态了,如今之际,她又能说些什么?她负修文在先,两人已是不可能了,倒不如放手让他去找新的幸福;程小姐对他又是这样的情深义重……踟躇了一下,终是轻轻点头。程素素面露喜悦,洗净了手,去厨房弄来了一盆鲜艳欲滴的草莓。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别的,末了程素素送她出来,分手前黯然道:“子矜,你若是不先放弃,他是不会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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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公馆是一座三层楼的别墅,有一个很大的后花园,风水极好。一楼是饭厅和宴客厅,二楼是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住的地方,下人们都住在三楼,顶楼还有一个小格子间,却是禁地,没有白舜华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去。众人都说得神神秘秘的,说是里面闹鬼,白舜华每个月的初七那天都会去那里,一呆就是大半天的,一来二去的,子矜也好奇起来,心里虽然很想去看一看,却是不敢造次。
这日是白静媛生日,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把一个客厅布置得花团锦簇。
三姨太这回格外费心,听说子矜写得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还特地跑来请她写请柬,子矜自是应承了。
前日她正为礼物发愁,怕是三小姐什么都不缺,好在翠墨提醒了她,说是三小姐嗜爱吃甜食;她听说城里的咖啡馆里有一种手工做的西式甜点叫做巧克力的,风靡一时,价格也贵的吓人,便亲自去挑了一盒来,包装的漂漂亮亮的送给了三小姐,倒也合了她的心意,给了子矜一个平日里吝啬给予的灿烂笑容。
当晚自是风光无限。白静媛穿了一套白色缎子的洋装,下摆缀了一圈嫩黄的玫瑰花苞,从天庭到鬓角贴著密密的细小发圈,卷发盘的高高的,还用亮晶晶的水晶发卡簪了起来,整个人就像是欧洲王室的公主,光彩照人。
今晚她心情极好,璀璨的笑容让周围的人目眩神迷。一开始还有别的公子哥儿请她跳舞,后来见她只同程果夫跳,也就识趣的不再上来搭讪。
子矜站在角落里,觉得很无聊。今日她不愿抢了主角的风头,只着了一件玉色湖绉滚宽边的旗袍。除了耳上的一对紫色的珍珠耳钉,没带任何首饰,望去不见奢华,唯觉淡雅。
白舜华自从和女儿跳了第一支开场舞后,就同程立夫去了书房谈正事。所以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靠着,自斟自饮的倒也清静。
突然丫鬟珍珠小步跑到她跟前,偷偷递过来一张纸条,低声道:“四太太,我刚才路过后花园,不想撞见一个人,说是要见您一面。”子矜见了上面的字,不由得浑身一震,定了定神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忙你的,今日之事,不可同第二个人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见珍珠应声而去,子矜沉吟了一下,却抬手悄悄的招了翠墨过来道:“你去楼上,得个空儿回了老爷,就说我去见一个人,他自会明白。”翠墨会意,悄悄的去了。
一旁白致远正在应酬,眼角的余光瞥见子矜出了客厅,微觉奇怪,正巧珍珠候在一旁,就问她:“四太太做什么去了?”珍珠一脸惶恐道:“我也不清楚,太太不让说。”白致远皱了皱眉,转身也出了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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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听得脚步声响转过身来,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只是神色憔悴、身形也消瘦了许多;子矜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只不过两个月不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只听那人道:“子矜,你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
子矜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轻声道:“你的伤可都好了?”
修文柔声道:“都好了,其实并没什么大碍。早该来见你才是。”
子矜心痛如绞,好半天才吐出一句:“都是我不好,还差点害死了你。”
修文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没本事,什么忙都没帮上,倒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听他这样一说,子矜更是内疚,刚才忍回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偷偷的扭头抹去了,转过来却道:“能见你一面,我也安心了,你还是快走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修文却是动也不动,沉声道:“我不走,要走就一起走。”
子矜一愣,她不是没想过私奔,只是之前如此种种,让她看清了形势,知道这是没有希望可言的事,硬起心肠道:“不可能的,你是明白人,怎地也说出这种糊涂话来?”
修文脸色一变,急的拉了她的手道:“子矜,我都安排好了,你跟我走,我们直接坐船去英伦。到了那里,谁都找不到我们。”
子矜见他神色坚定,目光中俱是深情一片,心下大恸,哽声道:“修文……”往日千般万般,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她覆来,竟是无处可逃。她忍不住就伏在他肩头哭泣,修文以为她答应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半响却见她抬起头来,脸上尤有泪痕,神色却平和了许多,他心中一凛,果听得她开口道:“修文,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却是万万不能跟你走的。”心中顿时沉了下来。
子矜接着道:“若是我们这样就一走了之,你的父母怎么办?我爸爸又怎么办?我们是走不了的。你今日来这里,只怕早已有人知晓--我们断无可能上得了船的。”
“我买通了门房进来的,并没有别人知道。”
子矜更是悲痛,狠下心来,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已经告诉老爷了。”
其实她心里通透的很:门房是三姨太娘家的人,只怕早已告诉了三姨太,珍珠十有八九是三姨太派来下套的,多半还派人告诉了老爷;若不是她先嘱咐了翠墨,恐怕这会子早有人过来了。还有程家那边……修文对她这样情深义重,宁可让他恨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再一次拖累了他。
修文心里一阵绝望,冷声道:“你是不是爱上他了?还是爱上了这里的荣华富贵。”
子矜已是心胆俱饬,程素素那哀伤的面容此时掠过眼前,终是硬声道:“是又怎样?你哪一点比得上人家?我又为什么要跟你颠沛流离的吃苦?”
修文面色死灰,突然紧紧的一把抱住她:“我不信!我不信你是贪图权势的人!子矜,你必是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子矜心里火烧火燎一样,又像有一把锯子来回锯着,几乎痛得没有知觉。只觉得灵魂和身体好像硬生生被扯成了两半,只听得那个身体木然道:“我能有什么苦衷?我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他对我也很好。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你我绝无可能再在一起了。”
修文突然一把推开她,子矜脚下一个踉跄,抬起头,见他就要转身离去,忍不住说道:“程小姐对你这样好,你不要辜负了人家。”修文闻言心里又浮起了一丝希望,回头道:“你见过她了?可是她威胁你了?”
子矜一脸漠然:“没有,我们只是聊天。我觉得她很好,比我好多了。修文,你就当我死了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修文突然冷声道:“苏子矜,你真残忍。”
子矜心下泣血,几乎就要不顾一切的跟他而去,终是硬生生的忍住,心中提起万句言词,待要说却说不出半句,半天,方轻声道:“修文,我已是这样了,希望你能幸福。”说完扭头就走,生怕下一秒,就会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
修文呆呆的在那里站了很久。
子矜,你可知道,如果没有你在身边,连幸福都会变成一种漫长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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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一条长长的小路上,两旁都是点燃的油灯,发着幽幽的光,突然一阵狂风,所有灯上的蜡烛一起熄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那双冷冷的绿眼睛骤然在空气中浮现,近在咫尺,直直地向她脸上撞来,骇得她叫了一声,醒来一身冷汗,却是虚惊一场。
却再也睡不着,也不知修文回去后怎样了,自己真是一个冷血的人,她在心里苦笑。越躺越心乱如麻,索性披衣而起。茫茫然的在园子里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觉得风寒露重、冷意侵骨,才往回走,忽见三楼的格子间里一灯如豆,忽而想到已过了子时--今日正是初七,心里难免又有些好奇起来。
苍苔露冷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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