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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那样的窘迫,再没有办法掩饰,他赌气说了班上最漂亮一个女生的名字,她半天才翻白眼:“什么品味。”硬生生又甩下一句话:“我和你有代沟。”
她急急的往外走,背影微微耸动,他想她必是暗暗笑不可抑。
信上没有称谓,那四个小时里她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以为,信是他写给自己的。
她急急的往外走,背影微微耸动,得到答案多么难堪,她全身发抖,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
02。幸福像花儿一样
孟哲哲火冒三丈,对着电话就嚷:“于江浩你答应不答应?”
那边嘈嘈切切的一片杂音,像是拿着手机穿过几道门,然后到达了比较安静的地方,过了半晌才听见他迟疑的声音:“我今天有点忙。”
“你忙?”她声音突然温柔似水:“哎呀,那真是不好意思啊,于部长。”
于江浩倒吸一口凉气:“哲哲你别这个样子,我马上要下乡去,过会儿我打给你行不行?”
她冷笑:“不行!我比你更忙。”
恶狠狠的将手机关掉,只觉得累,认得二十年还要这样恶形恶状的吵架,而且还吵不出眉目来。其实小时候是多么团结友爱呀,十岁了还可以志同道合的去偷车库后山树上的枇杷,念了初中泾渭分明,男生都不跟女生说话,可是他和她可以例外,早晨在机关食堂里遇上,他会理直气壮的大叫排在前面的她:“孟哲哲帮我买两个包子。”放学时远远看到他在前头走,她也会理直气壮的喊:“于江浩数学作业给我看一下。”
“什么看一下,就是抄一下。”他没好气的站住脚,揭露她的巧言令色。他就在街头打开书包,哗啦啦乱翻一气,翻出练习簿。她笑咪咪的接过去,塞到自己书包里:“抄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别小气嘛。”
念高中时还是一如既往有着革命友谊,只是分了科,所以不在一层楼上课。她学理,他学文,完全颠倒过来。他数学好得令人发指,她语文分数可以叫人绝望。
过年了随父母到她家拜年,两家的父母在客厅里嘘寒问暖,他和她在书房里闲扯:“这才叫优势呀。”他一脸的得意:“我要是学了理,谁都会认为数学好是天经地义。哪像现在,班主任视我为稀世珍宝。”屋子里暖和,他进门就脱掉了厚重的外套,里头穿一身的白,白毛衣白仔裤白波鞋,长腿一伸真像鹭鸶。还自以为很帅,她在心中嗤之以鼻。原来他和她身高相差无几,进了高中突然呼啦啦长起来,像是颗雨后的春笋,瞬间就比她高了一个头。每当和他说话都得仰望,所以她记了仇。
“哎哎。”他轻踢着藤制的茶几,茶几玻璃面上的水杯泛起轻微的涟漪:“我说,升了官都不请客。”
她完全不解,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终于咧开嘴笑:“书记同志呀,都和我爹一个级别了。”真是个笑话,她差点忘记自己被选作团支部书记,其实完全是恶作剧,王磊的《团支部书记》正在校园里唱得如火如荼,唱得连素来不解风情的理科班男生都突然集体中邪,横了心要选出一位女生当团支部书记,结果全班一共十二个女生,就这么巧相中了她。从此后和他打交道机会多起来,他在学生会团委当宣传部长,每逢周三就到班上找她:“写稿啊,孟书记,不要忘记组织安排的任务。”半大小子,已经俨然一套官方说法,真是家学渊源。
课业那样重,他还催魂夺魄一般,她只得敷衍一二,所以每逢周末下午放学时分,校园广播台的主播同学就会脆生生的念出她的名字:“作者:高中部二年级理2班,孟哲哲”。谁知这也会引来流言,外班的闲言碎语偶尔传到她耳中,说她仗势霸占校广播。她的脾气像颗爆炭,他再来,她就横眉冷对:“没时间,找别人去。”
“我能找谁?”他的脸顿时垮下去:“支持一下工作。”
她心情坏透:“不支持,你自己写好了。”
“我?”他嘻皮笑脸:“打小你就知道,我写不出来。”
好歹他们也是全市排名数一数二的重高,这种人竟然也可以混到文科类全年级前十名,真是教育制度不长眼啊不长眼。她狠狠的鄙视他:“你每次考试作文是怎么写的?”
“都是官样文章,那还不容易。”
他倒是真能写官样文章,后来考入大学,凭着能写一手花团锦簇的总结报告先进事迹材料,先是系团委,然后是院团委,最后是校团委,一路高升上去,还没出校门就已经灼手可热,丰功伟绩数不胜数。与他意气风发的大学时代相比,同在一间校园里的她简直是乏善可陈,最后连她妈都对她唠叨:“你看看人家江浩,人家写文章都写出前途来了,你成天风花雪月,半点用处都没有。”
她唯唯喏喏,双休回家,意外的竟在公车上遇见江浩,他逮住她问:“你怎么连校文学社都不报名参加?”
她伶牙利齿:“我学的是信息与通讯工程,又不是中文。”
“星期一下午到团委来,有事和你谈。”还是一口俨然的官腔:“连入党申请都不写一份,怎么就不积极要求进步呢?”
“我就要当落后分子!”
声浪稍高,整车的人都看着他们,他怒目相向,她毫不迟疑的瞪回去。她再瞪,他就笑了:“嗳,嗳,眼珠子掉出来了。”
到底还是让她三分,其实也不是怕她,用他的话说,是不与她一般见识。她脾气急躁,而他沉稳温和,何况她是女孩子,打小在一块儿玩他父母总要叮嘱:“要照顾妹妹的呀。”
他比她大七个月,她从来连名带姓叫他于江浩,他也从来连名带姓叫她孟哲哲。
只有一回,是刚上班那会儿,他在餐厅里遇上她。他带着位极漂亮的女朋友,唯恐人家误会,连忙向对方介绍她:“这是我妹妹。”
重色轻友,重色轻友,重色轻友!她在心里骂足三遍,脸上却笑靥如花。临了搭他的顺风车回去,还虚情假意的将他女朋友夸了又夸,哄得他心花怒放。
到中午她也没开手机,去食堂吃了饭上楼来,办公室电话响得惊天动地,结果却是他:“哲哲,你到底怎么了?”
她顿时掷地作金石声:“你自己想。”
“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又这样。”
“我忙,我挂了。”
他的肝火终于上来了:“孟哲哲,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别成天无理取闹行不行?”
她尖着嗓门嚷回去:“我就是无理取闹,于江浩,我告诉你,你一天不和我离婚,我就一天闹死你!”
“啪”地将电话摔上,坐下来直喘气。
再好的交情果然也不能结婚,婚姻不仅是爱情的坟墓,也是友情的坟墓。决定结婚那会儿多理想啊,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还约法三章,结果实践证明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上个星期问过一回:“为什么向我求婚?”
他当时在做什么?看新闻还是看球赛?睡衣是她买的,灰色底子棕色暗纹,吃睡长吃睡长,他现在圆滚滚像只泰迪熊,哪有半分当年的鹭鸶影子。舒服的躺沙发上伸长了腿,在家里他总是懒散的出奇,不耐烦她挡住电视,于是随口敷衍:“你好养活呗。”
“于江浩!”
嘎?他像是回过点神来:“我爱你呀,我爱你爱到骨头里,没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只好把你娶回来了。”
说得这样顺溜,她牙齿根发酸,拿根牙签剔一剔,只怕牙都会一颗颗全掉下来。太可怕了,这男人。
求婚的时候他一条一条向她分析利害关系:“首先,你老大不小了。别瞪我啊,行,行,是我老大不小了。其次,我妈多喜欢你呀,不怕弄个不知根底的恶婆婆,处理不了婆媳关系,人家专家说婆媳关系比夫妻感情还得要更慎重处理呢。再次,咱们不在一个工作单位,产生不了审美疲劳。最后,你跟我都属于没力气再折腾了,不如趁早整合,保存实力。”
最后一句打动了她,她确实没力气再折腾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轰轰烈烈的时代已经结束。她再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去折腾了,她这辈子总得要结婚,不结的话会伤父母的心。
没爱情算什么,他们有长达二十年的友谊,只怕比这世上任一份爱情都还要长久呢。师太说,我们与之相爱的是一些人,然后与之结婚的是另一些人。张爱玲说,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李碧华说,有的情如同指甲,剪了就剪了,无关痛痒,而且还会再长出来;而有的情如同牙齿,拔掉了也会留下隐痛的伤口,永生无法愈合。
她刚刚失掉一颗牙,空出终生无法愈合的伤口,那里缺失的东西,永远无法再弥补,一饮一喙都会痛不欲生,所以干脆置之度外,尝试彻底去忘记那里曾有过一颗牙齿。
计划是相当的完善,连婚后每个双休到底回谁家父母那里吃饭,都事先排出了表格。不过有些事情也会出乎计划之外。好比拿回结婚证的那天晚上,他终于名正言顺赖在她房里,磨磨蹭蹭不肯走。
“你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要闭上?”
“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妇联主任换人了,许大姐到政协当副主任去了。”
“住手!再不住手我踹你了!我真踹了!流氓!”
“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错,行不行?我检讨,我不该又和方文雅一块儿吃饭。可那的确是工作需要,人家在做一个关于学习八荣八耻专题片。再说,那不还有电视台的人在一块儿呢?”
“电视台里就没一个好人!”
“哎哎,别攻击新闻媒体啊。”
“我还攻击政府官员呢!”
“啊!你还真踹啊?太狠了你。人家方小姐其实是有立同志的那位,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深更半夜的,快洗洗睡觉了。”
“胡说!上回你说她是赵总的女朋友,这次又说是康副市长,你说清楚,你到底和她什么关系!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跟你没完。”她歇斯底里的从沙发上跳下来,变成一只小茶壶。
“约法三章第二条,互相不干涉私生活。”他终于火了,字字掷地作金石声:“你跟孙少国吃饭,我可一个字也没问你!”
她终于教他给气着了:“我跟你离婚!约法三章第三条,一方觉得有必要时即可协商解除婚姻关系。”
“孟哲哲!”他像是彻底被激怒了,发狂一样。
“住手!混蛋!流氓!”
“我今天就流氓让你看看!”他气得直喘粗气:“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成天跟我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离婚,我偏不离,这辈子我就拖着你!你不爱我,没关系,不爱我我也拖着你!”
“不行!”她快哭了,看看挣扎无望,根本不是对手:“今天不行,真的不行!”
“我他妈今天就要!少来安全不安全那一套!你连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惦记着谁!这辈子你都甭想!你这辈子都是我老婆!我告诉你!你甭想!”
她眼泪突然哗啦啦的流下来:“我怀孕了。”
两个人僵在那里,他活像傻了一样,还按着她的胳膊没有动弹。过了好久才想起来,像被针扎了一样跳到一旁,想想不对,又俯下身来:“哲哲……”
她用手盖着脸哭,他去拉她的手,又不敢用劲:“哲哲你别哭啊,我错了,我流氓,我错了,你打我成不成?你别哭啊。”他手足无措:“你别哭啊,什么事我都答应你,你先别哭啊。”
她哭得更大声:“我要跟你离婚!”
“不行!”
“我不要生孩子!”
“不行!”
她像个小孩子,“哇”一声又继续哭起来,他筋疲力尽,顺着沙发溜下去坐在了地板上,从荷包里摸出烟来,刚刚打着火机,又想起来,心烦意乱的将整包烟揉成一团。想要扔出去,最后还是攥紧了:“哲哲,你别哭了,你要是真不想要这孩子,不生就是了。”
她停了停。
他自嘲的笑:“看,于江浩就是拿孟哲哲没辙。”
她抽泣:“那你妈呢,她要知道了还不吵翻天。”
“你不说,我不说,她上哪儿知道去?”
她狐疑的看着他:“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他从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烟盒里抽出枝烟来,慢慢捋得直了,点上。用力吸了一口,吐出悠悠的灰白轻烟,轻描淡写的说:“我爱你呗,我爱你爱到骨头里,没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好容易娶到了你,怎么能不好好哄着你过日子。”
还是一贯油腔滑调,可是她怎么听着就觉得有些发酸,也不知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