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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被逼得急了,泪水在眼眶里盈满了,却咬着下唇倔强的不让它们落下。
展昭听见这争吵,转过身去见这一幕。身旁的白玉堂早就在观望,只是他愣愣地看着,脸上没有表情。自见面以来,展昭见惯了他或冷或热的诸多表情,最多的是笑脸,就算不笑,他面上的表情也总是活跃,今天却没了分毫,让人看了陌生。
白玉堂从怔忡里走了出来,他掏出了钱袋,走上去,塞到了那女人拖着玉镯子的手上。
那女人一怔,回头看这好心的善人,却又愣住了。泪水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惊异,而后则是无声的尴尬。
“拿去……镯子是奶奶给你的嫁妆,卖了可惜。”白玉堂低着眼,也不看那女人,一时间气氛尴尬。
“悦儿出了疹子……我们……我们……”女人咬咬嘴唇,难以启齿。
白玉堂叹口气,摆摆手,他无意听这些。
“赶快给孩子看病,别小小年纪落了毛病,我还有事儿,先走。”他说完果真抬脚迈了出去,不管不顾,似乎已经忘了身后的展昭。
满腹惶惑,展昭最后看了眼那女人,她已泪流满面,呜咽地哭了起来。他来不及多想,追着白玉堂出了店铺,又是一路无话。
刚刚入夜,街边的摊贩未散,新一轮的叫卖才刚要开始。北平商贩的叫卖声总有它自己的特色,绵长,好似有些羞涩。听得白玉堂的心更乱。
“忙了一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还顾不上吃,展副官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块去尝尝驰名北平的,‘豆汁张’的豆汁?”
白玉堂兀自笑着,只是尴尬中带着少许失落。
“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喝过豆汁,只是,是什么味道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展昭就着他的步伐慢慢地一路走去,心中徘徊着困惑。白玉堂同这北平中千万民众一样,对民主和革命抱着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们多数更愿意依附现在的军阀政府,对革命多是嗤之以鼻,革命毕竟要太多的风险。白玉堂在永全院里救了他,今天在帅府里没有拆穿他,但他能否因此对他坦诚相待?
冥冥中,直觉仿佛告诉他,他可以信任他,即便,他们的认知大相径庭。
展昭若有所思地走着,险些撞上白玉堂的后背,他们已溜到了“豆汁张”的摊铺,座位上零星的几个客人,他们运气不错,摊子还没收起。老板一团和气,态度殷勤,是个忠厚热切的人。
白玉堂叫了两碗豆汁,外带焦圈。两个人静静等着吃食,谁也没有开口。展昭将军帽放在腿边的条凳上,眼睛望着它,神游天外。
“你不好奇?不问我那女人是谁?”白玉堂打趣地看着他和帽子眉目相送,有点沉不住气。他现在倒成了好奇的那个,他好奇这人为什么仿佛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能沉得住气,不去窥伺面前现成的秘密。
“要是想说,白老板自然会说。”
白玉堂撇撇嘴,手指头扣着桌子轻敲,“那女人叫白堇秋……是我二姐。”
“嫁了个大清朝的遗少,败惯了的人,如今的世道,日子过得可想而知。”白玉堂抄起一根筷子,无规无举的敲打,那些不成调的节奏,遮掩了他杂乱无章的心绪。
他想自己是中了邪,就像永全院那混乱的一夜,他本没必要,可是却着魔般,做着全不搭调的事。
白玉堂慢条斯理地说着,从二姐白堇秋,到白家曾几何时的高门大院,再到破败后苦苦挣扎的窘境。他从不知道,有一日,他会平静如斯,娓娓道来。
“小时候他们当我只是玩票,却不知道我是真的瞧上了这门活计。”
尤记深宅大院里那一场热闹堂会,赵子龙亮相,耳边锣鼓惊天。那一双孩童乌黑的大眼,死死盯着赵子龙一身行头,年幼却倔强地,做了一种决定。
大清朝割地,赔款,民心尽丧,走到了尽头,风雨飘摇。可他们仍不认账,仿佛一场兵变,他们的朝廷又能返老还童,他们仍是光鲜无匹。白家人开始带进带出,那些沉了年的古玩和字画,是维持他们尊严的最后筹码。白玉堂看着,从童言无忌的年龄,一直看着,到了满腹理想的岁月。
老太爷狠狠的一巴掌掴得白玉堂脸肿起半边,那火辣辣的疼,他仿佛还有知觉。白玉堂成了旁人眼中的戏子,这配不起他们光鲜的身份,祖传的荣耀——他和家里断了关系,一巴掌断了所有的关联。兄弟姐妹们冷眼相向,白二小姐尖刻,冷言冷语的挖苦,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捱过。
可只是时间未至,那空壳一般的宅子里,最终留不下什么。可白玉堂活得还凑合,凭靠着一双拳脚吃饭,辛苦挣命,仍能把戏唱下去,都活在梦里戏中,白玉堂是气盖山河的英雄豪杰,而白家……只有散场后的冷清萧索。
展昭一时没有言语,他并不想唏嘘感慨,这年头,这样的事也不鲜见。生逢乱世,个人的选择总有不同,却无可避免地将他们导上了迥异的道路。
伙计端上了豆汁和焦圈,蒸腾着热气。展昭把手贴在碗壁,僵冷手掌灼烫复苏了过来。他在期盼一场变革,让巍巍中华,亦如他一样复苏。可千年来专制的腐朽,渗进骨头里,成了国人戒不掉的恶癖,想要民主,并不是那么容易。
“怎么着,展副官,我的故事太无趣?”
白玉堂好笑,那人听着听着,便开始发呆。
展昭凛地回神,“不,白老板敢做敢为,我深感佩服。”他说着,眼神真挚。他竟是诚心赞他。
白玉堂摇头,叹气——这样干净的人,怎么活在这样的乱世?白玉堂又忽然焦躁起来:他想起了陈云然暧昧不明的笑意和永全院里尖锐的目光。
“敢做敢为?我可不如展副官。”他笑着,尝了口豆汁,有些烫,雾气蒸腾,眼前一片花。这样也好,他笑得别扭,掩耳盗铃,最好他也看不清楚!
他话中有话,展昭却听得清楚。
“改革不能光凭一张嘴,牺牲也好,手段也罢,总有它的必要。”展昭垂下眼瞥着条凳上的军帽,脸上泛起笑意,淡淡地偏有些愁绪,“但无论过程如何,展昭的心意从未改变。”他坚信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也通晓无数怀抱着同样理想的人,将为此付出代价,可他总是相信,这代价,物有所值。
“读书人……”白玉堂轻声一笑,拿起桌子上的焦圈,脆生生地咬上一口,就着豆汁,享受着绵长的余味。
“白老板不相信总有那样的一天?”
展昭直视着他,那晶亮的眸子里没有过多的热切,也不带多余的期盼,平静无波无澜,却有着不寻常的蛊惑。白玉堂看着,仿佛快要沦陷,和他一起去追逐那个貌似遥不可及的“理想”。他就说他中了邪,中了这革命党的邪,竟生起了想要和他一起拼搏的冲动。可他终究还是在红尘里摸爬的人,这样高远的志向,离他总有分距离。他不相信当权者,但凡把权力握在手里的人,总是两面派,权力没来时,他们讨好着老百姓,踩着他们的肩膀爬上去;权力在握,便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古来如此。
“或许……”白玉堂勾着嘴角,笑得有些敷衍,“我等着看,看看你们口中的民主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突然眉头一皱,“再不喝,放凉了,那味儿就差了。”
展昭经他提醒,仿佛如梦初醒。他在这样的场合,和他谈起了未来,谈起了民主,胆大妄为的举动。可他道不明自己的情绪。他看着白玉堂老成的眼光,便忍不住想要告诉他,他们的理想,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遥不可及,他想看看那双眼里,重现的光彩。
他急急灌了口豆汁,却突然皱起眉毛,眼睛有点泛红。
“怎么了?”
“烫……”
白玉堂愣愣,哑然失笑,“怎么还长了副猫舌头?”他有意揶揄,不知怎的,他似乎格外爱看他为难的模样。他就说自己中了邪!
所以话到嘴边,不受脑子控制,便那么大咧咧地溜出去:
“白老板长,白老板短的,听着怪别扭,你叫我的名就得了。”话一出口又觉得欠妥,怎么别人叫惯了的,他这会儿才听着别扭!再者,身份立场,他们还没相熟到这样的地步。可说出去的话,他也不大愿意收回,带着点侥幸。
“那你也叫我展昭便好。”
他们达成了共识,才见过两面的人,豁出去一般的推心置腹。他们喝的不是酒,却仿佛醉了,没遮拦地谈起年少,说起往事。
北平夜空下,“豆汁张”的摊子上,留下些回忆,开始段故事,时间流过,恍然不觉。
白玉堂转身往“棉花地”走回去,月光映上地上的积雪,茫白的一片,有些刺目。他呼出口气,蒙白的霜雾就结成了一片水珠。
“明天我在广德楼开锣,请你听戏!”
他喊出来,看见那个走出段距离的人影,转过身来,一如那天永全院里匆忙的别离,对着他点点头。只是距离遥远,他猜想,那张干净年轻的脸上,笑容依旧。
****民国十年?春?北平****
“这一身的柳棉絮子,真是!”
白玉堂把脚错放在凳上,看着班主转进来,在身上拍拍打打。眼睛眯起来,百无聊赖。
“我说,爷们都精神着点!外面坐的可是帅府小姐,不比别人,来看戏,就唱出绝的!”这话说给谁听,那人撇撇嘴巴。反手掀开帘子,看见黑压的一片。
扶剑,念唱,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黑夜里奔向未知方向的水泊梁山。
唱完了,惊天动地的掌声,喝彩,把他拖出来,从戏里,自梦中。他忽地失落,一切漫天盖地地疲软下去。余光一扫,二楼高坐的曹小姐身旁,那人仍是一身军装,略带点困惑的表情。
隐约记起那日帅府里模糊的对话,少时便留洋在外的人,不大懂得这的老祖宗玩意儿吧?
白玉堂想着,偏那困惑的模样,在脑海里成型凝固,嘴角一勾,笑意难掩。
散戏而去,曹小姐照例乘车安然返回帅府,班主瞧屋外,递给白玉堂个若有深意的眼神。他满腹狐疑,出了前门,月光下那孤零零的身影,突兀地纠缠月色。他咳一声,引得那人转身,愣愣,又笑起来。
“有事?”
春寒料峭,白玉堂紧紧衣领,泛起个模糊无意地笑。话一出口,终于记起——他邀他看戏。
眉头皱起来,他中了他的邪。不然这样颠倒的话,怎么说出口?
“说笑!”他见展昭一怔,尴尬爬上脸庞,索性咧嘴一笑,“真不识逗。我请你听戏,自然记得。”
他踱过去,狠狠一吸气,摒着呼吸听夜里各样的嘈杂。
入夜,和上海不同,北平的街道寂然下来,本分守己。晚归的小贩在挑担前挂盏昏黄的油灯,点出一片蒙黄的狭小世界。一路走下去,黑夜里一个又一个的亮点,像是偶遇的惊喜。
“戏很精彩。”由衷的赞叹,不掺假。可偏偏好在哪里,他又说不出。展昭盯着地面,眉头皱皱,想着还是没有头绪。话凭空说出来,听着竟像奉承。
白玉堂看着,略品尝那点挣扎的意味,不觉笑出来。
“祖传的玩意儿,听不大懂?”
点点头,展昭苦笑,却酌量着急急补充:“说精彩,是感觉。”
林冲夜奔,奸佞当道逼得他生生反叛,这一份悲愤凄然,他听懂了。他们又何尝不如林冲一般,这样的世界总与当初的理想相去甚远。
“祖宗传下来博大精深的玩意儿,这才一出,赶明儿我一一唱来你一一听。听得懂戏,才是个地道的中国人。”白玉堂说着,脸上泛起点骄傲,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展昭才能分明从圆滑漠然的表情里读出鲜活的意趣。
“君子一言。”
相视而笑,这样的岁月里,明知难以兑现的承诺,没来由,分外真实起来。
“总有胜利的一天,到时,仔仔细细听你唱。”
“胜利?”白玉堂笑笑。什么叫胜利?这样的局势是谁的胜利,将来又是谁的天下?将来的事将来算,没人知道,那样的一天,能不能盼到。这样纷乱的尘世,一切都是未知,“风口浪尖,你拼了,舍家弃业,值么?”
这话不该出口,可忍不住。
展昭顿住脚步,回过头看他。
值不值,这样的事终是容不得他想。他看到的是民生凋敝,国将不国。新式教育的耳濡目染让他知道,新世界的好。家人的做为让他知道国家不容乐观的现状。这选择或许是种背叛,对家族亲情的背弃,可他投身进去,掐断后路。或许这不顾一切的投身,只是微不足道的星火,冬日还会继续。他们也许一无所获,淹没在时间的遗迹里,悄无声息,无人问津。牺牲和流血都只是历史上一举模糊的概括,终于不见经传。可是那微弱的火光,实在地燃烧,燎原大火,只在明天。
想着,他笑起来,目光灼灼,焚烧着初春北平刺骨的风,柔和地散去。
白玉堂望着,月光没来由地霍亮,轻铺上月光下那身淡色的军装。他点点头,不再追问,背身慢慢踱去那罩着鹅黄荧光的小摊儿。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