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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尽江山旧-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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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喀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来,旋出一个红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见的明姬。明姬一见东方,笑靥一展,唤了声“哥哥”,便三两步走到东方身侧,挽住他手臂,探出半身来看向承铎,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纵惯了,有什么无礼的地方,王爷担待着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急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了。”
  承铎笑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办了?”
  明姬道:“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开在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彻作品字型。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那地图就不自觉地走过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后有一弯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在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干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王爷可称我然之。”
  “好,我字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爽直,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专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确实,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接着说:“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道,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欲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弥漫酒香。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碳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那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也是望气望出来的吧。”说着,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
  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哦?怎讲?”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擎肘。”
  承铎一愣,道:“然之兄果然高明啊。”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扬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谋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习鉴兄便悠游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看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日前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今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来着。”
  “可你又偏偏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助别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惑人心,你便要除了我。所以……”
  “所以你就想看看我如何样人。我若找来这儿,也见不着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却在西北岔道上等着,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隐匿身份,从此避开我去。”
  东方听他直说了出来,不觉有些尴尬:“习鉴兄快人快语。”
  承铎正色道:“你说得没错,但你若不愿随我,我决不为难你。”
  东方直视着他,道:“不怕我会与你为敌?”
  “你尽管来与我为敌,我只怕没有敌人会寂寞,从不怕敌人太多。”
  东方默默打量了他半晌,也正色说道:“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承铎听他说得甚是真挚,不禁动容,替东方斟上一盏酒,自己端起酒盏道:“如此,我承然之兄的情。”
  二人对饮而尽。
  这席酒直饮到日暮时分,主客却还意兴遄飞,秉烛清谈。承铎当晚便借住在东方的草舍。次日清晨,下了几日的雪竟停了,承铎作辞而去。东方道:“习鉴兄从这东南小径走,一个时辰可抵平遥。”承铎拱手道:“燕州大营,静候尊驾。”东方略一颔首,承铎骑上马,转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着东方,待他去远,便问:“他很厉害么?”
  东方道:“很厉害。”
  明姬又问:“比哥哥还厉害么?”
  东方笑:“还厉害。”
  *
  承铎回到平遥镇上时,正是巳时刚过。大街上有几个行人踏雪而行,倒不显得分外寥落。远远的一家小食店正挑着帘子迎客,承铎便牵了马过去,拴在那门桩上。一个跑堂的慢慢过来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承铎看看也没什么,便叫他煮了碗牛肉面,有多余的草料拿点出来喂马。
  跑堂的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面下好了,端上来;又到后面抱了捆草料来。承铎挑转了面,油辣子的香气扑鼻而来,他便低头吃面。
  路上一个乡民走过,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马,招呼道:“小三儿,还没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儿都腊月二十一了,后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
  承铎忽然想起已快是腊月底了,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快。他呼出口热气,抬头看看路上的积雪,又喝了两口汤,在桌上扔下银子就出门。他的马也刚刚吃完草料。承铎解开马缰,摸摸马鼻子,马儿也回应地喷了喷鼻子。承铎笑笑,牵着马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时,他便拿出自己给自己盖的关碟,出塞行了十数里。那风迎面刮来,承铎把遮脸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雪野上排着纵横的蹄印,雪水浅化,融成一个细小的眼,他查看那一片蹄印,应是杨酉林骑兵回燕州大营留下的。
  承铎此时也急着想回大营,正要打马,忽然不远处的雪地上冒出个人脑袋,一晃,又不见了。旷野雪地里,显得分外诡异。承铎凭空觉得是自己眼花,但他从不眼花,于是他跳下马,慢慢走过去。
  一丈开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沟。承铎站住,道:“出来吧。”那个脑袋慢慢又探出来,似乎是个人藏在那沟里。
  那人也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承铎看不清他面目。两对视了半晌,承铎走过去,一把把个半大孩子拎了出来。那孩子手脚冻僵了,头上裹着的棉布掉下来,他抖索着低声说了句:“救命。”
  承铎看了看他,穿着层层叠叠的单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铎便脱下外衣把他抱起来,放到马背上。衣服带着温度,那孩子裹了一会儿缓过口气来,抓着马鞍趴在那马马鞍上。承铎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直走到天黑尽了,才遇到大营外巡弋的哨兵。
  大帐里烧着柴火,十分暖和。哲仁端来热水,承铎梳洗了一遍,惬意地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热水。赵隼掀开帘子进来,后面跟了那个承铎救回来的男孩子。那孩子低眉偷眼看承铎,一双眼睛很机灵地转着。
  “王爷,这小子说是燕州人,穿的衣服是在云州边界的战地上扒的死人的衣物。”赵隼道。
  “说说看,怎么跑到那儿去了的?”承铎望着那孩子,玩味地问。
  那小孩人是怯生生的,口齿却是出奇的伶俐生脆:“我家被胡人抢了,胡人捉了我去,我就趁乱跑出来。到处捡东西吃,捡衣服穿。爷您打胡人,您就留下我,我给您刷马洗脚,什么都能干。”他说得很溜,还压韵。
  承铎不由惊异,又问:“你燕州哪里人?父母做什么的?”
  “漆乔乡的。没父母,跟镇上说书的万大爷住一块的。”
  承铎“嘁”地一笑,道:“原来是跟说书的,怪不得张口就是词儿,说起谎来舌头都不打颤。这两年胡人从没有深入过漆乔乡,到哪儿抓的你?”
  小孩咽了口唾沫,十分诚恳地说:“是真的,他们扮成歹人,杀了万爷,看我还省事,就拎走了。当牛作马挨了两月,上前夜打起来都乱了套,我装死混出来了。路上又遇着胡人,雪地里没地方躲,才在那沟里避了半天。”
  赵隼吃了一惊,这两年他驻在燕州,竟有胡人改装到他辖地杀人的事。虽说这小孩的话不一定信得,但毕竟是件怪事了。承铎也吃了一惊,走到大案前,靠在那案上,问他:“你说在那沟里躲胡人,什么时候看见的胡人?”
  “昨天夜里过来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们说胡语。我本来点堆火,也只好跑到沟里,火石也打不燃了。”说着他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有多少人?”
  “百十个兵。”
  “他们怎生打扮?”
  “没看清。”
  “说了什么?”
  “没注意听。”
  承铎默然不语,那孩子看他不说话,颜色还算和悦,胆子大了点,小声地问:“他们叫你王爷,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铎反应了一下,笑了,“怎么?不像?”
  “不太像。”
  “和谁不太像?”
  “呃?我就是觉得看着不像。”
  “那怎么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随口说的,随口说的。”
  “你又叫什么?”
  “钉子。”
  “钉子?”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时候那些老夫子们不都是姓什么就叫什么子么?”丁子说完,肚子又很适时的叫了一声。
  承铎听了有点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层层叠叠地穿着大人的单衣御寒。便对赵隼道:“带了他下去,换个衣服,给他点吃的。我还有话问他。”
  丁子一听呼出口气来,趴到地上道了声谢,磕了个头,就跟着赵隼出去了。
  *
  飘飘扬扬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积着未化,天却放晴了。承铎查看营中兵士习练,站在阅兵台上,远远望见前面道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骑而来,心知是东方互,跃下高台,便策马迎去。
  东方这次不再扮樵夫,长服冠戴,衣袂迎风,越显得丰神俊雅。让人觉得不是雪霁云开,天空变得明亮;而是因为他来了,这天空便刹时间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练的军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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