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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望着承铎,见他脸色平淡,觉得承铎这人有时候分明心肠很热,有时却又极冷眼。相比之下,自己反流入世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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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承铎在他的大帐里伏案画着一种奇异的图形。白日里他让明姬的话一提,忽然想出一种对付胡人骑兵的法子来。他在素白的纸面上以笔勾画着,忽又站起来想想,再坐下望着那图看一阵,又把自己的佩剑举起来凌空一转。
他并不去注意大帐角落里,茶茶已经蜷在一堆毡垫上睡着了。她被承铎带回了大帐,不再回那低矮的窝棚里。即使是这帐中狭小的一隅,也已足够让她安然睡去。
有些人不会活在昨天,因为昨天已然过去;也不会活在明日,因为明日有太多不可知。当拥有温暖的床榻,迷蒙的睡意,足够的时间,就只管睡吧。
第七章 猫眼
承铎想的方法很简单,即用长兵器借助冲击之力砍断敌人的马腿。战马就是骑兵立足根本,马失一蹄便不能行。而这个法子也要相应的兵器,这个兵器让承铎给画了出来,形状大略似戟。
一般的青铜制戟,是宫防卫兵所执,将矛、戈合成一体,既能直刺,又能横击。承铎想出来的这戟却又不大一样,一端如矛,矛侧有状如新月的利钩,戟长八尺,不待胡人的弯刀近身,便可先勾住马腿。那弯钩便是用来砍那马腿的,横戟一勾,可挫其骑;再顺势撤戟直刺,可毙其敌。这兵器便是和这一勾一刺的招式合起来用的。
承铎找来东方,屏开左右,把这个意思说了。东方细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这个法子需有两个前提。一是机密,二是出奇。练成之前,我们最好不出兵。”
承铎皱眉:“避战,这似乎……不是我的作风。”
“战胜不止是歼敌,而是尽量以己之存换彼之亡。”东方停顿一下,“你该不会觉得避而不战就是窝囊吧?”
承铎不屑地回道:“这么低劣的激将法你也用得出来。”
东方心中暗笑:低劣不要紧,有用就行。
果然这月余,承铎便逡巡不战了。胡狄大汗的骑兵逼到营前十里,驻扎得十分严密,安设得格外稳妥。只是每每滋衅,都被承铎命步兵以强弩射回,火烧石砸无所不用,只不出兵。胡人欲战不能,既气闷又生疑,摸不准他到底要怎么。
杨酉林和赵隼各从东西二营抽出骑兵两万骑,退后五里下寨,一应训练都听从东方调派。承铎却只坐在中军,每日看三军坻报,杨、赵二人轮流回营,就连中军大帐左右的亲兵都不知道秘训骑兵之事。
*
这日承铎正伏案写奏报。哲仁趋至大案右首,低声道:“后营管营妓的仆妇报上来说,有人告发茶茶偷了东西。说是以前见她把什么东西埋在厩槽柱下,被人看见还别处藏过。”
承铎语气不佳:“你越发长进了。这种事情也拿来问我!?”
哲仁便请示地问:“那么还是撵了她下去?”
承铎头都没抬,“嗯”了一声。哲仁转身走到帐门,承铎又突然把他叫住了。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令茶茶想要偷起来。似乎什么看在她眼里都是毫不热切的。再则,茶茶如今到了承铎大帐里,难免招人妒忌,那起告发的妇人自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他想了一想,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去,问着她们,以前都藏在什么地方了,去搜一搜。”
哲仁听他这一令,不由得“啊”了一声,心道:这搜营妓毡蓬的事也拿来我办?见承铎不像开玩笑,只得答了声“是”。
于是哲仁去了半日,又进来回说,搜过了,几个女人说了,但是没搜着。承铎听了,便叫他去把茶茶带到中军帐来。茶茶跟着哲仁进来。她第一次进中军来,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两眼中军帐里的陈饰。只听承铎沉声道:“有人告发你偷盗,以前埋在毡房前面的木桩子下。”他说完停下来,见她神色专注起来,便接着又说:“如今东西我已经令哲仁搜到了。”
茶茶似乎有些吃惊,那么是确有其事了。
“你是奴隶,不能私藏什物,所以就不给你了;你又是哑巴,我也问不出缘由,这次就罢了,以观后效吧。”承铎并不知那是何物,只能模棱两可地编派。
茶茶神色微变,睁大眼睛望着他。
承铎心想你慌乱便好,这就容易蒙过你去。可见这东西她十分看重,心中俞加好奇。便一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茶茶一向很乖顺,极会察言观色,这次却站着不动,望着承铎似是不信又似是惊慌。却见承铎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随手拿过几页文书看了起来。哲仁上前要扯她出去,始料不及,被茶茶挣脱了。承铎抬头,第一次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到了求肯的神色。
承铎故意装出几分薄怒,低喝道:“还不出去!”哲仁将她双手一剪,推出了中军帐。这回茶茶并没有反抗,由他推了出去。
她刚一出去,承铎忍不住莞尔,吩咐哲仁:“你跟着她,她若藏在偏僻处,必然要去查看;如若她照常呆在帐里,那必是藏在我大帐左近,你去搜搜看。”哲仁领命去了。承铎不由得执笔微笑起来。还没笑完,远远看见一个修长的青影走来。天气不这么冷了,帐帘已不常闭,从承铎中军帐可以一直看到一百五十步外寨口辕门。
不一会,东方便已走到帐里,承铎让他侧首坐了。东方开门见山。
“现在不是收割的时候,农人的镰刀都不怎么用,燕州这一块的镰具,有能用的,我去借来,想个法子直接打铸在兵器上比较省事。只是肯定会用坏,所以烦你先留下银子,到时候好赔。”
“镰刀?”承铎心知东方在百姓中素有声望,这种事由他出面比较好。
东方笑道:“材无一定之规,妙在运用得宜嘛。”
承铎正要再说话时,哲仁却抓了茶茶进来了。茶茶还是羸弱地被他推在地上跪下。东方只扫了一眼,自顾自地端杯子喝水。哲仁呈上一个素色的绢袋。
承铎接来,见上面绣着几个字,也不像胡文,也不知是哪里的文字。他握着那绢袋便觉得里面的东西应手琳琅,拎着袋底一倒,案上“喀嗒”一声,落下件首饰样的物件。展开看时,是条金属链子,上面均匀坠着小小三颗碧蓝色的金砂珠子。这链子做工精细纤巧,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细看那材质,却非金非银,比金银都要闪亮。
那三粒珠子一般大小,打磨也匀称合度。只是辨不出是什么宝石。每一粒上都能聚光成线,也就是平日所称的“猫眼”。让承铎吃惊的是,这三颗猫眼都是重瞳。
宝石原是盛产于西域,有一些磨出的成石上能聚光成线。无论怎样转动石头,那条光线总在中央,像猫的眼睛。而有一种宝石,能聚出并排着的两道光线,称之为重瞳,是猫眼中罕见的珍品,价值连城。有猫眼的宝石在中原十分珍贵,承铎从前在宫中见过单线猫眼,重瞳也只听西域节度使提到过。
如今这根链子上竟坠着三颗,这是何其罕有之物,竟会在一个奴隶的手中。
他端详那链子的长短,不是首饰,却是脚饰,是西域女子戴在脚上的脚链。西番天候湿热,夏日里衫轻薄,短不覆足,女孩子便把饰也装扮到脚上,举手投足,格外旖旎。
承铎放下链子,看向茶茶。茶茶见承铎望她,便对着他伸出双手,微微摇头。她虽然稍微镇定了点,却仍掩饰不住焦急,奈何她不会说话。
哲仁不知这许多,倒也粗略看得出链子不是一般人有的,因说道:“或许是休屠王的东西,被她偷了起来,又不敢拿出来……”忽然看见承铎眼神凶狠,猛地住口。
承铎望着茶茶冷冷地说:“你身为奴隶,竟敢私藏这样的东西,给我拿出去砸了!”说着就把链子扔给哲仁。哲仁正要接,茶茶突然站起来,两步奔到承铎案前。她不敢拿承铎案上的纸随便写,提笔就在自己手背至腕写了四个字:“我母亲的。”笔锋虽然生涩,却写得极快。
她写完时,承铎已经看到了。她仍然把手伸到他面前,一手指那链子,眼里都是企求他相信的意思。
承铎收回手,把弄着那链子问:“既是你母亲的,那为何到处藏着?”茶茶垂眸不语,慢慢放下手。承铎心里却明白,这脚链于她而言十分珍贵。她要以身侍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会被如何摆布,又怎敢把这样的东西戴在身上。
承铎觉得她不像说谎,伸手抓过她手来,把珠链合进她掌心,捏住她手说:“我准你戴着。埋起来也许会弄丢,也许会弄坏的。”见她望着自己的神情仍是惊疑不定,承铎轻叹了口气,仍然握着她那只写了字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扳开她手指,把链子取出来,自己从椅上弯身下去,给她带在了左踝上。
此景东方看了倒不觉得怎么,哲仁却大大地吃了一惊,简直目瞪口呆。
且不说承铎身份尊贵竟屈身给个女奴戴脚饰,承铎本身对女人是很不当回事的。即使是王府里的侧妃们,用尽手段的撒娇邀宠也未必能换来他一句赞许。当初靖远亲王的元妃萧氏病故时,连皇上都下令三品以下官员服素。这位正主儿却才匆匆从前线赶回。为了这件事,萧妃之父,国相萧云山便老大不高兴他这位女婿。若是今天看见这场景,怕是要胡子一吹,先昏了过去。
更令哲仁不喜的是,承铎给她带脚链,茶茶竟站着,默然无所示意。她平日便礼数疏慢,住在承铎大帐里什么都不管。从她第一次在承铎帐中留宿到今日,不论承铎每晨何时起来,她就只管自己睡着。承铎倒不介意,若非侍寝,便全当她不存在,由她在大帐角落里窝着。
只是她平日里寂静无声,从不碍事,也不找事,哲仁哲义他们除了出入承铎大帐不太方便之外,也可以全当她不存在。
承铎面不改色地直起身来,见茶茶神情稍和,全无戒备之色,便温言问:“你识得我们的字?”
茶茶点头。
“那胡文呢?”
茶茶再点头。
承铎仍微笑道:“我竟不知道你认识字,素日看你不说话倒小瞧你了。”
茶茶看他笑容和煦,眼里忽然有一丝腼腆,低了头。
承铎道:“你去吧。”
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转身盈盈向帐门口走去。
东方本一直看着,此时忽道:“姑娘且慢。”
茶茶站住,回身看着他。
东方道:“看你脸色,血气甚是不足,能否让我切一切脉?”
茶茶吃惊地看了他片刻,征询地望承铎,承铎点头。茶茶便走近东方,伸了手给他。东方搭上三指,在尺、寸、关三脉上静息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默默地切了一回。
“烦你张口,伸出舌头我看看。”
茶茶虽知承铎已然默许,还是斜睨了他一眼,方照办了。
东方看完,皱了眉,沉吟道:“姑娘脾胃虚弱,以致脏腑之气皆不调和,比之大病过的人还要不足。照你这般体弱,若不将养,也只三年五年好活了。现下精神还好罢了。”他复看向承铎道:“她饮食不合军中所用,不如我开药给她,调养脏腑,可行?”
承铎盯着东方似笑非笑:“行。”说完望着茶茶,对帐门一抬下巴,茶茶便转身去了。
承铎慢慢敛了笑,一招哲仁,冷然道:“你好生盯着她。”
哲仁会意,应声称是,退了下去。
等哲仁出去,承铎转身问东方:“你看她真是哑巴么?”
“她的嗓子并没有问题。倘若真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有可能是受了刺激或者惊吓之后失语了。否则就是假装的。”东方沉吟道。
承铎送出东方,回来坐下。静了静神,伸手拿笔,忽见掌上微印着的墨迹,是刚刚握茶茶的手留下的,隐约有反写的“母亲”二字。他望着那两个字,停下了动作。
一个人的一生能拥有多少隐秘的归所,而最初的那一个总是始于母亲。当母亲不再变老,甚至不再清晰地被想起,这个人便真正的无处可归了。
于是,他不再需要一个地方,可以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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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已是两月过去,承铎便择机与胡狄大汗的骑兵决战。但胡人为了对付他也分外谨慎,轻易不肯上当。承铎免不了又要设计圈套,引他们入瓮了。他亲自带了五万人马往前线已是两日,东方留守在大寨,这几日只知激战甚剧,详细情况却不明了。
医帐的小工煎好了一剂药,倒进一个粗瓷碗里。东方看看明姬不在,只好停下手里的事,自己端了药往承铎大帐去。
走到帐侧,他停步静息,觉得里面俏然无声。于是绕到前面,帐帘是开着的,扫了一圈他才发现茶茶蜷在一个角落的垫子上。东方加重了脚步,轻咳一声走进去。茶茶连忙站了起来,一看是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