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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孩子买了五毛钱泡泡糖就走啦,好像,好像往那边去了吧。”
“加加!加加!你个死衰仔!回家吃饭了!死哪儿去了!老板,我们家孩子有来过吗?”
那年的雨水来得特别早,雨后,辛加被人发现倒卧在泥潭中,遍体鳞伤,高烧昏迷。
“妈咪。”辛加拉着母亲的手,“我生过什么病呀,我怎么不记得了?”
辛师奶连忙熄灭香烟,她不住在身上拍打,拂走一身烟气,又急忙擦去眼角泪花,她忆起那些地狱般的日子,她那幼小稚嫩的孩子,两眼圆睁躺在病床上,任凭家人如何哭求,他仍像个木头捏就的玩偶一样,空洞洞的没有魂灵。春去秋来,辛加被一根铁链拴在餐厅柜台后,直直盯着电视里吵吵嚷嚷的卡通片,辛师奶坐在他身旁,随手按着计算机,唯有按键发出的“咔哒咔哒”的声音。
“妈咪。”寂静里,辛加竟开口说话,如同一座坏掉的钟表终于开始摇动它的指针,“这集我看过啦。”
“没有,你没有生病,你好着呢。”母亲紧紧揽着她的孩子,仿佛要把孩子重新融入骨血里,“我骗老师的,我们家辛加好着呢。”
流光溢彩衣香鬓影,夜光酒杯绕梁琴音,美人秀项顾盼生辉。童以恒与一位富家千金两相对坐,此情此景,目的昭然若揭。
自打儿子与那小明星的轶事曝光以来,童老总很是闹心了一阵,深觉自己也负有一定责任,只恨没有早早将祖传的一本偷情秘籍传给儿子,夜里祖宗托梦,曾曾曾曾曾祖父暴跳如雷,吓得他跪下求饶才把这缕幽魂送走。
哪能怪到自己头上呢。童老总当真是恨铁不成钢,老大一家娱乐公司,美女论斤卖的,得多瞎才能挑中个男人啊,每每思及此,总是捶胸顿足,仰天吐血,悔不当初。老人家痛定思痛,决心将这长歪的庄稼扶正过来,从前种种,权当人生光辉事迹罢。费了老大一番力气,层层筛选,缩小范围,最终选定了几户颇有意向结这段姻亲的人家,一一约出见面,跟牛马配种似的。
照说童以恒现下已然是个上过报纸的死gay,居然还敢明目张胆上街来相亲,实在是没有王法,但对面这位千金却也毫不在乎。须知豪门婚姻这种东西,乃是世间一桩未解之谜,它超脱凡理,不受万有引力约束,不仅BBC纪录片频道与Discovery频道弄不明白,连婚姻双方也搞不清楚——我是谁?我配偶是谁?我孩子是不是亲生的?
两人约在高空西餐厅见面,只见男主角高大俊朗,长得十分开胃,虽说是一脸性冷淡,但千金十分吃这一套。听闻对方挖煤矿,自己家正好挖铁矿,烧起来还能炼钢,真正是天作之合天赐良缘,绝配绝配。
“童先生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呢?”千金单刀直入,不搞虚的,“我呢,一有空就喜欢做运动,哪天有空,咱们约出来骑骑马,打打高尔夫呀。”
“我喜欢待在家里,省钱。”
“……是嘛,赚钱挺辛苦的……我也不爱乱花钱,两三个月才去一次泰国,飞飞东南亚什么的,跟团还便宜,童先生喜欢泰国吗?”
童以恒“嗯”一声,垂着眼睛似笑非笑,“还行,人妖挺带劲。”
千金赶紧端起水杯喝水,聊不下去了。喝没两口,对面喜欢人妖的死gay接了通电话,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来,甚至没留下一句半话便匆匆离开了。
童以恒开车一路疾驰,到了老街区实在开不进去了,下了车不要命似的狂奔。明仔在路边一面抽烟一面等待,见了他的模样,也被吓得一颗心悬起来。
“那人、那人是不是长头发,是不是长头发的男人。”童以恒全力奔跑许久,根本喘不过气来。
“没看清男的女的,应该是男的吧。”明仔十分迷惑,手指朝海边一指,“好像往那边去了,我没见过这个人,觉得不对劲,就赶紧通知你。”
事隔多年,小桂辗转多地,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小冬哥哥。
晴朗的冬日,日头分外和煦,枝木疏朗,不畏寒冷的麻雀在上头来回跳跃,显出滚圆可爱的姿态。窗格洒进大片大片清清浅浅的光,如同明晃晃的水,浮光掠影,光怪陆离。
通透的日光映在小桂侧脸,像一位陌生人的驻足,他的眸子现出清亮的浅茶色,如珠玉琉璃,面上肌肤光洁几近透明,他默默地坐着等着,疏离而静美。
狱警引着一人坐下,那人佝偻着身子,衣服里空空荡荡的,仿佛挂在一具高大的骷髅架上。他头发落尽,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陈年伤疤,深刻如沟壑,他眼睛也没有了,一只眼窝里黑洞洞的,另一边上下眼睑仿佛被什么酸蚀过后再粘连起来,唯开了一个小孔,不至于全盲,他已经不是人的样子了。他隔着铁栏注视小桂,长长久久,直叫人怀疑他那藏起来只露半面的眼珠子还有没有用处。
“你是哪一个,太多了,我记不清。”
“我是蝴蝶呀,你用钉子钉我,要把我做成标本,记得吗。”
囚犯埋头思考片刻,很是苦恼地数起手指,“小金鱼,小蜻蜓,小黄鹂,小蝴蝶,蝴蝶……”
他忽地抬起头,隐秘地兴奋,像是怕被旁人窃取他仅有的一点欢乐,“小蝴蝶!你是蝴蝶!嘘!嘘!别出声!不能让他们知道!”
小桂静静地聆听,忽然笑了,“可以把秘密告诉我啊,蝴蝶不会说出去的。”
他以手指轻触自己凉而薄的唇,柔软甘甜如同玫瑰花瓣,“蝴蝶没有嘴巴。”
“来来,把手伸进来,伸进来呀,摸摸我的上衣口袋,摸到了吗。”
狱警漠然背着手在一旁侍立,冷眼瞧着,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那是一张发皱的照片,被揉成一团后又被展平,只是无论如何爱惜地抚摸,上面的皱褶已然如刀刻一般永久,甚至经过长久的抚摸,已经生起了毛边。
“别的都没有啦,这是最后一张,你看上面的蝴蝶,漂亮吧。”囚犯兀自“吃吃”低笑,偷偷朝小桂眨眨眼睛——倘若他能这样做的话,“送给你。”
小桂轻轻触碰相片上的孩子,他抚过自己奄奄一息的赤裸身躯、抚过自己可怖的伤口、抚过自己身上流下凝聚的粘稠血泊。
“谢谢。”他展颜笑道,“真漂亮。”
他慢慢地从海滩上爬起来,一步步向前走着,仿佛夏日傍晚的漫步,身周的寒风荆棘,脚下的长钉血液刹那消失,幻化成春花秋月,他正走着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有一双平凡亲切的父母,三两爱笑爱闹的至交,他会谈几段或甜或苦的爱恋,最后同一个眉目温柔的伴侣长相依偎,再不必孤苦流离,再不必惧怕永夜,时间如同指间沙,流尽了便流尽罢,他今生再无牵挂。
真好,真好。
小桂举起手枪,朝着辛加的背影,挽留此生唯一的朋友。
“加加!”
辛加愕然回头,只听得一声大吼,紧接着便是一声枪响,于海潮声中撕开一道裂口,子弹激射在他脚边堪堪几寸之遥,溅起一阵飞沙烟尘。
小桂被童以恒扑倒在地,枪也离了手,他动弹不得,却从胸间发出沉闷的低笑,声渐高昂,他尖声惨笑起来。
辛加浑身剧颤,他捡起脚边的手枪,将枪口对准小桂。
“加加!”童以恒大喝道,“放下枪!我让你放下枪!听到没有!”
小桂不闪不躲,他被死死压在地上,潮湿的沙砾沾满长发,他被泥尘掩盖,恍似活埋,“开枪,开啊。”
“我在这里,加加,我来了,我带你回去。”童以恒深深地凝视辛加,明明声息颤抖却语气温柔,“把枪扔掉,我们回去。”
辛加流尽眼泪,面前的景象在他眼中支离破碎,他摇摇头,移开手臂,却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此刻童以恒才发觉,恐惧到尽头,眼前什么也没有了。
辛加闭上了眼睛。刹那间,他高举手臂,朝天开枪,直至子弹用尽。他痛苦不堪,穷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手枪掷进滚滚波涛之中。
小桂失声大笑,“活着吧,像我一样活着吧。”
门铃不断地响,又有人不停拍门,辛加全然不顾,他全身痛得厉害,只想吃下止痛的药片,大口大口灌水,最好睡上一觉,睁开眼睛就是死亡。然而止痛片毫无用处,他还是疼,疼得只想破开自己的胸膛,把心挖出来,叫它别一个劲跳,叫它停下来,停下!
门骤然拉开,童以恒拦住要往前走的辛加,“你去哪里?你脖子上有伤,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要去找他,童先生回去吧。”辛加戴上头盔,推开童以恒自顾自地走。
“不行,你现在不能去。”童以恒不能让他迈开一步。
辛加用力地揉着红肿的眼睛,“你别管我了,童先生。”
他叹息道,“你别管我了。”
天近黄昏,云霭沉沉,长天阔地,尽是无声凝固的暮色,时间凝成琥珀,寒冬永日停留,再也无法消逝。
这样寂寂的时分,总叫人昏昏欲睡,小桂躺在胡桃木摇椅上,椅上铺满明艳可爱的抱枕,柠檬黄的桃花粉的,挤挤挨挨,像豆荚里圆滚滚胖嘟嘟的一窝小果实。小桂安然假寐,摇椅轻轻晃动,仿佛在向谁亲昵地撒娇。^
忽而膝上传来一份温热的重量,阿绿枕在小桂腿上,像一个索吻却羞于说出口的大男孩,“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小桂没有应声,双手轻柔地抚摸阿绿的发,分别一些日子,他的头发些许长了,十指在他发丝间抚慰,小桂轻声笑了,仿佛是极软的一句呢喃。
“我们……我们……”阿绿眯起双眼,大约是长途跋涉后十分疲倦,在坠入梦乡前说着悄悄话一般,“我们也请一个大律师,一个不够就两个……把这些事情了结之后,我也不干这一行了,不弹贝斯了,跟你回美国,要是你不想回去,我们就留在这里,我做代购养你。”
“你这样的,得要多少钱才养得起啊。”阿绿低笑道,“哎,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好看的,以前上学我怎么没发觉,唉,走宝。”
小桂受到夸赞,面上笑意更深,他抬头望向暮色四合的天际,看到云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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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太胆小了。”阿绿忆起往事,“真的,别看我这样,帮你出过一次头就整天提心吊胆,就怕被别人围起来打,怕得课也听不进去。”
小桂笑得身体轻轻抖动,阿绿也许很是羞赧,不愿意抬起头。
天色已然十分黯淡,两人靠坐着,影子融在了一处,朦胧中,依稀辨不清对方的面容。
仿佛是过去了漫长的岁月,又仿佛只消逝了眨眼的一个瞬间,阿绿枕在小桂膝头,他闭上了眼,“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辛加与童以恒被拦在别墅区前,主人没有应答,保安坚决不让进去,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四野寂静,这处远离市中心的别墅区只比往常更加安静,路上,一人行尸走肉般向前走来。阿绿双手捧着鲜血,惨白路灯下,他的脸庞也沾上了点点血迹。
小桂无声地笑了,他眼里盛满泪水,如同沉入湖底的夜空,甜蜜又心碎。
一记枪声骤然响起。
小桂开枪击穿了自己的头颅,淋漓鲜血骤雨般洒落一地。
“帮帮我。”阿绿哀声道,“辛加,帮帮我。”
保安骇得双腿发软,攀着桌子哆哆嗦嗦地报警。
辛加浑身冷得透彻,他径自走开,愈走愈快,却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四周暗影重重,深不见底,无处可逃。他步伐愈加急促,最后逃也似的狂奔起来,仿佛身后是急速崩溃的悬崖峭壁,他退无可退,穷途末路。浓黑的天幕泼墨似的塌陷下来,辛加只觉身上有千钧重量,胸中有巨石压填,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胸膛中腥臭的肉末血块,附体的魑魅魍魉汹涌而出。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只觉眼中又痛又涩,抬手一抹,竟看见满手腥浓血液。他终于失去意识,重重摔倒在地。
“现插播一条最新消息,今日傍晚我市西郊半山别墅区发生了一起枪击案,据现场消息,一名男子中枪,当场身亡,警方已将涉案人员带走调查……据消息人士称,该名人员与日前涉及谋杀的某艺人同属一间公司……两案或存在一定联系,我们的节目将会密切关注事件发展……”
病房里的壁挂电视正播放着夜间节目,辛加已经醒来,他躺在病床上,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午后睡眠中苏醒,然而脖颈处的淤青却触目惊心。他眼中迷迷蒙蒙,瞧见童先生来了,不说一句半话,轻轻笑了。
童以恒把四周的帘子打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巴掌似的,像是叫谁小心翼翼的捧起来。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道,“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外头三两个陪床家属正看着电视,间或聊聊天,说着些病中琐事。童以恒探出头去,客气道,“劳驾,可以把电视关了吗?”
几人爽快地答应,不多时病房里的灯也熄灭了,只剩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夏夜里草丛中的虫鸣,并不吵闹,却催人入眠。
黑夜里,辛加掀开棉被的一角,“童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