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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江城子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必须套上滑稽的动物皮衣,只露出嘴巴和眼睛,站在儿童游乐园门口扮狗熊,吸引孩子们进来玩。老板欺负他连证件都拿不出来,给他开了个很低的价格,江城子稍一犹豫,老板眼睛一瞪:“你不乐意就算了,你知道还有多少人睡桥洞,连一个月一百五的活都会抢着做?”
江城子也明白眼下不是该挑剔的时候,况且这份工作不会让他以真面目示人,安全系数高。
于是每天,江城子就穿上笨重的皮衣,忍受着难闻的皮革气味,站在游乐园门口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很多小孩子喜欢它,跑过来摸摸它,叫他熊伯伯,还和他合影留念,他摸着孩子们的头,配合地做出亲切的姿势。
好多次,孩子们说:“呀,他是真人呢!”其父母的语气不屑一顾,“当然是真的呀!”
“那么他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呢?”
“他扮着这么丑的狗熊,他肯定好难过的,我们给他吃蛋糕,好不好?”
这份工作一做就是两年,早晨九点开始上班,直到晚上九点游乐场关门。期间吃一顿工作餐,常常是小白菜胡萝卜,江城子常自嘲自己都快成了一只兔子了。
就连这样的饭菜还不能吃得安生,中间只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钻到售票厅里,快快地吃完,赶紧出来。
非常清苦,连气温高达38度都得穿上皮衣,一丝不苟。闷得人几乎要中暑,晚上回去一摸,背上、颈上长满了痱子。
这天夜里,江城子下班后,路过一条僻静的小巷,碰到了一个身形精干的年轻人。路灯光微弱,看不大清楚对方的面容。
小巷很窄,那人走过来了,江城子身子一侧,往旁边让了让。那人却径直朝他撞过来了,他以为对方喝醉了,再躲闪了一下。
一撞一闪之间,江城子的钱包被那人偷了去。走了两步他才意识到这个,一摸口袋,坏了,钱包不在了,今天夜里刚发的工资没了!他浑身一激灵,猛一转身,大喊道:“还我钱包!”飞快追去。
那偷儿在前面飞快地跑,江城子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真是悲愤啊,做得这么辛苦,才拿这么点钱,居然有人想用不劳而获的手段占为己有?他越跑越快,居然撵上偷儿了,手一伸,抓住那人的背心,喝道:“还给我!”
那人停住,不屑地将钱包丢给他:“还你!放我走!”
江城子一把将钱包抓在手里,翻了翻,还好,还是那些,这才舒了一口气,松开手:“你走吧。”
如果你可以绕开一堆臭狗屎走路,何必一定要把它踩扁呢。
偷儿倒有点意外,他没想到此人居然没想到将他扭送到派出所,甚至连愤怒之辞都没有。
江城子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偷穷人,你失手了可以偷别人,他们呢?你知道他们要干多久?”这席话他讲得平淡至极。
偷儿名叫柳五,楞住了,认真地看了江城子数十秒,走了。
17
江城子觉得累,突然有心灰的感觉,不想回到狭小的住处了,坐在一家商场的台阶上发呆。商场早就关了门,路人行色匆匆,无人注意到黑暗角落的他。霓虹闪烁,万家灯火,那些人都在朝家的方向走去。可是他呢,他呢。天地之大,他要躲到哪儿才能安然容身?
雨猛地下了起来。江城子冷得发抖,向可以躲雨的地方猛跑,路过书店和小商店,在一家酒吧前停了下来。
那家酒吧的外观很清淡,白色的招牌在雨中的霓虹中闪耀着,上面是四个大字:瓦尔登湖,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老歌。江城子一听,竟然是罗大佑的《海上花》。他抱住头,呜呜地哭了。他又想起乔麦了。他落难江湖,逃亡千里,整天过着颠沛流离的动荡生活,东躲西藏的,很长一段时日没有想到她了。不料,这么一首歌,就让他想起来了,旧事一幕幕地重现,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想叔叔,想爸爸,想妈妈,想散花镇,想过去的那个自己。
他流着眼泪,和着音乐声,摸着脖子上的钥匙,低低地哼唱着:“是这般深情的你,摇晃我的梦想,缠绵像海里的每一个无名的浪花,在你的身上……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不离分。”
这时,手边只缺一把吉他。以及,那个听歌的姑娘。脖子上的钥匙亮晶晶,他们各有一把,能够开启薄刀山上的铁盒。那是他们的信物,存放着太多物件,无法遗弃。
大雨过后,一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边说边笑,为首的那个男人三十多岁了,穿黑色外套,笑容亲和。经过正在旁若无人唱歌的江城子时,他停了下来,认真地注视着他,向他伸出一只手。
江城子停住歌声,吃惊地站起来。男子眼睛里的温情让他忘记了设防。
男子和旁边几个人说了几句话,道声再见,送走他们。他拍拍江城子的肩膀道:“随我来。”
江城子几乎没有思考就跟着男人走进酒吧。
酒吧很干净,就像个小小的湖泊,特别澄静。吧台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写着: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所谓听天由命,正是肯定的绝望。你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以水貂和麝鼠的勇敢来安慰自己。在人类的所谓游戏与消遣底下,甚至都隐藏着一种凝固的、不知又不觉的绝望。两者中都没有娱乐可言,因为工作之后才能娱乐。可是不做绝望的事,才是智慧的一种表征。
江城子很喜欢这本书,能够背诵很多段落:“我并不比湖中高声大笑的潜水鸟更孤独,我并不比瓦尔登湖更寂寞……我不比密比溪,或一只风信鸡,或北极星,或南风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溶雪,或新屋中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男人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对江城子很欣赏。他说:“我想和你签约。”
江城子扭头望着他:“什么?”
“你的歌唱得不错。”老板问,“你会玩乐器吗?”
“吉他和鼓,都会。”
就在这个夜晚,江城子和老板签下三年合约,他在瓦尔登湖酒吧里唱歌,月入一千,吃住分文不花。他迅速地盘算着,这个价格很好,1994年的1000块,并不算太少。那时他没有什么远见,说签就签了。
江城子的演唱无可挑剔,瓦尔登湖是个人文气质比较浓郁的酒吧,客人多半是诗人、大学教师等人,喜欢曲调柔美的老歌,他恰恰正擅长这些。
第一次登台唱歌,他穿一身黑,怕被人认出,执意戴了一个铁皮面具,遮住脸的上半部,只露出嘴巴、鼻子、眼睛。老板不悦,江城子态度强硬,只好依了他。他坐在高脚凳上,自顾自地且弹且唱: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
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
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清醒
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漫不在乎转过身的
是风干的泪眼后潇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
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明日的渊源
早谢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不变的你
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
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你
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宠
那样绝望撕裂的声音,像在哭泣,把全世界都带走的绝望声音。一曲惊了四座。掌声雷动。
深入骨髓的词句,游弋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那易碎的灯笼,不能融解的面容。孤独的孩子,怎么,竟是造物的恩宠?
他还记得和乔麦的第一次约会,就唱了这首歌。当时她说从电影里听过它,觉得像是永诀。经年后想起,一语成谶。
每天唱完歌,他穿越人群,独自走出酒吧,回到老板给他租的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路过大排挡,以近乎吞的方式吃掉一盘炒面,或是水饺。
饿。非常饿。非常非常饿。有了逃亡的经历,此后他无论吃什么东西,都像是有人拿着鞭子赶他似的,飞快地吃。
他怕挨饿。他再也不要挨饿。除了饥饿、寒冷和贫穷,他想,我什么都能忍受下去。
他再也不是当年抱怨没有好书看的少年,再也没有洁癖,任何地方,能躺能坐能卧,心里没有一丝不舒服。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段风餐露宿的日子。
他只是,很想,很想乔麦。他恨自己如今落在这个田地,他依然会想起她。他的姑娘。
她曾经对他说过:“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到远方去。”
他问:“你真会离开我?”
乔麦笑了:“若有那么一天,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他们都是孩子,充满了幻想。那时。
可是经历让他迅速成长。离开的人,是他。他再也回不去了。
庆幸的是,他竟然红了。在这个陌生城市,混酒吧的人都知道瓦尔登湖里,有个铁面歌手,以唱罗大佑出身,声音特别性感诱惑。
生意越来越好,老板乐得合不拢嘴,对自己的慧眼独具煞是满意,给他加了一次薪,工资涨到了一千二。
他仍是漠然地唱着,对台下的尖叫和口哨从不理睬。很多年轻人随着节奏跳舞,快乐自由。他唱了六首,最后一首是慢歌,几乎就是清唱:“有谁在高处,注视着我?你在哪里过活?有没有人爱你如我?千山以后,沧海自由,何处是以后?千里的路,若是能,陪你风霜一程。”
千里的路,若是能,陪你风霜一程。他重复着这几句,年轻人中,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沉默地听。他轻轻地将麦克风放到一边,跪在地上捂住铁皮面具下的眼睛。
小麦。小麦。如果有一天,我冬眠了,你会来唤醒我吗。
只有她的浅语微笑才让他觉得人生有意义。
有些什么用。还能再见到吗。
纵使相逢,还认识彼此吗,这风尘蚀骨的面容。
他又想起她了。那天,阳光正好,他为她拍照,她且笑且退的身影,满满的青春;她在藤蔓的枝叶间很开心地笑,眼睛明亮,充满初春干燥明快的气息。
同样是那天,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他杀了人。
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如今才是惟一。他的现状,其实已经要不起爱情。他没有明天。他不愿回想起舒伟,那是他的梦魇。可就算不再想起,他依然冷汗涔涔地醒来,似乎听到警车声。
他知道对不起舒伟。可是他现在走的路,早就迥异了当初所预想的那样的清白,正大,光明,像黄金一样闪着光。
他又能怨得了谁去?18
有一天夜里,下班后,夜色深浓,江城子将衣领竖起来,装作怕冷的样子,遮住大半张脸。这是他一贯的做法,走入热闹人群中,就提防有人注目。尽管逃到这个城市已有几年,按说风声早就过去,他依然很谨慎。
路过一处繁华地段,人很少,有点儿冷。他正匆匆拐向街道另一边,忽然感到呼啸的风从耳边迅速掠过,啪地一声,似是有重物坠地。他一看,啊,原来有人跳楼自杀了。尸体就摔在他的脚边,支离破碎,暗红色的血液迅速流淌开来,在霓虹闪耀下,分外刺眼。
有人听到响动,朝这边看过来。
还有人大喊着什么,匆匆地跑过来,一直跑到死者面前。
很重的血腥气。江城子忍不住弯下腰。那一瞬间他又想起舒伟了,这一生,他注定是他背负的枷锁,也注定无法对死亡释怀。
来者是个年轻的姑娘,长相清秀,衣着很乡土气息,这么冷的天,她都穿得单薄,脸颊冻得发紫,江城子立刻明白她是个打工妹。
姑娘扑到死者面前,大声呼唤他的名字:“陈小飞!陈小飞!”
江城子说:“你是他同乡吗?赶紧去叫救护车,也许还有救。”
姑娘反应过来,用手试探那人的气息,眼神一下子变得灰败,刹那又回过神来,跑开了。
跑了两步,她又折回来:“拜托,你帮我看着。”
姑娘一走,江城子立刻蹲下来,从死者身上翻出一只破烂的钱包,里面没有几分钱,倒是几张五寸照片和他想要的身份证。身份证的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面容模糊,年龄和他一般大,也是瘦瘦的。他将钱包塞到裤兜里,暗想,好,今后,我的名字是陈小飞。
楼层那么高,陈小飞当然没救。姑娘哭得晕了过去,被救护车带走了。从她断断续续的哭泣中,江城子得知姑娘和陈小飞从乡下来这个城市打工,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干活,小飞是泥匠,姑娘给工人做饭,尽管贫苦,两人还是相爱的,商量好过年时就带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