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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岩被这一眼看老实了,垂着头道:“是我错。”
应当是刚有过一战,他身上还穿着甲衣,但头盔倒是已经摘了,低头的时候黑发从发顶上落下来,柔润光滑。明明身上的战袍还沾着血腥味,神荼却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清泠泠的明净水息。
这样的人怎么会失控?
神荼想起自己临行前,抚世府中同仁专为此事找过自己。对方是安岩在抚世府记名的引荐人,修的是佛道。安岩在抚世府记名的时候十七岁,在此前的十七年间,他过着流浪者一般的生活,对两府情势几乎是一窍不通,他的引荐人也就成了他的训师。
这个人对安岩的了解很深,他曾经对安岩大加赞赏,但也是这个人,对神荼说自己早就知道安岩的失控是迟早的事情。
“此子才高,有死志,恐难长久。”
神荼伸手将安岩手中的瓷盏接过来,低头饮茶。耳边听见安岩轻轻地松了口气,他也没有说话。
他回想着那日听到的有关于安岩的事情,想得很仔细,不仅是同仁当时脸上的神情,就连对方拨动念珠的声音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记错,但是一个不愿活下去的人,怎么可能会像眼前这个鲛人一样?
丰绅是记在两府必杀名册上的魔界将领,他的名字当然不是这么写的,这只是两府用人类的文字给他做的标记。
他和神荼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扬名的,第一次出现就是在秣城的墟海,后来又辗转过几处战场,神荼也曾经和对方交过手。
并非所有的界外人都拥有灵智,大部分的魔物是只知道吞噬杀戮的低等生物,他们蛮横既是弱点,也是他们让人觉得恐惧的地方。
丰绅是拥有灵智的界外人,大部分魔物通过吞噬成长,成长到一定程度才能够拥有灵智。但是丰绅不一样,他血统优良,应当属于界外人中的王族。十二年前安岩被遣至秣城,不过两年的时间就遭遇魔劫,那一次的魔劫快要结束的时候,丰绅意外地出现在战场上,还与安岩交过手。八年过去,这名界外人再次出现在秣城,神荼不知是不是刻意。
安岩派出的探子在四周探查,回报消息,并没有发现魔物援兵,两军继续在城下对峙,对方没有什么行动,也无从猜测下一步动向。直到第二日午后,丰绅在营门外摆下阵势叫阵,指名安岩。
神荼与安岩一同出阵,他隐在旗影后,见安岩策马站在两军之前,对面丰绅从重重魔影中策动坐骑走出,他面上的黑雾渐渐散去一些,露出来一张清俊得有些惑心的脸。
“居然是你来了。”丰绅故意做出一种惊讶语气,然而面上笑容却是十足的嘲讽,“一城之主,竟然纡尊降贵亲自驰援一个小小的渠城。”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道:“莫非秣城已无人可用了吗?”
神荼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他清楚地看到安岩握紧了□□。
神荼以为自己已经很清楚安岩和秣城的处境艰难,然而他发现自己实际上直到刚才才真正体会到一些安岩一直承受的东西。
秣城确实已经无人可用了,它包括周边的这些城市,是被放弃的故城。所谓被放弃,就是这么多年以来,只有像安岩这样过往模糊,身份尴尬,血统不纯的鲛人才被派往秣城。
在神荼看来,秣城已经非常萧条,但秣城的守军城防仍旧足够坚固,实际上像蓉城那样被数千魔物奇袭后一夜之间沦亡的城市才是墟海边缘城镇真正的模样。谁也没有对秣城有期待,这些遣将派兵的行为只是象征性的,甚至是解决那些不便在明面上处理的人物的一种手段。
也正是因为这样,安岩才会被视为奇才,他背后的族人已经放弃了他,他面对的敌人如狼似虎,但是他却仍旧镇守了秣城十二年。
难怪府内如此重视他。
神荼的目光落在安岩背后,对方已经慢慢放松了握紧枪杆的手,用微微带着点怒意的声音道:“为将者,守土卫疆。贼子无端兴兵犯我家邦,自当往除之!”
丰绅见他不为言辞所动,冷笑一声,“多说无益,敢与一战?”
神荼微微皱眉,未及言语,安岩的枪却已经平指丰绅,正欲应战,丰绅身后一匹黑骑杀出。那骑士一身黑甲,魔气浓重,不见面容,只见黑雾里一双血红双目,绰一柄长戈,径取安岩。
魔将来得凶狠,安岩不慌不忙,转枪轻轻架住,往来数合,枪尖往上一挑,将那长戈挑得飞起。清喝一声,枪上金焰骤腾,枪尖往敌将面上一燎。黑烟升起,那魔将连退数步,黑雾散开来,露出一张狰狞鬼脸。面上已是伤了一片,忙俯在坐骑上败阵而逃。
安岩却也不追,横枪立马,冷哼一声道:“两军统领交战,是何猪狗,焉敢卖弄。”
神荼微微偏了偏头,竟觉得有些想笑。
蹄声忽起,丰绅策动坐下金蹄马,自黑影中抓出一把□□,往安岩劈面搠来,安岩提枪应战,两人杀过数十回合,金焰黑雾愈盛。安岩一身只见烈焰升腾,全不见人影,那焰光溅落开来,沾物即燃,战场上一片烟火,热气扑人。烟雾缭绕,场中二人身影也渐模糊,神荼在旁观战,竟然也渐渐看不清两人身形。
他暗觉不妥,吩咐副将稳住阵脚,自己提木剑惊蛰在手,放纵坐下骁禽,斜刺里杀了进去。只见浓烟之中,安岩双眼微微赤红,面上星星点点血丝。神荼未及看他因何受伤,仗剑架住丰绅枪尖,将安岩往身后一隔。谁料他刚分开二人,背后忽生寒意,神荼一拧身,便见一杆金焰银枪从自己身后捅了过来。幸得此时力道已收,那枪尖软软地从神荼腰间擦过,被盔甲碰得往外偏去,仍旧是一阵灼痛。
他一剑挥开丰绅,皱眉向后看去,却见安岩眼中赤红渐消,正有些惊慌地看着自己。
神荼情知有异,凌空掷出一记雷符,晴空十数道霹雳,当心劈下,回身抓住安岩马缰,两人并骑而回。那边丰绅先败了一阵,此时被雷阵阻住,又有对面弓箭手慑住阵脚,城内守军虎视眈眈,不便再追,见两人退去,也自引兵回营。
神荼安岩二人回得营中,刚入帐内,神荼松一口气,竟踉跄一步,安岩本是跟在他身后,见状失声叫道:“先生!”一步跨上,便要扶他。
神荼往后一摆手,本是要挥开安岩,却被对方将手握住。他也无心再与之纠缠,任安岩托住自己,右手从腰间铠甲上抹了一把,收回来便见一手殷红。
“先生!”安岩语气有些惶急,他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金焰无论木石金铁,沾之既燃,就连他自己那把枪,也是以自己所驱金焰炼成才不至伤损。适才枪尖擦过腰间铠甲,神荼又无防备,必然是先熔过甲片,再烫伤肌肤,伤口不似一般枪伤。
“慌什么,没见过血吗?”神荼虽也暗惊伤损之重,面上却丝毫不显,抽手沉声道。安岩被他这一声呵斥,才猛省刚刚收兵回营,主将不可擅离。只得往后退一步,抱拳躬身,待神荼转入帐后,方抽身掀帘出帐,自去处置安营事宜。
诸事既毕,安岩回帐时,随军医士刚刚给神荼伤处包扎过,白布下隐隐还有暗红透出。那医士见安岩进来,却只侍立一旁,心知有异,手上动作比往日还快了几分,收拾停当,嘱咐几句,便告退而出。
“今日先生伤损,是我之过。”营中只剩两人,安岩转身正对神荼,抱拳一礼。他身上铠甲未卸,随着动作干脆利落地哗啦一声。
神荼正收拾衣物,闻声转头向他看了一眼,却只见着安岩兜鍪上一条黑缨垂下。
鲛人爱水,故喜玄色。鲛人军中大大小小将官,不仅盔缨,连盔甲都是这个颜色。盛极时大军出征,放眼而去,如同涛涛怒海。神荼也见识过鲛人军制,安岩头上的盔缨,是以战马马尾制成,取其英勇之意,是最高等级的将官才能穿戴的。
然而这顶头盔虽然保养得很好,盔缨颜色却显得有些不正。鲛人高级将领的盔缨都是由宫内秘法染成,颜色奇异,不是寻常染料可以仿制。虽说盔缨并非不能自行更换,但几乎所有的将官,都会选择簪饰主君所赐的盔缨。这不仅是昭示主君恩威,也是自身荣耀。
只不过安岩领命来秣城十余年,再也没有回去过。比起他在两府的少年盛名,鲛人宫廷中却少有听闻他的名字。不知是因为弃守昔日都城对鲛人皇庭来说,是一个耻辱,还是说安岩本身就是他们不愿提起的秘事?
“你失控了。”神荼收回目光,自顾自将衣服理顺,径直坐下,倒了杯茶,推到对面的位置上。
安岩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在位子上坐下,低声道:“是。”
“上一次,不是第一次。”神荼继续道,他指的上一次,是安岩军前失控,被呈报到两府总军部的那一次。
安岩良久不语,半晌方道:“是。”
神荼静静看着安岩,不再说话,若非必要,他本来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
安岩被他看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苦笑一声道:“先生想知道什么?我确实是自从五年前,就时而有昏沉的症候。初时我压一压,也就过去了,我只当是忧思过多,并未放在心上。后来,病发时我渐渐觉得狂躁,本来也只是不解,直到后来有一次,我伤了人。”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这样才能轻松一些。也许当时发现自己伤人后感到的震惊和恐惧到现在还盘绕在他心中,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还是未曾散去。
“我伤了人……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可拖延,便请旨换防,半年内我请了七次旨,没有任何回音。”安岩把茶杯合在掌心,低声道:“后来我想了很多办法,终于找到一道宁神咒,可以在我发狂的时候,让我神智清醒,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可这符咒的作用,终究还是有尽头的。上一次,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换防旨意一日未下,我就要守此城一日。”安岩抬起头,对着神荼笑了笑,“我现在对先生说了,难道就能有其他办法吗?”
神荼沉默不语,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才对安岩伸出手。安岩愣了愣,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摘下头盔,取下束发的一个圆环,放到神荼手里。
那圆环刚刚沾在神荼手心,他便能感觉到极重的湿寒,圆环身上并没有任何湿润的地方,那湿寒的感觉,是来自于圆环材料本身。
神荼看着圆环上刻印的符咒,问道:“你觉得发狂的原因是什么?”
安岩看着神荼手上的圆环答道:“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因为我的血统互相冲突吧。”
神荼没有说话。
安岩是鲛人与火属瑞麟所育,这件事众所周知。鲛人与有驱火之力的瑞麟结合并生育子女的先例不是没有,但是太少了,即便有,多半也会由于自身血统相克,导致全无特殊之处,更不要说能够成为安岩这样的驱火高手。至少神荼找不到任何一个与安岩相类的先例,能够反驳安岩提出来的可能性。
然而神荼清楚,安岩并没有告诉自己实情,至少没有告诉自己全部的实情。
他却并没有说破,只问了一句:“你不愿北上?”
安岩看了他一眼,垂眸道:“职责所在,我……”
“带你北上,或者助你守城,若你有异动,殃及大局,就地格杀。”神荼打断安岩的话,看着他道:“我的使命,就是这个。”
他说出这些,如此坦然,似乎根本不在意安岩听到自己可能会杀死他而生出的任何反应。安岩也回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抱拳深深一揖,“多谢先生。”
神荼看着他抬起头来时,露出来的那双重新变得神采奕奕的点漆双目,沉默不言,只是这一次的沉默却不是因为他不愿说话。
而是他觉得自己任何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翌日丰绅引兵退去,神荼随安岩驰归,就此驻于秣城。
安岩站在城头上,城外熙熙攘攘,全是流民。城门紧闭,他听着外面哭声震地,百姓扶老携幼,有的沿着秣城城墙,慢慢往其他地方走去,有的却就坐在了城墙下面。不知道是再走不动,还是不愿再走。
神荼就站在他旁边,与他一同低头看着城墙下的场景。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秣城守了近一年,他方战事紧急,与他同来的五十名修士陆续调走,如今只剩十人。他每日与安岩同进同出,眼见对方殚精竭虑,却也只能是勉强守住秣城。沿海一带州县逐一陷落,秣城也渐成孤城之势。像如今这样的场景,已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了。
“流民太多了,不能放进来。”安岩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神荼扫了一眼,看见他握在剑柄上的手,指节一片青白。
神荼来到秣城的时候还是刚入春,如今却已经是深冬了。这一年的天气很冷,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