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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培东一边嗔着说道:“你别夸她了,她都要无法无天了。”一边引着明诚进屋。
方家的大宅门厅是个挑空的大厅,正对大门的楼梯扶手上看得出被岁月浸蚀过的圆润光滑,明诚站在厅内,环顾四周,大厅右侧是餐厅,摆着一张八人用的黄花梨餐桌和餐椅,两侧的立柜上摆着一些照片和鲜花。尽头却是一个洗手台,墙壁上镶嵌着小块的珐琅砖,整个厅内显得中西合璧,相得益彰。
明诚多年来练就的眼观八路,耳听四方使得他一边和谢培东寒暄,一边将方家室内的情况看了个大概,这时,谢木兰拉着一个年轻人从二楼右侧的房间出来,嚷嚷着:“小哥,小哥,你来看啊,我不骗你啊!”
明诚一眼看到了这个被谢木兰拽着跑无奈笑着的年轻人,看到他脸的一刹那,饶是明诚稳重老成,也瞬间僵立,动弹不得。一旁的谢培东觑着明诚的脸色,轻声解释道:“这便是行长的次子,孟韦。”
明诚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被娇宠的表妹拉着,去见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他的脸年轻充满朝气,穿着一件短袖的白衬衫,清爽的短发衬着轮廓分明的脸,那分明就是十年前的自己!明诚内心一阵激动,终于明白方步亭和谢培东为什么仅凭两张照片就能认定自己的身份确认无疑。
方孟韦原本在自己房间里,想着安安静静地描摹崔中石的笔迹给他的家人写一封信,结果谢木兰像阵风似的跑进来,他还没来得及训斥表妹:“你怎么又不敲门!”就被这个风风火火的妹妹拉出了房间。顾不得好奇表妹嘴里说的“骗自己”是什么情况,被木兰拖了一个趔趄好不容易在二楼走廊上站稳的孟韦便看到了微笑着站在大厅内仰头看向自己的那个人。
目光交叉的一瞬间,孟韦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喉间发出的“咕咚”一声咽口水的声音。大厅里的这个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虽是夏日,他仍然穿着一身笔挺的淡灰色西装,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自己,那目光温暖纵容,仿佛是一位骄纵弟妹的兄长宽容谦和地看着自己的弟妹嬉笑打闹。
方孟韦看着这个和自己强似一母同胞素未谋面的兄长的样子,不禁心头一热,脱口而出:“哥——”
明诚听到这声呼喊,不禁一愣,随即便觉得内心的狂喜如潮水般涌入身体的四肢百骸,这么多年里,他终于等到了来自血亲的一声呼喊,他一边震慑于血缘关系的妙不可言——明台在被自己管教到无可奈何时也曾撒娇叫过“哥,我错了,哥,我再不敢了”——却从未有这个眉目清朗的弟弟第一声便毫无防备出自肺腑的称呼带给自己的震撼感,一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自然接口:“诶——是孟韦吧?我是明诚!”
孟韦情不自禁地一声叫唤出口,便觉得自己莽撞了,很不好意思。然而听到明诚毫无芥蒂的回答,心中释然,松了一大口气。他看着厅内的明诚,眼睛因为笑意而闪闪发光,如同万千星辰在他的眼里灼灼闪光,对明诚的好感大幅提升。
谢培东看到两个年轻人顺畅交流的样子,也是欣喜万分,连连招呼明诚:“都是一家人啊!来来来,上楼到书房来,行长在等你,”转向孟韦,“孟韦啊,你也来!”同时向谢木兰使了个眼色,木兰活泼的笑着说:“我去给大哥打电话!让他快点回来!”便松开方孟韦向楼下跑。
☆、第十三章
明诚在方步亭的书房端坐,方步亭见了他,许是打开了尘封很久的记忆匣子,一改平时严肃刻板的样子,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着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他和发妻在苏州老家曾经渡过的幸福时光,他的发妻和双胞胎姐姐是如何的古灵精怪,又是怎样的冰雪聪明。
方孟韦坐在一边,默默地为父亲和表兄泡着茶,提着小巧的茶壶为他们续杯,他听到父亲动情的怀念:“愛贞当年不爱走路,慕贞不止一次笑话她,说从自己的房门口到林家大门前她都要叫一顶轿子抬着走。可她嫁给了我,也是吃了不少苦。我们初到美国的时候,日子也是不好过……”
孟韦在一旁默默地听,眼里却含着泪。母亲和妹妹在重庆空袭中遇难,带走了家里所有的欢乐,兄长愤然投军,表现出与父亲一刀两断的决绝,自己虽然长于父亲膝下,而父亲再也没有了笑脸。他一头挂念着在外拼死杀敌的兄长的安危,一头担心着父亲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心里的担忧、焦虑和烦闷却找不到人倾诉,只能按压住内心的想法,让自己听话一点,孝顺一点,不让父亲操心。
今天,孟韦在母亲逝后第一次听父亲谈及和母亲的过往,虽然说着当年的生活困苦,但是孟韦能感觉到,父亲的心里是畅快的,他不由得细细看着坐在身旁的表兄。父亲说他是姨母的孩子,凭着他和自己那一模一样的脸,孟韦深信不疑。他看着这位表兄眼角微微的细纹,默默地想:“这位表兄,应该也是吃了很多苦。”但同时内心又有一点小雀跃:“多了这位哥哥,真好!”他有一种“大哥回来了,都交给他好了,再也不用担心了”的如释重负感。
明诚听着方步亭的絮叨,茶杯小巧,茶汤温热,在喝下口的时候会让人微微出汗,然而窗外的微风吹来,又让人遍体清凉,他喝完一口,边上的孟韦便殷勤地提壶续杯,他不免看了看这个初识的弟弟,这才是在这个世界上和自己血缘关系最近的人了吧。
想到这里,明诚不禁对着孟韦微笑,逝去的亲人遥不可追,然而却将血脉的羁绊融进了后代的骨血里。这个初次见面的孟韦,毫不犹豫地便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不同于明台,少年老成,丝毫没有飞扬跳脱的样子,在他父亲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乖巧地旁听。联想到之前了解方家的家庭情况,方孟敖的桀骜不驯,明诚忽然觉得,孟韦在这个家里过的也很辛苦吧。想到这里,他看着这个清朗乖顺的弟弟,又微微有点心疼。
闲谈被谢培东的敲门声和招呼声“下楼来吃饭吧”打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方步亭方才惊觉自己今天说了太多的往事,他尴尬起身,整了整衣服,掩饰地说道:“我老了,啰嗦了。来,我们下楼去吃饭吧。”孟韦紧跟其后,虚扶了父亲一把。明诚笑着接口:“行长老当益壮,思路清晰,我自愧不如啊。”
方步亭步伐一顿,回身看着明诚,一字一顿地说道:“阿诚,我不只是北平分行的行长,我还是你的姨父。”
明诚一愣,缓缓说道:“是的……姨父……,谢谢您,谢谢……您让我了解我,我母亲的过往……”
方步亭欣慰的笑了笑,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但是我找到了你,我也终于能安心地去见她们了。”他转身阔步离去,眼底的泪光一闪而逝。
明诚木然地看着方步亭的背影,第一次在这个老人身上感受到他压抑的脉脉亲情。孟韦看着明诚,上前拉了拉他的手臂,出声招呼道:“表哥?”
明诚看着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清醒过来:“嗯?”
“下楼去吃饭吧,”孟韦引着明诚往门口走,“你以后每天都回家来吃晚饭吧。”
明诚在这一天里,受到的所有震撼都不及孟韦这句极其自然的邀约,随即便应道:“好,我尽量。”脸上再也止不住笑意,是的,他找到家了。
☆、第十四章
餐桌边坐满了人,明诚坐在方步亭的左侧,正对着谢培东,孟韦挨着明诚坐,对面的木兰仍然止不住好奇地用眼梭巡着这一模一样的兄弟俩,坐在另一端的程小云也是一脸好奇,但是仍然保持着端庄的样子。
方步亭入座后,眼神一凛,转向孟韦:“你大哥呢?”明诚顿时觉得身边的孟韦瞬间坐直,恭肃地回答:“父亲,我还没给大哥打电话。”方步亭正要斥责,谢木兰接口道:“大爸,是我给大哥打电话的,他说还没忙完,赶不上晚饭,但是今天会回来和表哥见面的。”
明诚看着身旁孟韦紧缩的眉头,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这个孩子大约和多年前的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年长者的脸色,委屈着自己,只想着身边的亲人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快乐。想到这里,明诚自然的伸手轻轻拍了拍孟韦的肩膀,笑着向方步亭说道:“没关系,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不急在这一时。”
谢培东也笑着说道:“是啊,来日方长。我们开席吧,今天我可做了拿手的狮子头,凉了就不好吃了。”
方步亭被这一席话说的也没了脾气,看了一眼已经埋头不语的孟韦,叹了一口气,说道:“开饭吧。”
随着木兰的一声欢呼,一家人坐在餐桌前开始进餐。明诚因为刚才的插曲格外关注起孟韦来,发现他吃饭的时候格外专注,嘴里塞满了食物,抿嘴咀嚼的时候两腮鼓起的样子格外。明诚看向孟韦的目光不禁又柔软了几分,他看着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看他吃得欢畅,但是身形却依然单薄,内心腹诽,不知道方家给了这个孩子多大的精神压力,吃那么多却不见长肉。
明诚是见惯交际场合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此时一边和方步亭谢培东寒暄,一边暗自照拂着身边的孟韦,不时给他夹一筷子菜,或者小声提醒:“细嚼嚼,对胃好。”孟韦感受到来自这个一见如故兄长的关切,更对这位面容相似的表兄产生了信赖和好感。
明诚八面玲珑,颇有交际手腕,谢木兰又是活泼爱热闹的,孟韦更是个懂事知世故的孩子,所以虽然方步亭因为方孟敖的缺席而略有不快,餐桌上还是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明诚婉拒了方步亭和谢培东的进一步挽留,打算回北平分行给他安排的住所,突如其来多了那么多亲人,他还是需要时间来适应的。方步亭虽然表示欢迎他住到方家来,更好了解和相处,明诚却不以为意。而程小云的一句软话却触动了他的心肠:“你即便不愿意常来家里吃饭,也请经常来家里看看,今天你来了我看得出来,孟韦是很高兴的。”
明诚辞别众人时,方步亭习以为常的吩咐孟韦:“你开车去送送吧。”孟韦也是自然地接口:“表哥,我开车送你。”明诚不知怎么心里更不舒服了,他礼貌地回道:“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来的。”又转向孟韦,对他温柔地笑道:“哪有让弟弟送哥哥的,你又不是司机,这么晚了,也不安全,你送完我一个人回来我也不放心,早点休息吧。”
孟韦怔在当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以来,大哥保持着离家出走的状态,他不得不打足精神,家里家外都挂着心。父亲和姑爹都上了年纪,受不得累,木兰又小,一团孩子气,任性娇蛮,倔起来也很让人头疼,小妈……不说也罢。可也从来没有人这么周到的堂而皇之的表达:“你也还小,我不放心。”孟韦的心里有点恼怒,但同时又觉得被人这样关心的感觉也很不错。
☆、第十五章
明诚参加了方家的这次家宴,也等于正式向方家众人及北平政经界人士承认了他和方家的亲属关系。各界对于明诚和方家的关系各怀心思,然而无一例外地都是想从这段关系着手,为己方谋取更大的利益。
明诚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他拒绝不了“家人”这个词带给自己的诱惑,也抗拒不了自己内心那么多年对血脉归属的渴求。他从法国回沪以后,在从事着伪装谍报工作的同时,也曾不着痕迹的调查过自己的身世,然而年代久远,资料散佚严重,限于工作他必须隐蔽,也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隐迹会在离上海千里之外的北平。也因为此,他视明家为自己唯一的家,是乱世里唯一可以获得心灵慰藉的港湾,他尊重明楼,依恋明镜,疼爱明台,即使知道自己在明家、在明镜和明楼心里的位置区别于明台,他也依然愿意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中的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现在,他在向北平分行同事征询地址后,拎着满满的礼物站在明台在北平居所的门口,意外的遇到了同样拎着食盒的方孟韦时,一时之间也不得不叹息这奇妙的缘分。
孟韦看到两手满满当当的明诚,也是意外,然而瞬间便发自内心的微笑着叫唤:“表哥,你怎么也来了?”
明诚看着这个年轻人,觉得自己再次被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温柔的回答:“我来北平,很大程度上接手了崔先生的工作,他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所以我来看看他的儿女。”
孟韦听到这番话,对这个表兄不自觉又亲近了几分,但他特意凑近了提醒明诚:“崔叔的事情,伯禽平阳都不知道,只以为自己的父亲去了美国。崔婶是个伶俐人,她或许已经猜到了,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