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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长至今,虽说也算见识过一些战阵了,还是头一次见到双方如此两军对垒的架势。这时见方玉宇势危,一颗心早忍不住悬了起来。他对方玉宇本来一见即有好感,何况看其穿着打扮,分明身在教坊,所以更多了分熟稔之感,怎忍心见他落败身死?
不只他急,场外的陈淇、毛金秤与秦火此时已急得人人手心冒汗,可他们都是草野汉子,平生最重然诺。适才,陈淇一言既出,已答应对方以一对一,这时断难毁诺出手。
三人之中,要数毛金秤最为心软,也最为疼爱四妹五弟。如今四妹不知下落,五弟又眼见得就要落败身亡,早忍不住浑身颤抖,一脑门的汗簌簌落下。
他眼见得五弟危险,已忍不住就要挺身向前,以为援手。可他身形才动,肩头却为二哥一只手掌按住了。
他情急之下,回眼望向二哥,双目中已现血丝。
却听陈淇缓缓道:“单打独斗,生死由命。如若拼得,你一会儿拼杀一人,与五弟报仇;如拼不得,咱们哥儿四个同赴泉下,也是个伴儿。说什么,今日也不能做个毁诺惜命的小人。”
话是如此说,毛金秤却感到二哥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再无平日里的安稳凝重,只觉二哥手心里的汗都渗透了自己的衣服,让自己肩头一片潮热。
略想了想,他忍不住惨然一笑,咧了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来。
那边厢,出奇地,方玉宇如蛾入蛛网,手底下一径慢了下来。
眼见得对方鬼火再喷,这一下,他没躲利落,肩头被火燎了好大一块。那火想来有毒,哪怕方玉宇这等平日里习惯默不作声的人,唇角一咧,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哼。
三人心中顿时痛如刀绞。只见方玉宇回头冲自己三个望了一眼,那目光之中,有如诀别。
方玉宇适才已落下风,本是能拖就拖,想给自己三个哥哥看清对方身法路数。可对方出手分明诡异,只怕三个哥哥至今仍未能看清。眼见多拖无益,他仰天一望,一回手,已从怀中探出了一把铁尺。
这铁尺他平时极少动用。那尺名为“量身尺”,却是他门中不到绝险不肯动用的。这时他要拼尽七尺之躯,一尺量天,就向对方击去!
五义中人,个个耸动,毛金秤已忍不住地一闭眼,他断不想亲眼看到五弟横死当场。他们兄妹五个,每逢聚会,都话语寥落,到无人愿再多言时,总是五弟拿来管弦,吹弹上一曲,为四个兄姐解烦。那也是他们五兄妹倥偬生中,难得的一乐。
一想到此乐难再,毛金秤忍不住就心如刀割。
那边厢,李浅墨只觉再也藏身不住,一耸身,就待出手相助。
可这时,他猛然一惊,觉得已有人潜行入自己身畔!
——他再没料到,丑怪盟中居然还有人盯着自己。一回身,他一招擒拿手就向后拿去。
却见一个黑影一闪,那人伸手按向自己肩头,低声道:“你留下,我去。”
这声音好熟,李浅墨一闻之下,忍不住大喜。
只听那人道:“西南十里,山麓间,有一道庵。那个铁灞姑,正等你援手。”他说话极为简捷,话声未落,一长身,就向场间纵去。
李浅墨目送他的身影,知道有他出手,犹胜自己,心中再无挂碍,虽极想见到那人再度出手,但知道事出紧急,无奈之下,只有一耸身,向西南方跃去。
方玉宇此时已经情急,他一尺即出,拼尽全力,对自己再无遮护,就向对方击去。
这一下,他已是拼命之举。拼得自己身死命丧,也要搏得对方一命。
没料到对方忽向后疾退,自己才待发力疾追,可身如丝缚,竟难发全力。他心里一声低叹,手中铁尺向下一落,双目一闭,知道对方反扑之势必然更甚,自己已再无力招架。
就在这时,空中忽传来一声清啸,自己后衣领子已被人一揪,身子腾空而起。等到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被甩到了三个哥哥身畔。
他急向场间望去,却见场间已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乌衣,身材清瘦。世上着黑的人尽多,却再没一人能把一身乌衣穿得如此落落寡合,矫矫不群,同时还又如此雍容。
那人身影间尽显寥落。耿直与陈淇眼见方玉宇已然无幸,猛地得救,心下大喜,同向那人望去。却见那人一身乌衣,一髻黑发,通体上下,只一把玉簪露出一星白色。
众人望着他,只觉黑是黑,白是白,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这世上再纷扰纠缠的事,也即此判然两分了。
方玉宇心下激动,忍不住高唤了声:“师叔!”
却听那人缓声道:“小孩子家家,料敌不明,上当吃苦,却也活该。以后记得要多动动脑子。”
方玉宇忍不住低下头来,满心惭愧,却还不解他师叔话中之意。
只见那人独立场中,衣袖飘飘,虽再没出声,但其雅量高致,人人有感。
对面丑怪盟中铁面使者凝神打量了他半晌,才问了一声:“姑苏……谢衣?”
却见那人微一点头。
那铁面使者忍不住肩头微动,想了下,忽哈哈大笑。他不冲谢衣发话,却冲着市井五义道:“好个市井五义,说好的单打独斗,原来就是这般单打独斗法儿!我们大荒山僻处世外,今日算是领教了。”
他这句话,却也站在理上,五义中人,哪怕毛金秤也说得上牙尖嘴利,一时竟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却听谢衣淡淡道:“小儿辈对阵,若是说好了,自然也该生死由他。”接着淡淡一笑,“可惜他不知丑怪盟还有那盘根错节的‘傀儡’心法。你们貌似一人出战,可……”
只见他伸手一挥,一道剑光闪过,那适才与方玉宇对阵之人身后只听得细声微响,那人也猛然身形萎地。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身后,居然悬有断裂的丝线。却听谢衣淡淡道:“一人出手,全班发力。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该就是传闻中的傀儡线了。”
他身后的柳叶军与五义中人此时才恍然大悟,为何方玉宇起先分明占得上风,但转瞬间情势就急转直下。谢衣挺剑而立,面带微笑:“如果我再不出手相助,未免对自己子侄辈也太过不公了。”
却见他对面的铁面使者身形欲动,他见自己伎俩已遭识破,就待向谢衣出手。
谢衣剑上一振,迎风作响,一剑判然,却已先向他喉头叮去!
距千秋岗西南十余里处的山麓,是有一所道庵。
李浅墨一路行来,只觉得松风拂面,心神俱爽。这时他立足山巅,已见得那道庵一角。只见那道庵里灯火微明,万壑松涛间,蒙蒙眬眬的晕染出一片微黄。如果不是谢衣提醒,他只怕再想不到铁灞姑居然会被掳到此间。
想到铁灞姑,他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为别的,只为他接着马上想起了索尖儿。
他想起索尖儿昨天晚上的话,那一番思慕之意,不知怎么,就让自己心头微微一暖。心中暗道:今夜,无论如何,无论对手是谁,也要把铁灞姑救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兄弟索尖儿那一份思慕之情,而那感情为他看到,就让他对这世界多了一分亲近之感。
他这么想着,停身调息,要先把自己一口真气调得匀长。对方既能掳走铁灞姑,想来身手断非一般,自己也不能不小心谨慎为上了。
就在他一提身形,欲向那道观跃去之际,猛地听到耳边传来细如蚊鸣的一声:“那里,你须去不得。”
李浅墨不由一惊,他再没料到,这山顶居然还有人!
一时他不由得游目四顾。他身在山顶,头顶月华皎然,可一望之下,却只见万壑松涛,再没见到一个人影。
眼见那人藏身藏得如此高明,李浅墨搜寻不见,一垂目,他竟闭上了眼。
却听耳边那个声音叹道:“六识俱动,多年没见过这等心法了。你师父,他如今可还好吗?”
难道是师父故人?
李浅墨不肯睁眼,调息静气,凝身如塑,清声道:“阁下何人?”
却见一株老松背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只见那只手背上,筋脉虬结,恍如松纹。而那只手上,却执着一柄玉笏。
——玉笏本该是朝官们晋见皇帝时手中所执的礼仪之器,可那人手上的玉笏却形状奇特,扭曲已甚。也不知那人哪儿找来的这么块玉,天生成的扭曲蟠然,可一眼望去,却如天生之笏。
就是这人要拦阻自己?李浅墨一时凝声道:“何不当面一见?”
却听那松后之人叹道:“我自伤老丑,不见也罢。只是,你师父没跟你提起过我吗?”李浅墨搜寻记忆,一时竟再都想不出来。
却听那人叹道:“他不提也是对的。想当年,我要拜入羽门,可惜,羽门子弟一贯要求形容清皎,我这个丑鬼,如何得列门墙?我与你师祖同去拜师,说起来,样样功底,只怕我都较他扎实许多,但只一点,论起容貌,我是断难及他万一。所以,我也只有扫地出门,从此投入大荒山,成就为今日的畸笏叟了。”
——畸笏叟?
李浅墨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好像听师父提过,却再也想不起究竟是为何事而提及的了。
他细索之下,猛地醒悟……对了,肩胛当年给他讲解“虬媚”二字时,似曾提到这人。肩胛当时语气怅慨,言下似有隐情,只是自己再未留意,没想今天居然会在这里碰着。
那松后之人分明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这时轻声一叹:“也罢,我此生虽未能有幸列入羽门,但羽门弟子,终究未曾忘记还有我这个未得入门的师叔祖。”
难道那老人盯上自己,就是为了报复当年之憾?
李浅墨心下一凛。
他虽视肩胛如师如兄,可一直未能正式得归肩胛门墙。每每想来,他似有感动,也似觉憾然。这时不由一声苦笑道:“我也不算什么真正的羽门弟子,他……从未让我行过拜师之礼,也从未让我喊他一声师父。想来,说不定也是因为我长得丑,所以才不能正式皈依羽门的吧?”
那老人声音微显诧异,奇道:“我看你一身身法,俱是羽门正宗,难道那小骨头竟未收你为徒?”
然后只听得他咂嘴之声,一迭声地好奇道:“这却为何?你这孩子,论根骨,论长相,入羽门也算绰绰有余了。难不成那小骨头自己为人清标,所以羽门择徒标准就变得更严了?”
只听他啧啧称奇。细细品味了有一会儿,又接着道:“不过我看你一身所学,却又脱略出羽门许多。多半是你那师父小骨头,竟把羽门几百年未变的功夫,又改了些样儿。哈哈,小骨头果然是小骨头,他行起事来奇哉怪也,连我这个老妖怪也参他不透。”
说着,他忍不住好奇,竟从那老松树后面走了出来。
一边走,他还一边以手拊额,“让我想想,或许你们情谊之深,让那小骨头不愿陷你们入师徒之谊的俗套。没错,那家伙,这事儿只有他做得出来。可能还加上,他不愿你陷入他当年一样的师门恩怨。”
李浅墨听到他现身,知他已从松树背后走出。这时一睁眼,望向那个老人,忍不住奇声道:“你不丑啊!”
他这一句,本是有感而发,脱口道来,一说出口,马上觉得未免失礼,可也悔之无及。
只见那老人长相确实奇怪,若论年轻时,他那长相,只怕真当得上个“丑”这一字。可现在,他精怪得有如树精,一脸皱纹,浑身扭曲,整张脸形状跟个葫芦也似,身材也是,生得上身小,下身大,整个人又并不高,当真古灵精怪得可以,可看着却大是好玩。
他这一句话,算对了那老人的脾胃,只听他大笑道:“哈哈,我不丑,我不丑!没想数十年后,居然能得羽门子弟称叹一句,说我不丑!”
想来未能拜入羽门竟是这老者一生憾事。
李浅墨看着他,只觉那老人老得没有九十九,也最少有八十多岁了,却像怀着一颗童心。他看着开心,唇边忍不住咧开一笑。
没想那老头儿把脸一板,故作正经道:“不许你笑!”
见他这么说,李浅墨只觉得更为好笑,差点没笑出声来。一瞬间,他竟想起了与柘柘初见时的样子。心道,如果柘柘还是初见时那样,倒与这老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
这么想着,他心里忽念起那日在陈淇处听他和毛金秤念过的几句诗来,忍不住口里低吟道:“万壑松涛地狱变,疯魔岩底虎狼蹲,丑怪惊人能妩媚,畸零极处可通神。”然后一拍掌,“这四句关于大荒山流脉的歌谣,最后一句说的可就是你?”
那古怪老人笑兮兮地看着他,却似越看越觉顺眼,也就好声好气回答他道:“亏你猜得到。没错,最后一句说的就是我,前面那句,万壑松涛地狱变里的‘地狱变’,说的就是你在千秋岗上碰到的那班小子了,而下面这个道观里,你不去也罢,去了你这长相好看的小子只怕就要愁了,那里住着的可是‘丑怪惊人能妩媚’的那班无盐女。”
说着,他忽伸手往自己颈上打了一巴掌,这一下,他打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