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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李浅墨露齿一笑:“其实前日林方偷你杯子的事情,我已知道了。”
他摸准了李浅墨脾气似的,笑看着他:“当时把你窘得不行吧?”
李浅墨点点头。
却听索尖儿道:“可不就是?这就是咱们俩儿现在共同面对的难题。”
“照说,你给了我那些兄弟一个难得的好日子。可这帮小混蛋们,就算有了好日子,也不知该怎么过的。林方儿这厮我知道,那杯子,他拿就拿了,以后怎么办,就看他的兴致,说是还回来也好,不还回来也好,只看他一时高兴罢了,这帮小王八蛋们都还没定性呢。”
“可我总不成像他们一样!如若是以前,他偷人东西,我怎么也不至于太过责怪的。觉得这世上,那些‘为富不仁’的人……”
说着,他笑看了李浅墨一眼:“……比如像你这样的,偷偷他们,也是应该的。可现在,我竟不能那么想了。于是我想,是不是我变了呢?礼义廉耻那些话,大丈夫为人立世之道,以前,要是毛金秤或枇杷跟我说起这些,我怕不要从鼻孔里出气,冷笑他们的,只道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可都怪你……”
他呵呵笑起来:“……小墨儿,你现在也逼得我要站直了腰说话了,而不再是弓着腰。我却发现,原来站着说话,腰是不疼,可话反而没有那么好说的了。
“所以说,到了今日,我才觉得,这个嗟来堂主,怕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跟我那帮兄弟,以前一直是以试着去砸碎横压在我们身上的枷锁聚在一起的。现在,却不一样了。因为当上这个堂主,你看看,毛金秤来找我说话,枇杷又来找我说话,他们都只一个意思,就是要逼着我们快快长大,且还是合着这世界的辙的,合着他们大道理的那样长大。以前,我只管带着自己这帮兄弟打打杀杀,试着在这个欺压我们的世界里活下来。可现在,我发觉,今后我是要带着他们干的不只是反抗了,而要在并非全属对抗的世界里活了。这感觉让我很奇怪。也突然觉得,以前以为一直不变的,也突然会变。比如……
“……我看到了枇杷给你做的那些衣服,就像看到了她在怎么暗中试图影响你。依我说……”
他忽然坦坦荡荡地望着李浅墨。
“小墨儿,我知道,你从小时,也与我一样,是受过不少磨难的。在我们原来的那个世界里,其实我们确实都已经长大。可现在,我们身边的世界又不同了,我们只怕都要:自觉的、或不自觉的,重新来长大。不管你愿不愿,我猜你最后还是要被裹挟入东宫与魏王府之间的争斗的;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么些兄弟既跟了我,在这一个我们终于可以挺起身来平等看待的长安,我终于要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重新开始新的争斗,好给我那些小兄弟,和以后我要收的那些小兄弟们,谋一个立足之地的。”
照说,说起这些来,索尖儿该是满怀豪情才是。
——他确是有一腔豪情的人,可今日,他这豪情里不知怎么却夹杂着伤感。只听他轻轻叹道:“可惜,那接下来的争斗,再不能如以往一般随着性子了。我觉得,我们只怕都会变。这些日,我遇上你,真的很高兴。像前几天,咱们顺性胡闹,却也闹得多么热闹。可接下来,以后,只怕这样的日子就不会再有了。我要学着装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多,装一个嗟来堂主;你要学着装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多,像你今天说的怎么应付瞿长史与杜荷一样,学着做你必须做的那个王孙。所以,今日咱们来偷那黄衫儿的刀,我真的开心得不得了,但只恐,这样的开心,咱们以后会越来越少了。”
李浅墨再没想到索尖儿会讲出这样一大篇话来。
他知道索尖儿所说,都是出于真心。可不知怎么,他这时却不想去想它。
多年以后……等到多年以后,以索尖儿的脾气,还会不会依旧跟自己合得来呢……这暂且不去想它,如果要伤感,且留到那时再去伤感吧。
他侧目一顾,忽有所见,低声道:“尖儿,黄衫儿出来了!”
所谓月华池,却是长安城的一大妓所。不过这里不比别处,却是所谓的“半开门子”。意即这里做生意的女子,大半都介于娼妓与良家妇女之间,所以叫做“半开门子”。
今日来之前,李浅墨问索尖儿那黄衫客落脚何处时,索尖儿答曰月华池。因为这里房舍杂乱,曲巷众多,李浅墨还担心找不找得着,没想索尖儿拍胸脯保证道:“没事儿,那儿我熟啊!”
他当时未及细想,随口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后,却见李浅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忍不住一阵耳热,也忍不住着恼,怒道:“你别想歪了。”
李浅墨笑道:“什么想歪?又怎么歪?”
索尖儿气得伸手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怒道:“旁人看你都道多斯文体面的一个人,哪成想这般鬼腔鬼调的!我就算去过又怎样,我手下有兄弟的姐妹在那里做生意,时常受人欺负,我去帮着出过几次头,又有什么不对?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浅墨慢吞吞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想的就是你想的我想的那样?”
这话大是绕舌,索尖儿不由怒道:“我虽不是你,但你又怎么知道我想的不恰是你想的我想的……”
——碰到这样绕舌的话,他说话可大不如李浅墨灵便,一时竟绕不还原,气得又一掌打去,牙痒痒地道:“怪不得虬髯客一眼就看出你欺负我,仗着自己是什么羽门弟子,不只功夫比我高,口舌也较我伶俐,很威风是吧?”
这不过是段小小插曲。索尖儿这时听李浅墨说黄衫儿出来了,忙低头望去,却见那片榆柳门庭间,果然钻出了一袭黄衫。
那衫子颜色甚为鲜亮,就是在这暗夜里,那户人家半挑出来的若明若暗的灯笼下,也显得极为触目。
却见那黄衫客口里吹着口哨,竟似得意已极般,深身舒泰,好像还喝了点酒,正自摇摇晃晃。
李浅墨一瞥之下,不由嗤声道:“就有那般高兴?”
索尖儿却时刻担心他与自己下套,撇嘴道:“我又不是他,怎知是不是有那般高兴?”
他不愿意被李浅墨看做跟黄衫客一样到处寻欢的人。李浅墨不由微笑道:“放心,铁姑娘不在,你跟我瞎撇清有什么用?”
索尖儿怒道:“我才不在乎她在不在呢!我在乎的是你!你当我是个混混,就混得那般浑是吧?”
李浅墨见他着急,连忙“嘘”了一声,索尖儿还待不依,却听得树底下那条小巷里,暗处正得儿得儿哒的,响起一串凌乱的蹄声。
两人向那蹄声来处望去,却见一头小花驴正载着个人,方自从那片暗巷里走了出来。
那小花驴个儿不高,走得歪歪斜斜,似乎正在跟它主人闹脾气。那巷子深处极黑,连李浅墨也看不太清楚,只见一片黑黝黝的阴影里,先只冒出个驴头。那乌黑驴脑门正中,却打着旋儿的长着一撮白毛。只见那驴头左摇右摆,似乎直想挣脱它还不习惯的缰索。驴背上那人气得连声低骂道:“畜牲,真是畜牲!”
说骂间,那驴儿就已走到了光线照得着处。
这条小街这头本临着水,就是所谓月华池。池边多种柳树,眼见得那头驴儿歪歪斜斜,硬犟着脖子,扯着缰绳,死活不肯依它主人,硬朝那柳树走去。看样子,似乎想一头撞向那树上。
索尖儿一见之下,不由嘿然笑道:“好驴儿,这牲口可大合我的脾气。”
李浅墨看看索尖儿,又看看那头小花驴,忍不住一乐。
却见驴背上的那人却也奇怪,这么热的天,却还戴了个斗笠。斗笠前,一幅白纱垂着,遮住了整张脸。这一人一骑较着力,只管歪歪斜斜行来。李浅墨眼见那人就要行到黄衫儿身畔了,一时低声冲索尖儿道:“老天爷要助我们,最好让那驴子在黄衫儿身边发脾气,顶好是尥个蹶子,把那骑客从上面摔下来,黄衫儿一松神,我就好借着扶人,凑近了去好偷刀的。”
原来他们已算计好了,今日既是打算偷刀,当然不能硬抢。索尖儿探听得那黄衫儿落脚处后,早悄悄地在四周埋伏好了他的不少兄弟。他这些哥们儿,论别的不成,只怕起哄耍赖个个是一把好手。他们打定的主意,就是要待黄衫儿出来后,叫这班兄弟一哄而上,讨钱的讨钱,敲竹杠的敲竹杠,拿出他们那些夹缠不清的本事,造成混乱,好给李浅墨有机会偷刀的。
索尖儿这时一听到李浅墨的话,不由笑道:“这有何难?”
说着,他以指就唇,撮唇就发出一声鸟叫。
那声音,大像黑老鸹的叫声,李浅墨虽说就在他身侧,如不是眼见他仿照老鸹发声,只怕也分不清的。
李浅墨心中不由一笑:学什么不好?偏偏学那人人不待见的老鸹,可见索尖儿兴趣果与常人大是不同。
不过这一声果真学得像,连黄衫儿那等久历江湖的人,都没分辨出来。
这一声方出,却听得暗巷里忽然一阵破锣声响。
那声音,像极了长安城的衙役们为长官开道出行时敲起的锣声。
然后,见几个青衣小帽的混混们一时走了出来,当先的一个提着锣,出来即冲黄衫儿怒斥道:“快抓住那淫贼!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竟在长安城贞节牌坊竖得最多的地儿,恣意嫖饮,可知这小子无法无天之至了。赶快抓住,扭送衙门里去,问问他又坏了哪个贞节女子的声名。快去快去,叫王屠儿把他的刀拿来,咱们去衙门前,先来个就地正法,且把这厮阉了骟了,劁了宫了,叫他以后还敢奸污我长安城这块头等洁净之地的声名!”
只见这几个小子歪戴着帽子,斜扣着板带,看着又似公人又似地痞。
那黄衫儿一抬眼,只道碰着了这等娼优之地常见的敲竹杠的,面上不由就带了丝冷笑,就在那里冷眼相看。
却见那几个“公人”又是把锣一敲,却听得“咿唔”一声惨叫,却有一个人抱头在地上滚了出来。他一出来,就似个小肉球似的,连滚带爬,口里还在问:“是谁叫我王屠儿,叫得这么急?小的正在磨刀,东关李老六家不得了,十几头公猪一齐发情,要叫我磨好刀连夜去劁了的,怎么这里也有人叫?难不成这里有头从李老六家逃出来的公猪不成?”
却听那几个当差的笑道:“可不是头公猪,还披了身亮黄的袍子,要去猪群里当皇帝,准备娶上大母猪小母猪一二百头,好仿效皇帝老儿的三宫六院呢!王屠儿,你的刀带了吗?”
却见那王屠儿从腰带里一抽,却抽出把亮闪闪的刀来。
只听他道:“吃饭的家伙,怎好不带?我今儿特意磨得快快的,要去李老六家劁好了,再送去城阳府,那儿的驸马正等着它吃好壮阳呢。”
树上的李浅墨只跟索尖儿商量好了要他手下去闹,哪想到这些混小子们一闹起来,这么荤的素的,夹缠不清的话都冒了出来,忍不住扑哧一笑。
索尖儿是又觉得意又觉得有点面上无光,嘿嘿干笑了下。
那下面的黄衫儿早气得脸色泛白。他行遍天下,也见过敲竹杠的地痞,却没见过这等无赖之至的样子。
却见那王屠儿拿着那把劁猪刀,竟抽出腰带,就着上面磨了起来。
黄衫儿方待发怒,却听得呼啦啦一片乱响,竟自有十几个小乞丐从暗影里涌了出来,他们口里七零八落地唱着莲花落,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唱的是些什么,就见一只只黑爪子冲着自己直伸过来,那帮小乞丐里有个领头的却冲那几个装公人的怒吼道:“哪里来的无赖,竟敢敲诈我们的恩公,你们不想活了是不?再敢多作一声,看我们不讨得你家破人亡!”
说完,一转身,腆着一张小脏脸,冲黄衫儿道:“恩公,是几个小地痞,不识得恩公你。这样,你说要怎么打发,我们就把他们怎么打发了如何?”
黄衫儿不由一愣,实不知哪儿跑出来的这帮小乞丐,自己又何时见过他们了,怎么一口一个恩公,出来相帮自己?
他一脸疑惑地望向那小乞丐,皱着眉毛出神在想:难不成自己无意中救过这几人?
却听那小乞丐大叫了一声:“不好!”
这一声叫得突然,声音又大,连树上的李浅墨都不免吓了一跳。
却听那小乞丐哭丧着脸,冲他那十几个兄弟惨声道:“完了,恩公把他对我们的大恩都忘了,这可怎么办?”
那边一众小乞丐一个个抓耳挠腮的,却听有一人道:“那你提醒提醒他啊!”
只见那领头的小乞丐冲着黄衫儿就一拜在地。
黄衫儿不愿不清不白地受他的拜,身子一侧。
却见那十几个小乞儿已转拢向他身边,跪在地上的那个感恩戴德似的道:“恩公,您可知今儿什么日子?”
黄衫儿被他们闹了个懵头懵脑的,又忍不住好奇,应声道:“五月十三。”
却听那小乞儿道:“可不是!就是这五月十三,我们一帮小兄弟已经整整三天水米未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