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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该是——罗黑黑。
一时只见三个人,一在柱边,一远远地立在梅树下,一个就在亭子顶上,一声不出,仿佛进行着一场默默的凭吊、来生的相期与最后的告别。
……当年,积庆寺中,也是这三人的琵琶为肩胛轰响了一夜。
七十二路烽烟疾,
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
他生蒿草已披离。
……
当年与会诸人,重会与此,可惜肩胛已去。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对这三人感觉亲密无比。回想起当年初见,自己与师父离开时,三个人的琵琶交鸣混响了一夜。这“乌孙阁”三大弟子,各自抱起琵琶,不停索弄,不知是否索弄了整整一夜。
犹记得,那时……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那样的爱恨难明、那样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他要在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一个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贺昆仑的却像一场人间烟火,他一直试图点燃快乐,用那烟火样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尴尬痼疾。
当年自己离去时,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各自吟唱着:“马上琵琶呀、关塞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息徒兰圃,秣马华川……朔气传金铎,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陷入了一场时光交错。这些,都是师父的故友。恰在这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了一片哄笑声,一个怪模怪样的声音叫道:“有酒岂可无乐,毕栗,快与爷们弹奏一曲。”
李浅墨没想到幻少师今夜也来了这里,好奇之下,一回头,却见毕栗被一帮西域王子们围着,其中有伊吾、龟兹之城的王子,也有西突厥中诸部王子。他们像是对幻少师都颇为轻视。
只见那些王子个个鲜衣丽服,衬得幻少师的一身衣裳颇为鄙旧。
而幻少师身边,正有魉魉、木姊、魍儿,三女相伴。只见那三女虽勉强压抑,脸上却忍不住地现出怒色。也难怪,幻少师虽来自栗特小国毕国,毕竟也是一国王子,居然被这些人俳优般看待。
只有幻少师容色如常。
他衣着虽旧,却像是满座人中穿得最干净的,与他相别,别人的衣服未免都显得簇新得有些刺目了。可能就是他那种的宁定更刺激了一干西域王子的粗野,只听得他们一个个大呼小叫,只叫那幻少师奏乐。
眼见得魉魉、木姊、魍儿的神色已变得越来越控制不住,眼看就要发怒。幻少师忽微微一笑:“那好,弹就弹吧。”
他身边魍儿本擅“音魅”之术。那夜麦田战中,李浅墨曾眼见她如何放歌,用歌声之幻术拖缓了大食人的脚步。这时只见幻少师一回身,从魍儿身边革囊里取出一把琴来。
那琴是一把凤首箜篌。
——何为箜篌?所谓“空国之侯”。一曲误国,也自一曲怀国。那琴出自西域,或许琴曲一如屈子之《怀沙》。这时,李浅墨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本该音色憨软,这时却带着怒意,只听那声音问道:“凭什么他们让你弹,你就非得弹。不弹!”
李浅墨一时大奇。
只为,那说话的人,分明是珀奴。
他寻声一望,却见珀奴正坐在幻少师不远的坐毯上,一双眼,定定地盯着幻少师。
李浅墨还很少见到珀奴发怒。没想,这次居然是为了幻少师。
却听幻少师低声笑道:“没办法,谁让我欠他们人情呢。毕国借过他们的钱,也借过他们的人。”
一语之后,他抱琴于怀,盘坐当地,竟自弹弄起来。
乐响之时,他回头若有深意地看了李浅墨一眼。
然后,李浅墨才惊觉,那琴声虽为胡乐,可开始一段,居然夹杂有《云韶》之音。
没想到幻少师的琴技也非同小可。那把箜篌分明不是他的,却在他指下,叮叮咚咚,自成清响。琴音中满是欢乐,真想不出他遭此窘境,怎么还可以弹出如此欢乐的味道。可细听下去,那欢乐有如追忆,仿佛故园家国,经这琴声一招,就重又近在眼前。所以欢乐之下,竟暗藏缅怀。
李浅墨也正自怀人,听了那琴声,一时不由就听进去了。仿佛当年长林丰草间,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游历中,自己与肩胛欢笑的影子又回到了眼前。
突然地,却听到了一声异响。
那却是一柄琵琶的加入。
紧接着,不只一柄琵琶,却又有一柄,加入了进来。直到最后,竟有三把琵琶,合声入箜篌。
李浅墨回头一望,只见贺昆仑盘坐于地,善本俏立梅树之下,还有亭上那人的影子,三人怀中,分明都多出了一把琵琶,竟齐齐加入了幻少师那若欢乐,若缅怀的琴声之中。
珀奴却在一旁已经听呆,双手支着下巴,竟再没注意李浅墨,而是呆呆地看着幻少师。
李浅墨看她脸上神色,忍不住心中一动。恰在这时,却听魏王在不远处冲自己笑道:“宴席已开,砚兄弟,即请入席如何?”
刚收到了李泰如此贴心的一份礼物,李浅墨自是不能不从。
虽然他舍不得从那琴声中走开,也只能抛下那琴声,带着略嫌僵硬的笑,冲魏王那边主席上走去。
那边宴席却设得有趣,出奇地大。
想来今日这百王孙之会,因为客人来处各各不同,风俗习惯各异,魏王李泰就选了这么个最随意的方式,用百余张小案,绕着诸王子送的礼物,围成了一个椭圆的圈。案子低矮,案后各设锦茵,诸王子也就席地而坐。
李浅墨却是要与李泰同座。
他方含笑入席,就见李泰站起来要举杯祝酒。
李泰不比承乾,他因雅好文学极受圣上宠幸,当此场面,开口说话也就说得十分典雅都丽。只听他道:“九宫阖闾,万国衣冠;值此盛世,泰且建言……”犹未说完,他忽然一顿。
只见他似看到了什么。李浅墨好奇之下,顺他目光望去,却见筵席所围着的礼物中间,却有个小孩子的背影杂在里面。他抱头向膝,蜷得跟个物品也似,坐在那小山般的礼物中间。
那小孩儿的背影颇为有趣,李泰一见之下,不由一愕,含笑道:“这却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只见四周诸王子茫然互视,却是无人相认。
李浅墨开始也只道那孩子是哪家带来的小僮,原来却不是。李泰微微皱了皱眉,复转为微笑,冲那孩子道:“你是哪家的……”
他话没有说完,复又顿住。
却是为那孩子一下站起,转过身来。让人吃惊的是他手短脚短,竟不是个孩子,而是个侏儒。
这侏儒长得颇为喜兴,五六岁小孩儿似的五短身材,却有着一张成人的脸。可他哪怕是成人的脸,看着却虎头虎脑的,颇为可爱。
可这也只是乍一眼可爱,细看下去,为他那浑身不相称的身材相貌,却又让人暗暗生出点可怖之感。等你再看一眼时,却会为他那八字的眉,小小的口,虎头虎脑的样子,与上嘴唇下露出的两颗大板牙的滑稽之态要逗得失笑起来。
李泰一时也摸不清头脑,不由脱口向那侏儒问道:“你却是谁?如何在这里?你家主人呢?”
那侏儒忽抬起他的小手,指了指耳朵。
只见他的手白白胖胖,一双小手,手掌厚实实的,几个手指又短,像从手掌中生出的芽。
接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像是在说,他不能听,也不能说。
李泰一时尴尬,不由笑道:“这可难了。”
一侧首,他正要唤瞿长史,叫他把这侏儒弄出去。却见那侏儒伸手一撕,却把身上那件锦缎小马甲一把撕开。眼见得纽绊飞了出去,他的胸口,却露出一块牌子来。
只见那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大字:
我是礼物!
四周只听得哄然一笑。
李泰不由也自失笑,想必是哪个王子促狭,弄了这么个活宝在这里,好专逗众人发笑的。不由就势含笑问道:“你是礼物?那你会什么?凭什么可以充作一个礼物。”
那小侏儒一时却变得双目炯炯,好像说到了让他兴奋的事物一般。只见他伸手一翻,那牌子掉过个儿来,牌子后面原来还有字,却只一个字:
火!
也没见他怎么作态,更无需挤眉弄眼,这小矮子一举一动自有一股滑稽,逗得众人忍不住又是一声哄笑。
李泰忍着笑,问道:“火?你可是说你会玩火?那正是时候,快演出来给我们看看。”
结果这次,那小矮人一脸呆呆的,满眼疑问地望着李泰,仿佛没听懂一般。他一时急起来,又伸出他那小胖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再指指自己的嘴,一时只见他手忙脚乱,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李泰也闹不清他是本就耳聋,还是听不懂汉语,重又笑问道:“我问你那个火要怎么玩。”
那胡人小矮子似犹未听懂般,张张惶惶地探头四顾,好像在求诸王子相助。众人爱看他的滑稽之态,一时,竟各操母语,夹杂成一片,不约而同地捉弄他。把他捉弄得苦恼已极,快捉弄够时,众人忽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小矮子还只管眼看着诸王子,一手指着牌子,一脸迷茫,却有一点火苗,从那牌子上的“火”字上燃起,一转眼,就烧得青苗直闪。
他还不知道,那火都要烧坏他胸口的衣服了,他还未发觉,只管到处一脸迷惑地又是比又是划的。
李浅墨此时已知是个滑稽戏。他出身教坊,各班套路见得多,却还没见过这个。众人大笑声中,那小矮子终于低头,也终于见到了自己胸口的火,面上立时做大惊状,伸出一双肥嘟嘟的手,就向胸口按去。
他这么手忙脚乱地连拍连打,折腾了有几下后,那火终于被他双手在胸口捂灭了。他一脸开心,又是得意又是笑。却听众人又爆出一阵大笑,原来那火却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他兀自不知道。等他再发觉时,一时情急,竟伸手到嘴巴前接口水,在鼻子上擤鼻涕,好用来灭火。可那背上的火他却够不着,烧得他满场地乱跑,而他伸手向口里接口水,用手擤鼻涕时,渐渐口里鼻里,竟喷出的都是小火苗。他双手乱抹,直把一张小脸都抹得乌秋麻黑的一道一道,身上四蹿的小火苗犹自没有灭掉。
这一段滑稽戏表演得大是精彩,惹得四周哄笑连连。李浅墨也看得觉得有趣,忽然一转念,想到珀奴看到这个,以她的性子,正不知会快乐成什么样子呢,不由在人群中去寻珀奴。
他目光寻到了珀奴,心中却忍不住一呆。她竟连头都没朝向场内,仍跟自己刚才最后看她时一样,两只手支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弹琴的幻少师。
整个王孙宴中,怕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全未注意那小侏儒的表演了。
只见幻少师,低着头,眼睛却并未看向琴弦,微微闭着,仿佛已沉浸入自己轻声的弹奏里。
而珀奴,却从那琴曲里一直没有出来。
李浅墨一见之下,心头一呆,却又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滋味。一时未及细想,因为他脑中忽有了一丝不安之念。开始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及至明白时,他连忙转眼——因为他眼角里适才瞥到了一个人影,他立时明白,自己直觉到的不安肯定与那人影有关。
那人影正在靠近幻少师和珀奴。
李浅墨猛回头下,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长相,耳中却忽听得一声厉叱。
原来,满场之中,还保持着清醒的不只有他,还有幻少师身边的魉魉、木姊与魍儿。
发出那一声厉叱的正是魍儿。
她方一呼喝,李浅墨脑中第一的反应就是:大食人!
今日百王孙之宴,睽睽众目下,他断想不到,这些大食刺客,当真不达目的不罢休,居然还敢硬来。
可魍儿一声呼喝下,那大食人身形突然加快。
他本罩着一件突厥人的外袍,这时,一身雪白的身影却从那外袍里钻了出来。只见寒芒一闪,那人用的,依旧是李浅墨曾见过的弯形马刀。
魍儿虽喝破了他,却已不及阻拦。
他身形从魍儿身边跃过去,直往前扑,直扑向坐弹箜篌的毕国王子幻少师。
幻少师想来过于沉浸于琴曲,竟未发觉。
可木姊身形一跃,已扑向那个大食人。
她手中的一把短匕一插就插向那大食人肩上。可那大食人竟不闪不避,拼着受了那一刀,连伤带刃地加快身形,依旧向幻少师扑去。空中只见到一条血色的痕迹。
距幻少师最近就是魉魉,她已来不及分光化影,只能合身向前一挡。
可无分身幻影之助,她自己本身修为,当真不堪一击。
眼见那大食人手起刀落,魉魉身形立时摇摇欲坠。她已中招,且伤在胸腹,必是重伤,可她用双手握住了那把刀,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小王子……”
木姊与魍儿情急之下,都急扑向那大食人身后。
她们同时向那刺客发出一击,让他们惊讶的是,那人居然不闪不躲。她们两人同时击在那大食刺客